- 第3節(jié) 花朝長憶蛻園師(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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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二首詩可能作于1966年。“池水”句顯然由馮延巳的“吹皺一池春水”化 出。盡管那時他已很難感覺到春天的美好,但心中仍有“殘夢”縈繞。他的“殘 夢”是什么呢?我不能臆測;但我以為任何人的夢想總與平生遭際相關。 蛻老一生所住時間最長的地方是長沙、北京、上海。從這三處地方或許可以 對他的舊夢作番追尋。 蛻老生于1894年3月18日(這個日期是我據(jù)陰歷生日推算出來的),少年時 代在長沙度過。他當然進過私塾;除熟讀四書五經外,對《說文解字》也在張劭 希的指點下通讀過。出于對近代史的無知,我曾問過他一個愚蠢的問題:“您為 什么不參加科考呢?”“我12歲時科舉已經廢除了。”我這才悟到科舉是在光緒 三十一年(1905)廢除的,與辛亥革命無關,而蛻老說的12歲是虛歲。好像正是 在12歲那年,他考進北京的譯學館,主修英文。兩年后瞿鴻禨在政爭中失敗,開 缺回籍;蛻老畢業(yè)后也回到長沙,一直住到辛亥革命爆發(fā)。 長沙的生活是一段美好的回憶。每逢蛻老與我父親談及長沙往事,兩個人都 會興致勃勃?上覐奈慈ミ^長沙,對于他們的談話內容也難以形成記憶。留有 印象的一件事是,辛亥革命50周年時,蛻老在《新民晚報》發(fā)表《湘水吟》七絕 二首,在“重開氣象天心閣,百級高騰五十秋”句下自注:“天心閣為長沙城南 門樓! 父親讀后曾向他指出:“你記錯了,天心閣是天心閣,南門樓是南門 樓! 瞿鴻禨在長沙的故居十分寬敞,邸中有息舫、虛白簃、湛恩堂、賜書堂、柯 怡室、扶疏書屋等建筑,而尤為著名的是超覽樓和雙海棠閣。前者為瞿鴻禨的書 齋;后者為蛻老少時讀書處。在我保存的蛻老詩稿中,有些箋紙便印有“超覽樓 稿”四字。對于這段生活,蛻老在《故宅志》中作過描寫:“一生所得文史安閑 之樂,于此為最。每當春朝暢晴,海棠霏雪,曲欄徙倚,花氣中人。時或桐蔭蘚 砌,秋雨生涼,負手行吟,恍若有會!边@樣的讀書環(huán)境真是不可多得。我不能 確定的是故居的地址。據(jù)鄭逸梅《瞿兌之學有師承》一文說,該宅位于長沙朝宗 街。而在陳寅恪《寄瞿兌之》一詩的自注中卻寫道:“丁巳秋客長沙,寄寓壽星 街雅禮學會,即文慎公舊第也。”不知何說為是? 還應提及的是,正是在長沙,蛻老師從了王闿運、王葵園、曾廣鈞等名宿, 這對他學問的奠定及后來的發(fā)展具有重要影響。 北京是蛻老最熟的地方。除曾在此就讀譯學館外,北洋時期他曾任國史編纂 處處長、國務院秘書長等職;北伐后直至抗戰(zhàn)勝利他曾任南開、北師大、燕京、 輔仁等校教授。即使在南開任職時,他也保留著北平的住宅;那里因為也有兩棵 海棠而勾起他的鄉(xiāng)思,于是他稱京宅為后雙海棠閣。而構成他一生污點的是淪陷 時期當過北大監(jiān)督。關于他那時滯留北平的原因和經過,我從未聽他談過;只是 從他的舊作中讀到“暫學鳧依渚,初逃雁就烹”一類詩句,猜想他或許受到過日 本人的脅迫;而從我后來了解的他的性格來看,他是經不起威嚇的。 談起北京的歷史掌故、風土人情,蛻老可謂如數(shù)家珍。他著有《北平史表長 編》,也寫過《北游錄話》這樣娓娓動人的長篇導游散文。青年時代我沒有去過 北京,每每聽了他的描述而心馳神往;也正是從他那里知道了劉侗的《帝京景物 略》、孫承澤的《春明夢余錄》、朱彝尊的《日下舊聞》。后來我在北京住過8 年,對于京城掌故卻仍舊不甚了然;而且在我接觸的“老北京”中似乎也無人能 像蛻老那樣熟諳一切。究其原因,我想還是在讀書和觀察兩方面都難以達到他的 境界。 蛻老在上海的生活分為前后兩段。前段從辛亥革命舉家遷滬開始,大約住了 十來年。那是他的求學時期。值得一提的是,五四運動中,他是上海的學生代表。 那時成立了學生聯(lián)合會,他擔任文牘,學聯(lián)章程以及各種文稿大都出自他的手筆, 這在許德珩等人的回憶錄中均曾談到。他原是圣約翰大學的學生,運動中被開除, 隨即轉入復旦大學,仍然擔任學生代表。所以1961年我考進復旦中文系后,他曾 半開玩笑地說:“我們是同學了!蔽以鴨栠^他為什么五四運動中他會被選為代 表?他很平淡地說:“主要是考慮到我能用英文直接同外國人對話。” 后段即1949年后,蛻老一直住在上海,靠寫作為生。據(jù)他告訴我,齊燕銘來 上海,曾對有關領導說:“瞿蛻園、陳子展還是要用的!笨赡苷且驗檫@句話, 陳子展被很快摘去右派帽子,而蛻老則成為徐匯區(qū)政協(xié)委員。(據(jù)金性堯《伸腳 錄》所云,則齊氏關心的另一人為譚正璧,而非陳子展。)他那時的收入來源有 三:一是作為特約編輯,中華書局上海編輯所每月付他100元;二是香港文匯報 每月寄給他100元港幣,按照當時比價,約合人民幣40元;三是各種零星稿酬。 應該說生活還過得去!拔母铩遍_始后,中華書局的錢和零星稿酬都沒有了,香 港文匯報的匯款也常被扣住,生活頓形拮據(jù)。1968年他虛歲75時曾作詩慨嘆: “百年已過四分三,世事何曾得稍諳。自顧皮囊真可擲,即無廩祿亦懷慚! 回憶蛻老的晚年,我總會想起龔自珍的“避席畏聞文字獄,著書都為稻粱謀” 。關于他失去稻粱謀的權利、終于被卷進文字獄的經過,后文還要詳談。 著 作 蛻老原名宣穎,字兌之。在我懂得名與字的關系即《儀禮·士冠禮》所謂 “冠而字之,敬其名也”后,曾問父親:“宣穎”與“兌之”有什么關系呢?父 親說,“穎”字取“尖銳”之意,所以蛻老小時字“銳之”;稍長后覺得自己不 屬于“錐處囊中,脫穎而出”的性格,這才改字“兌之”。我后來讀蛻老的一首 五言排律,內有“如錐安蹇拙,挺節(jié)讓崢嶸”之句,表達的正是一種雖有鋒芒而 不求畢露的處世觀。至于蛻園這一別號則是抗戰(zhàn)勝利后才開始使用的,意在懺悔 自己走過的彎路,表示要如蟬蛻般告別舊我。他虛歲70那一年,我在他家墻上看 到葉恭綽賀他生日的兩首采桑子,第一句便是“蛻園往事都成蛻”。 我進入復旦后,出于青年人的好奇,曾在校圖書館的人名索引中查檢,發(fā)現(xiàn) 他的著作,三種署名都有;而在 “瞿”姓作者中,他的書是最多的。這次為了 寫回憶文章,我又去上海圖書館查閱,結果如下: 署名“瞿宣穎”的有12種: 《中國社會史料叢鈔》; 《同光間燕都掌故輯略》; 《方志考稿》; 《北京歷史風土叢書》第一集; 《北京掌故》; 《北平史表長編》; 《崇德老人自訂年譜一卷·附錄一卷》(聶曾紀芬撰、瞿宣穎輯); 《長沙瞿氏家乘》十卷; 《長沙瞿氏叢刊》四種; 《憶鳳樓哀悼錄》(徐詠緋輯)附《徐君妻錢夫人墓碣》(瞿宣穎撰); 《先文慎公奏稿》一卷(瞿鴻禨撰、瞿宣穎鈔本); 《先公庚辛家書》一卷(瞿鴻禨撰、瞿宣穎鈔本)。 署名“瞿兌之”的有7種: 《人物風俗制度叢談》甲集; 《兩漢縣政考》; 《秦漢史纂》; 《漢代風俗制度史》前編; 《杶廬所聞錄 養(yǎng)和室隨筆》; 《燕都覽古詩話》; 《溈寧詩選序目》。 署名“瞿蛻園”的有12種: 《古史選譯》; 《左傳選譯》; 《李白集校注》(瞿蛻園、朱金城校注); 《劉禹錫集箋證》; 《漢魏六朝賦選》; 《通鑒選》; 《史記故事選》; 《漢書故事選》; 《后漢書故事選》; 《長生殿:戲曲故事》; 《補書堂文錄》; 《劉禹錫全集》(校點)。 由這個目錄可以知道上海圖書館的收藏尚不完備。譬如我在復旦圖書館借閱 過的《楚辭今讀》,我聽說過而從未獲睹的《北平建置談薈》,該館似乎均無。 又如我的藏書中有《古今名詩選》(瞿兌之、劉麟生、蔡正華輯注,全四冊,商 務印書館1936年初版)、《學詩淺說》(瞿蛻園、周紫宜合著,香港上海書局 1964年2版)、《銖庵文存》(瞿兌之著,遼寧教育出版社2001年1版),該館也 都闕藏。此外,蛻老還有一些著作沒有出過單行本而收在叢書中,如《中國駢文 概論》收在《中國文學八論》(世界書局1936年初版)中,《汪輝祖?zhèn)魇觥妨腥?nbsp;民國叢書第三卷(上海書店1996年影。稏~廬所聞錄故都聞見錄》列入民 國筆記小說大觀第一輯(山西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一版);還有許多文章、詩詞 沒有結集,當然在上述目錄中也反映不出來。 蛻老為人謙虛,無論在史學、文學、書畫或其他方面,我從來沒有聽他說過 一句自夸的話,而實際上他在多個領域都卓有建樹,他的多數(shù)舊著都具有再版的 價值。譬如,他對漢史下過很深的工夫,這可能與早年所受濡染相關,蓋瞿鴻禨 撰有《漢書箋識》;而他的老師王葵園也曾肆力《漢書》,所作補注,被譽為 “奧義益明,《地理》一志尤為卓絕。自是讀《漢書》者人手一編,非無故也。” (楊樹達《〈漢書窺管〉自序》)有次我去他家,看到桌上有封從香港轉來的臺 灣來信,一問,他說:“錢賓四的信。據(jù)說臺灣的大學還在用我的秦漢史講義! 說這話時,眼中露出欣慰的神情。所謂“講義”大概指的是1944年由中國聯(lián)合出 版公司出版的《秦漢史纂》。慚愧的是該書我迄今未曾讀過,所以盡管曾多次聽 蛻老談文景之治,談中國歷史在漢代的關鍵性轉折,我卻不敢在此妄加復述,惟 恐歪曲了他的原意。很巧的是,前不久偶爾在網上讀到一篇介紹已故東北師大歷 史系教授李洵的文章。文中寫道:“瞿兌之先生家學淵源,曾給李洵教授秦漢史, 很有見解。給他深刻的印象是瞿先生當時在整理地方志,用功頗勤,對青年學生, 有問必答,答必詳盡! 這是對蛻老40年代教學情況的簡單而真實的介紹。至 于他對地方志的研究,我也不敢妄評,而愿意引用來新夏《中國地方志總目提要》 序言中的一段話來說明:“編制提要目錄確為一項繁重工作,前人曾有部分試作。 1930年,方志學家瞿宣穎所著《方志考稿(甲集)》由大公報社出版,是中國最早 一部私家方志提要目錄專著,主要著錄天津方志收藏家任鳳苞天春園所藏方志 600種,逐一辨其體例,評其得失,志其要點,錄其史料,為學術含量頗高之目 錄學專著!贝送,他的《志例叢話》也是方志學領域的重要著述。 蛻老更為人注意的可能是在掌故學方面的成就,F(xiàn)代治掌故者不少,最具功 力的有三人,即徐一士、黃浚(秋岳)和蛻老,他們的共同特點是博聞強記、胸 羅極富而又善于研究分析。徐、黃二人的著作均請蛻老審讀和作序,則充分反映 了他們對蛻老學養(yǎng)的信服和敬重。而蛻老的序言不僅對《一士類稿》和《花隨人 圣庵摭憶》予以評價,更對掌故學的研究對象、范圍、任務、方法和個中甘苦作 清晰的闡發(fā)。竊謂到目前為止,有關掌故學的理論探討依然罕見,讀《〈一士類 稿〉序》仍有空谷足音之感。至于蛻老自身的掌故學,較之徐、黃,又有所區(qū)別。 除了著述更豐、分類較細之外,作為史學家,他善于將掌故學的成果運用于專題 史(如地域史、風俗制度史)的研究;作為詩人,他的《燕都覽古詩話》又能創(chuàng) 造性地以詩配文的生動形式來談掌故。此外,徐、黃均以文言寫作,而蛻老則有 文言、白話兩副筆墨,后者顯然更能為一般讀者所接受。 詩 詞 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像蛻老和我父親這樣的老人,除了讀書,生活中可供消 遣的事不多,于是互訪聊天、作詩填詞就成為一種樂趣。有意思的是,他們都不 約而同地把自己的詩分為兩類,一類作為“稻粱謀”,是準備投給報刊發(fā)表的; 另一類則是寫來自我欣賞,或在友人中互相傳閱的。前一類詩沒有什么個性特色, 也看不出特別的功底,所以見報之后彼此通常都不提及,更不會去唱和。后一類 詩才見出各人的才情與風格,見出特殊時代一些文人真實的心聲?上У氖牵 過十年浩劫,這類作品大部分已片紙無存。1964年前后,蛻老手抄歷年所作部分 古近體詩,裝訂成四冊;我曾借來讀過,歸還后又被一位胡溫如老太太借去閱讀。 胡系安徽巢縣人,早年在上海美專學過山水畫,亦能詩詞,與蛻老和我父親均有 唱和,因能寫一手《靈飛經》小楷而曾替蛻老謄抄過書稿。10年前我去上海探訪 她,問起蛻老的四冊詩稿,怕是年老健忘的緣故(其時她已90歲),她已回答不 清:似乎曾被抄走,卻又意外發(fā)還,但已不在她處,可能送給某個晚輩去作紀念 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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