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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白蒼穹的靜默

世人的話卻從不理會

——荷爾德林

1

啞巴，好幾天沒到門上要飯了。

啞巴，一輩子的單身漢，無兒無女。

可是，卻有很多孩子認他做干爸。

他，是我的干爸，同樣也是鎮(zhèn)上大半孩子的干爸。在有財鎮(zhèn)有這樣一種說法，每個孩子出生后都會有無數(shù)的災(zāi)難，最廉價方便的破解辦法便是認一個啞巴做干爸。系個紅線繩，打發(fā)一碗飯后，啞巴就多了一個干兒子或者干女兒。

啞巴并沒有多大用處，大人只說啞巴是可以替人消災(zāi)的。

2

有財鎮(zhèn)并沒有財，或許是自古太窮，人們對財富極度渴望，不知什么時候流傳下來這個名字。

鎮(zhèn)上有一條水渠，不知淌了多少年，渠的上游本有一個很小的水電站，可惜，因為1998年的大水，渠水改道后就廢棄了。自此，唯一貫穿全鎮(zhèn)的大渠告別了清水流淌的歷史，開始了干涸污濁的歲月。大量的生活垃圾塞滿了整條水渠，發(fā)出惡心的氣味，水渠有的地方已被填得和地面齊平。街道上也散落著林林總總的垃圾，晴天時塵土飛揚，一下雨就泥濘不堪，污水橫流。

門前洗澡摸魚洗菜洗衣服的場景，只殘存在上世紀的記憶里，隨著童年的歡笑漸行漸遠……

生活依舊，只是漸漸改了一些面目。人們想方設(shè)法逃離這個出生成長的地方，有的外出掙錢，有的開山挖礦�？蓲赍X之后，這個地方也沒變得多么干凈富裕，只是多了一些穿著時髦、大腹便便的人，他們開著小汽車在路上馳騁而過，揚起滾滾的塵土，拍打行人的臉龐，也算給有財鎮(zhèn)帶來了些許新氣象。

時光如梭，歲月如歌。望城南舊人，青絲白發(fā)，蹉跎……

有財鎮(zhèn)還是那個有財鎮(zhèn)，只是再沒了青山綠水，溪水流淌，鳥叫蟬鳴……

有財鎮(zhèn)的人卻變了，沒了昔日的歡聲笑語，樸實勤勞，卻多了紅磚白墻，車輪滾滾，銅臭之氣……

唯一不變的，是在電廠附近一個破舊的小磚窯里居住的啞巴，幾十年來，始終如故。

3

他，沒有名字�；蛟S他有名字，大家也忘了，人們都稱他為啞巴。

無論冬夏，他總是穿著破舊骯臟的、可以看到棉絮的襖子，頭發(fā)永遠是一副“犀利哥”的造型，破舊布鞋的年齡可能比很多他的干孩子還大，不時露出發(fā)黑的腳丫。一雙筷子，一個黃色的搪瓷碗，嘟嘟囔囔從喉嚨里發(fā)出誰都聽不懂的聲音，那是他所有的言語。

很多小孩子不吃飯或者哭的時候，大人們會嚇唬他說：“再鬧，讓啞巴把你帶走！”于是，小孩兒大都不敢哭了。

并不是每家都會給他剩飯吃。有的人寧愿喂豬喂雞，也不愿打發(fā)他一碗吃的，雖還念著孩子干爸的交情，但那交情，一頓飯早還了。

可這么多年，死了很多人，啞巴卻還活著。

奶奶曾說，人到要飯的地步，總是不情愿的，誰沒個落魄的時候？所以，我家總會把飯多做一些。奶奶說，這是給你們積功德。后來，奶奶去世了，我們依然遵循著慣例。

可這幾天，家里的剩飯總是打發(fā)不出去。

過了些天，有人說，啞巴死了，晚上回去的時候，路上沒有街燈，就這么被大貨車撞死了。

似乎沒幾個人會關(guān)心這個幾乎毫無瓜葛的人的死活。這個消息之所以傳開，是因為聽說啞巴突然冒出來很多親戚，圍在鎮(zhèn)政府的門口，一定要討個說法。

印象中一輩子孤苦伶仃的啞巴，竟然有幾十號親戚？這事兒在有財鎮(zhèn)上頓時炸開了鍋。

肇事司機說，啞巴后事他負責料理，給他風光厚葬，像親兒子一樣，以后年年給他上墳，也算贖自己的罪。

按理說，這該是很好的結(jié)果了，啞巴也算可以瞑目了。人活一輩子，辛辛苦苦，不就是圖個老了之后能風風光光，氣氣派派嗎？可他無兒無女，要是沒這事兒，說不定哪天餓死凍死在破磚窯里也沒人知道。

可是，親戚們不干了，七嘴八舌非要討個說法，讓司機賠償。一開始，人們以為他們是敲詐勒索，沒想到經(jīng)一些老人證實，人家還真是實打?qū)嵉挠H戚呢。有的是顧不住自己的窮親戚，站在人群中頗有些膽怯，縮頭縮腦；也不乏在鎮(zhèn)上有頭有臉的大戶人家，底氣十足，氣勢洶洶。大家就這樣爭執(zhí)著，那個司機的氣勢越來越軟，只是硬撐著。

協(xié)商一直無法達成，最后只好鬧到了派出所。

于法，撞死了人就算不判刑也得賠錢，但于理，啞巴這幾十年從來沒人照料，這些所謂的親戚半點責任都沒盡到，賠錢給他們誰都看不過去，再說，這個司機愿意幫啞巴風風光光料理后事也算是最好的結(jié)局了。

可是，理總大不過法。加上親戚們這方人多勢眾，這個年輕的司機只好東湊西借，賠了十多萬，每家親戚分了幾萬，高高興興回家去了。

司機含著淚說：“你們好好給他料理后事，拜托了�！编l(xiāng)親們都感動得痛哭流涕。

親戚們則異口同聲：保證辦得光彩。

沒過幾天，啞巴下葬了，草草了事，說白了也就是隨便弄個棺材挖個坑埋了，響器沒請，連個花圈也沒舍得放。

啞巴，終究還是入了土。好多東西，生不帶來，死不帶去。風不風光，或許他從未想過。

聽看見的人說，那個肇事的司機，還時常去上墳祭奠，將墳葺一下，有時候一待就是大半天，拿著一瓶酒，一直喝到黃昏……

鎮(zhèn)上老人都說，啞巴一輩子清清白白，到最后，便宜了一幫沒良心的大活人，害了一個老老實實的大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