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節(jié) 尋找藏王的羊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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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在山原谷地瘋狂吼叫了一夜。黑暗里,好像有一群龐大的野獸在狂奔,整個大地都在顫抖。我沒有聽到過如此震耳欲聾的風聲。這種聲音,讓我在山南的最后一夜難以安眠。朦朧中睜開眼睛時,太陽已經(jīng)站在宮不日神山肩頭。
世界一片靜默,只剩下純白的雪,鋪滿大地。
雅礱河并不是我們想象中的大河,河床狹窄低淺,河堤上的灌木堅硬而柔軟,三月的水流清澈見底,看上去更像一條緩慢漂移的絲帶,悄無聲息地蜿蜒在白雪覆蓋的大地上。它所浸潤的雅礱河谷平原,是青藏高原腹地最為富庶的土地,西藏歷史上驚動世界的重大事件中,有大部分發(fā)生在這個地方。它發(fā)源并滋育了藏族人類和雅礱文明,整個藏王時代的歷史和文化均在這里成長和沉積。那些榮耀和傷痛堆積的往事,已經(jīng)風化在紙間,不會像我的歡樂和憂傷,醒目地掛滿城市的窗口。
沿著雅礱河流經(jīng)的澤當、乃東和瓊結,可以把我們追尋的目光引向時間的遠方。
我不是歷史文化探源者。暴風雪提前落滿我的黑夜,就像坐在房間里遭遇的孤獨,我的一切努力就是為了抵抗寒冷,拒絕用僵硬的姿勢撫摸人生。第一代藏王聶赤堅贊的馬鞍懸掛在雍布拉康城堡,早就和時間一起銹跡斑斑,馱不動我擁躉的欲望;松贊干布離開乃東已經(jīng)1400多年,他舉著刀劍所向披靡地遷都拉薩,留在道路上的兵刃寒光,也無法明亮我詩意朦朧的眼神。于今,他和文成公主躺在雪地深處,在瓊潔縣城以南的一座山丘上,不受功利叨擾地享受著纏綿不朽的驚世愛情。
在這個銀裝披掛的上午,碩果累累的土地尚在睡眠,青稞和小麥在倉庫里整裝待發(fā)。我踩在雪地上面,只能傾耳自己的聲音。我在一座又一座村莊穿越、逗留和拍照。有一只鷹在頭頂和我形影不離,獨自背著天空在飛。
土掌房已被石頭墻水泥板蓋頂?shù)男率椒课萑〈⒙湓诤庸绕皆。這些居住舒適的房屋,對我的身份并不陌生,除了信仰不同,我們使用同樣的電器,收看同樣的電視節(jié)目,同樣討論孩子的教育和就業(yè)問題。只是我居住的地方?jīng)]有堆積的柴禾和草垛,不能到雪山和荒原散步,也見不到豬和鴿子,旁若無人地在門前屋后自由行走,更沒有經(jīng)幡和白塔,可以時刻撫慰心靈。
一群婦女和兒童出現(xiàn)在雪地上,他們繞行在藏王墓地四周,見到我的鏡頭,紛紛從懷中掏出雙手向我揮動,并露出安靜迷人的微笑。卓瑪就應該這樣微笑,溫和恬靜,嘴里呼浮著熱漉漉的煙氣,仿佛滾滾不息的高原陽光,讓我在雪地里的感覺不像事實上那樣寒冷。有一個小男孩受到鏡頭驚嚇,躲到了母親后背。母親很年輕也很美麗,一如我想象過千百次的卓瑪!拔也皇亲楷敚医欣!弊楷斒窍膳囊馑,是一個在青藏高原處處可以聽到的名字。這個名字,僅僅是我蓄謀雪山草原的情感假象,我試圖在這個臆想里,讓空洞堆積的日子一葦渡江,不再橫尸街頭。
老人、婦女和兒童,清早就離開了村莊,匯集在雪地上環(huán)繞藏王墓轉經(jīng),從黎明轉到黃昏,從幼年轉到老年,永遠追隨時間前進的方向。人們對精神生活的重視,總是這樣生生不息。
藏王墓的喇嘛廟很小,早先只是守陵人居住的房子,后來經(jīng)過不斷整修,變成了今天的寺廟。它高高在上,矗立在碩大的藏王墓頂端,佛堂內(nèi)供奉著釋迦牟尼佛和松贊干布。幾個工匠站在院落里,正在用銅皮制作塑像。他們身邊的樹木和植物綠葉紛披,也在風中忙碌。塑像的形狀已經(jīng)完成,塑造的是藏傳佛教始祖蓮花生大師。當值的喇嘛和藹可親,對我們的到來很歡喜。敬過香禮完佛,我匆匆離開了佛堂,回頭看見喇嘛和我的同行者站在藏經(jīng)柜前說話,喇嘛用經(jīng)書敲打了一下同行者的腦袋。我知道,那是喇嘛在為他加持。同行者一臉喜悅,兩眼和平。
幾只小狗和鴿子在經(jīng)幡陣里散步,對我的到來不理不睬。它們是這里的主人,主人見到客人自然不會驚慌,它們對人的厲害還不是十分清楚。這個地方保持著一些人和萬物共同擁有大地的原樣,彼此信任相依共存。人們在雅礱河谷富饒的土地上耕作棲息,牛羊在山原河谷食草生存,鳥雀們在天空和大地之間自由來往,不用擔心突然的槍彈。在神諭的土地上,所有的正確就是萬物平等的宗教信仰。
我要在瓊潔尋找藏王的羊群,開始就是一個錯誤。我總是被自己錯誤地指引,一直就在錯誤的方向里盤點錯誤,不像信仰下的人們,佛永遠都在一切的正確之上。這里沒有遼闊的草原,甚至見不到一座牧人的氈包。在視線稍遠的地方,群山連綿,白雪皚皚,偶有牛羊在雪原奔走,瞬間就消失了,它們聽從草場的召喚,堅定不移地走向我視線難以抵達的地方。
我獨自踩著厚厚的積雪,繞過房屋密集的納讓村,穿過靜悄悄的田野和溝渠,偶爾見到農(nóng)人在路邊栽種白楊樹。我用微笑和相機跟他們打招呼,他們或點頭或用一個平靜的眼神給予回應。大地上幾乎沒有遇見更多的人,只是在一個叫土布吉的村子里,經(jīng)受了一場又一場和狗的對峙,最終我以逃跑的方式險勝。對付那些呲牙咧嘴的兇猛動物,蹲下或緩慢地背身行走,是順利通過狗們所在地盤的有效方法,如果撒腿就跑,后背很可能被狗咬得血骨淋襠,F(xiàn)在已經(jīng)很難見到藏獒,如果遇到它們,我將無路可逃。
我用了差不多四個小時,才艱難地爬到了一座雪山半坡,地圖上找不到它的坐標和名字。土布吉村就在山腳下的雪原里,因為看不到人影,像是在酣甜沉睡。我站立的地方視線高遠,可以俯瞰整個狹長的瓊結河谷。天空水洗般純凈,沒有一絲浮云,這里離太陽很近,有世界上最干凈的空氣,雖然寒冽,但通體舒暢。四周是茫茫雪野,一座又一座的高山既彼此獨立又身身相依,世界干凈有序。我粗略地知道,歷史在河谷里曾經(jīng)有過怎樣的嚴酷和緩慢,眼下,我聽不到欽普工匠們的鐵蹄在雅礱河岸回響,起義軍的身影和刀光,消散在記憶的荒原;也看不到許布達澤率領的奴隸們手中高舉的鋤頭,又是如何掘毀了歷代藏王的墓穴。有多少壓迫,就有多少反抗,有多少仇恨,就有多少血腥。這塊世襲了三十三代藏王的土地,前后800余年,其間的榮耀和輝煌,和它的失敗和傷痛一樣多。那些往事太遙遠了,遙遠得就像我和卓瑪?shù)那笆澜裆,永遠荒寒在錯過的長途上。
我曾經(jīng)不止一次地想,放下,像牧人一樣流浪,在陽光普照雪山連綿的青藏高原,走進藏王的羊群,用一只羊的眼睛和藍天白云交談,用一匹馬的耳朵聽雪山草原說話。河水靜靜地流,草青青地長,用歌聲和舞蹈記憶祖先,在信仰里自由自在地生活。
山重水復,道路艱險,我沒有駿馬,無法奔馳;我也沒有干凈的眼神,自然找不到藏王的羊群。雪山腳下那些乳白的炊煙,和歲月纏綿了很多年,雖然我懷揣烈酒,注定不是可以走進氈包的牧人。
太陽亮晃晃地傾瀉在山原谷地,我以為可以聽到羊叫,但只聽到靜寂。天上,一望無際的藍讓人窒息,那么神秘邈遠。我絕望地想,可能從此不敢輕言藍了。依稀可見瓊結縣城西側山坡有殘缺的墻樓,過去孤單地聳立在那里,正在一點點地隱匿。它是曾經(jīng)的吐蕃青瓦達孜宮,已在時間里兀立了上千年。我不知道,它還能遺址多久?覆蓋在山原大地的雪很快就會融化,要不了多久,世界就會復原它本來的面孔。
在山南,我聽見靈魂在說語,卻又聽不清說的什么。我的人生走不進藏王的羊群。卓瑪舉著鞭子,在距離我遙遠的地方。
積雪融化的時候,我離開了山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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