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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 婷

舒婷，中國女詩人。出生于福建龍海市石碼鎮(zhèn)，祖籍福建省泉州市，居住于廈門鼓浪嶼。1969年下鄉(xiāng)插隊，1972年返城當(dāng)工人，1979年開始發(fā)表詩歌作品，1980年至福建省文聯(lián)工作，從事專業(yè)寫作。主要著作有詩集《雙桅船》《會唱歌的鳶尾花》《始祖鳥》，散文集《心煙》等。

童年的玩具只有一個布娃娃，它的塑膠面具很快就損壞，剝落，只剩下一個光禿禿的扁平的布腦袋。我只好用鉛筆、鋼筆、彩筆為它“整容”，隨心所欲地描繪卷曲的睫毛、整齊的劉海兒、鮮紅的櫻桃小口。我懷中的寵物因此面目常新。我還搜遍外婆的針線筐，尋出碎布頭，給娃娃做小帽子，做超短裙，甚至做了一件游泳衣。我的妹妹羨慕極了，她也有一個幾不成形的小布娃娃，為央求我給她的小布娃娃打扮打扮，妹妹曾主動而勤勞地給我的洋娃娃洗澡。結(jié)果，我的可憐的嬌滴滴的小美人，真正成了一袋濕漉漉的細(xì)糠，吊在晾衣繩上晃蕩。那幾天，妹妹畏畏縮縮地像小老鼠一樣，我臉上自然是雷霆萬鈞。

再記不起有其他玩具了。

我的小兒子時常把許多玩具與圖書棄之一地，百無聊賴地將自己倒置在沙發(fā)上，頭朝下，問：“媽媽，我今天干什么？”

小時候，我若也這樣問媽媽，她必定摑我一巴掌。其實，我記得我們那時候總是很忙，卻不是忙著做作業(yè)。作業(yè)當(dāng)然是要做的，但從未聽說過有哪個孩子因為做作業(yè)而沒有時間玩。那時節(jié)房子少，荒地多，我們捉蝴蝶，拈蜻蜓，挖蚯蚓，釣魚，喇叭花蕊有蜜汁可啜，桑樹上可以采到紫紅的桑葚，我們甚至還鉆防空洞玩，連家門口那條有名的九曲巷都是我們捉迷藏的大好場所。才跟我外婆上掃盲班沒幾天，大約認(rèn)得十來個字，我就不可一世起來。我不理睬鄰居小伙伴的呼喚，懷抱舅舅的一本精裝英漢大字典，坐在大門鐵欄內(nèi)，像唱歌般地大聲讀書。過往行人不禁駐足，訝然側(cè)耳，等聽清這位“小神童”讀來讀去的都是“上下左右多少……”這幾個字時，皆捂嘴走開。這時，我還未上學(xué)，卻已不滿足于媽媽給扎的兩條小辮，于是自己對鏡梳妝，一下子編了六條小辮子，扎上各色花布條，左顧右盼，覺得自己美極了。我大姨媽和媽媽相偕下班回來，看見一個小妖精在大門口跳橡皮筋，滿頭萬國旗飛舞，她們先是前俯后仰，等看清是我，差點背過氣去。

據(jù)說，外祖父生意亨通時，家中有四個丫頭，但媽媽每天早上仍要掃地后才能上學(xué)，若掃得不干凈，即便走出大門也仍要被外婆厲叱回來返工。等我剛懂事，我家非但生意收了十幾年，家當(dāng)也告竭，且身份是資本家，自然要低頭做人。很小我就自己洗衣服，洗自己的碗，還要接受外婆嚴(yán)格的檢查，漸成習(xí)慣。譬如洗地板，必用棕毛刷將每塊方磚刷得通紅，刷洗完以后騎在樓梯的扶手上陶醉半天。猶如現(xiàn)在抄稿子，若有涂改必撕去重來，抄畢，如同幾十年前一樣，在自己的勞動成果前心曠神怡。

我的玩伴很多，不似現(xiàn)在的孩子，總是被封鎖在各個單元里苦讀書。那時的鄰居，常常不打招呼來到廚房撮一匙鹽就走，如果明天突然下雨，說不定回來就見你晾的床單已疊好放在飯桌上了。小孩子更是在各家隨意走動，“扁頭”啦、“傻呆”啦之類的各種綽號常常一生都蹭不掉。

我最忠實的影子是我的妹妹，雖只比我小兩歲，卻視我為絕對權(quán)威。她生性馴良，常�？拗鴱膶W(xué)�；貋�。我則屢屢替她出征，大多告捷。有一次，對方的姐姐邀來一幫高年級同學(xué)助戰(zhàn)，我眼見敵不過，就掄起書包，呼呼有聲，果然把他們?nèi)�部嚇退。從那以后，妹妹學(xué)會此招，再不要我護(hù)送。她的鉛筆盒總是被甩開，鉛筆、橡皮、小刀四下亂飛，她為這事不知吃了我媽媽多少巴掌，頭還昂著，臉上一派勝利者的光輝。

我的小表妹常來外婆家過周末，夏夜我們貪南風(fēng)，便鋪張竹席睡在長廊。我們以一張破藤桌為舞臺，一本正經(jīng)地自己報幕，然后用盡丹田之氣，鬼哭狼嚎。歌畢，我們立即吱呀一聲跳下藤桌，趴在欄桿上往下瞧，數(shù)數(shù)聚在門口的聽眾有多少，每次都是我的表妹取勝。她后來考進(jìn)一家文工團，在真正的舞臺上頗出風(fēng)頭，想必與當(dāng)年肆無忌憚地拔嗓子有關(guān)。

啊，夏天最是快活！夏天有長長的假期，可以整天泡在海水里。度完暑假的孩子都曬得黝黑，動作更加機靈，突然長高了許多。秋天的南方陽光最濃稠，而且不炙人，秋游野餐，秋季運動會陸續(xù)舉行。冬天也不錯，人人想著過春節(jié)、新衣服、壓歲錢、放鞭炮，一年中最重要的節(jié)日在前頭等著，冬日的寒風(fēng)又算得了什么！

我害怕春天的梅雨，因為買不起一雙小小的雨鞋。于是，上學(xué)路上我的小布鞋里就灌滿了水，泡著我的腳整整一天。次日上學(xué)，鞋子仍是濕的，把腳伸進(jìn)去時我總是咬著牙，噙著淚。后來鞋子改成塑料涼鞋，可仍是又濕又冷。

這么多年了，我一到冬末就開始病態(tài)地數(shù)著日子等梅雨。毛衣、被褥，洗了又曬了，梅雨還不來我就焦灼不安。就像小時丟了東西，回家等媽媽發(fā)火，可媽媽臉上卻不見動靜，害得我做不成作業(yè)，眼睛跟著媽媽在屋子里亂轉(zhuǎn)。

所以，無論我那趕時髦的兒子怎樣撅嘴、跺腳抗議，每年雨季來臨之前，我都要給他買一雙結(jié)實的小雨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