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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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的手仍然罩在眼上。突然，他開始用洪亮的聲音吟誦一首詩歌。詩中感嘆著世界與事業(yè)的無限，智慧的無邊無際，而生命卻猶如白駒過隙那樣狹窄而又短暫。是一種烈士暮年而壯心不已式的英雄的感嘆，是一種大成就者的憂傷，是一種有大功德者的自謙。
吟詠完畢。
老人的手緩緩放下，那雙干枯的雙眼中因為淚水滋潤而有了激動的光華。
他的手抓住尼瑪先生弟子澤巴覺的手，問我們：“聽清了嗎?”
耳背的人以為別人聽話也像他一樣費力。
都說聽清了。
老人又靜默有頃。說:“這是羅讓尼瑪?shù)貌『笞詈笠淮位丶覍ξ夷畹乃约旱脑娮�。那時，他就肯定曉得自己不久于人世，是最后一次回家了�！�
屋子里又一次沉靜了。
除我之外，屋里都是他的弟子和親人。人們又一次沉湎于回憶之中。
我轉(zhuǎn)身把背后寬大的木板窗推開。輕風經(jīng)過林梢撲入心懷。人眼處森林沉郁寂靜，而草坡和莊稼都有初生似的光芒在兀自閃爍，用自身的生命閃爍自身的光芒。
尼瑪先生抱病回到誕生之地，最后一次深情矚望給了他最初無染無垢的清白情懷的故鄉(xiāng)風水又是怎樣的情景呢？他檢點了一生的道路嗎？解放前，艱辛地輾轉(zhuǎn)求學于各個寺廟，是一個虔心向佛，求智求識，力求普濟眾生的好僧侶。年輕時，就獲得受人尊崇的格西學位。解放后，走出寺院的高墻，為建立一門獨立的科學的藏獸醫(yī)學而上下求索，為摸索出一套適合藏區(qū)特點的、融成人教育、職業(yè)教育與普通教育為一體的獨特辦學方式而四處奔波。而今，這一切都變得現(xiàn)實了，有的也正在變成現(xiàn)實。尼瑪先生，這個昔日的格西，今天一個真正的共產(chǎn)黨員唯一的遺憾仍然是奉獻太少。他在家里兄弟們專門為他留下的一間書房內(nèi)為自己寫下這首感慨的詩歌。并把他讀給大哥聽，因為兩個兄弟沒有文化。他給他們帶回來的是大米、酥油和白糖。
這次，我們帶來的禮物也是這幾樣東西。先生的弟子牡丹說:“都是按以前先生回家時帶的東西準備的。”
面對這些東西，先生的親人們又一次灑下了熱淚。
澤旺仁增老人說:“我不知道他病有多重，只知道他胃疼，在吃他自己配的藥�！崩先擞行┪幕�，鉆研過些歷算、卦相方面的學問。老了，在家里鉆研起佛學著作。他先是向自己弟弟請教讀《中論》時遇到的問題。
《中論》是龍樹菩薩的主要著作。
昔日的格西向兄長講述了龍樹所謂“元自性”的“空”觀念的基本構(gòu)成。
而能透徹講述“空”觀的人，卻是如此地有所執(zhí)著啊。他執(zhí)著于一個民族文化的發(fā)揚與光大。尼瑪先生向哥哥誦讀了自己的詩。而他已經(jīng)不能全部記取了。
這間書房不大，比起其它屋子來卻有足夠的潔凈與光線。
下午，起風了。
風撼動木構(gòu)架的房子，發(fā)出軋軋聲響。
阿米塘，現(xiàn)在的阿米塘和過去的阿米塘又有了什么不同。
磨坊也許新造過了，但仍然是泛流在枧槽中變成強勁了，仍然沖刷著古老的木輪，木輪帶動石磨，歲月牙齒咀嚼的是新品種的麥子和濘棵了。它們和老的品種一樣芬芳，卻更加飽滿。更髙的產(chǎn)量使一年的辛勤勞動有更多的收獲。
不一樣的還有道路，一條簡易的鄉(xiāng)村公路，盡管凹凸不平，還需提防陷人泥潭，但卻能使大卡車、拖拉機開到村前。
村里還有一所初級小學。
離開的時候，我們就在磨坊前和先生的親人們告別。圍著我們的還有一群孩子。很快，上課的鐘聲響了,把他們召喚回課堂。
村子的大部分，呈現(xiàn)表面的風韻，隱人內(nèi)部的人生，卻都還像是創(chuàng)世以來他存在那樣地存在著。而就是這樣,一個那么平凡而又普通的生命就這樣開始。沒有什么先兆，也沒有什么戲劇性的情節(jié)。但這個人就是這樣孜孜求學，后來又利益眾生。
佛經(jīng)中說，人可分為圣人、賢哲、明達、常人、庸人五等。連在母腹中孕育時間也有長短之別。釋迦牟尼是懷孕十四個月而生的。并伴有種種祥瑞。千多年后，這個偏僻的村莊也為他的思想所教化。這個在菩提樹下得悟正道的王子在黑頭藏民中受到的崇奉比在他的故地還過猶不及。二三十年代的若爾蓋地區(qū)，一個男子降生下來，如果不因為缺醫(yī)少藥而早夭，就有一半可能成為僧侶，終生在求佛問道的長路上跋涉，窮經(jīng)皓首于高墻青燈之下。
望著跑進學校的孩子們的背影，禁不住想到先生的童年也是這樣，赤腳，一襲皮袍穿過春秋冬夏。幫父母背糞拾柴。牽牛喚狗。這昭示什么？什么也不昭示。
但這確實昭示尼瑪先生在以后人生道路上的許多東西。他的勤謹，他的寬厚的愛心，他的只求奉獻不求索取的精神，他在任何境況下都能對前行目標孜孜以求的精神。所有這些，都是他的平民家庭和這個美麗小村給他的無聲的薰沐與賜予。
那時的阿米塘，是若爾蓋十二個農(nóng)牧部落中，熱爾部落的一個村寨。
在山深林茂的白龍江上游的鐵布溝中分布著降扎、占哇、熱爾和崇爾部落。到解放前，即四十年代末，五十年代初，全區(qū)部落均無大土官。四大部落又分為16個小部落，世俗權(quán)力有限。基本上都受鄰近格爾底寺的管轄節(jié)制。阿米塘因在部落邊緣更接近草原，更早就受到納摩格爾底寺的轄制。
根據(jù)有關資料，該區(qū)在解放前，貧富分化尚不致造成巨大懸殊。一般貧民尚擁有自己私有的土地和牲畜，并可以自由買賣。放牧的草山所有權(quán)屬于各個村寨公有，輪流放牧和收割冬草。這所有的一切，使自身的社會形態(tài)和社會學意義上通行西藏的封建農(nóng)奴制有所區(qū)別。這一時期，由于生產(chǎn)方式的落后，生產(chǎn)力是相當?shù)拖碌摹４禾斓絹�，格爾底寺的僧侶前來說春，說明下種的時機并預卜這一年的災害。
春種一到，孩子們也下地了。
父親扶犁，年幼的兒子在前面挽著牛鼻繩讓牛順著壟溝的方向筆直前行。木犁翻出了犁溝，母親手中的種子一把把又直又勻地撒下去了。田野里蕩漾著歡聲笑語和沃土的醉人氣息。
這是一個農(nóng)家孩子最初的人生課程。
禾苗萌發(fā)時,就和大人上山砍白樺、紅柳來扎籬墻，防止牛羊糟蹋莊稼。
拔草季節(jié)時,女人們都下到地里。野外的草莓開始成熟。對一個小孩來說，一個溫暖的、甜蜜的、自由自在的夏天就這樣開始了。
莊稼遇到冰雹、病蟲害時，村里就會從鄰近的寺院請來喇嘛念經(jīng)作法。喇嘛們離開時，騎著高頭大馬，小帕巴覺和其他孩子一樣仰望著這些看似神秘超凡的人騎在馬上，從村后宗熱山的小路上盤旋而上，隱沒于云端。青青藍空下是外面一個廣大的世界。沒有一個孩子知道那山外的世界的模樣。
這情景也引起了他無限的遐想。
他問哥哥怎么樣才能走到山外的世界。
一個哥哥說,很簡單，出家當和尚，就可以越過熱當壩的大片草原，到格爾底寺廟去了，那里寺廟金碧輝煌，僧人眾多。那里也有美麗的森林。
帕巴覺說，我曉得那里還有一個老虎居住過的洞穴。
另一個哥哥說，做一個商人，可以揣著銀子走到更多更遠的地方。
結(jié)果，想當僧人的哥哥做了巫師。想做生意的哥哥成了一個殷實的商人，可惜故去太早，走在了兄弟們的前面。
帕巴覺就曾夢見一只老虎在林中長嘯，也曾夢見一錠錠銀子像鳥一樣飛進他馬背上的褡褳。
對于一個渴望知道外面世界的孩子，他還只能有這樣的夢想。因為只有不定期出現(xiàn)的商人和定期出現(xiàn)的喇嘛們把小小的阿虞:塘和外面聯(lián)系起來。
每年，寨子都要集體念一次大經(jīng)，會請來喇嘛。
每家有了生老病死，也會請來他們。
喇嘛們秋收后也會不請自來，為每家人念些祈福禳災的經(jīng)文，走時，馬背上的口衾里就會裝上三五升青稞。喇嘛們都嚴肅而且神秘。帕巴覺看見他們的臉比父親的更為飽滿，紅潤而且安祥。而那些商人，總顯得斤斤計較，小心翼翼，臉上綻放著太多的笑容，而且商人還會不經(jīng)意間炫耀自己手上的戒指，或是袍子上的珍貴皮毛的鑲邊。
再說，那個時代，一家兄弟兩三個中至少有一個會出家。到他漸漸懂事的時候，他隱約有一種命運已定的感覺。
帕巴覺在八歲一個初春的早上覺得就要離開家了。這是一個春雪綿密的早上，一覺醒來，畫眉們在雪晴的空氣中悠長啼鳴。他就知道，這個時刻已經(jīng)到來了。
只是，他不該以這樣的方式來開始他走向世界的生涯。
還是冬天的時候，那個在納摩格爾底寺當和詢的叔叔回家來了。他這次的歸來沒有給家里帶來榮耀與歡樂。
叔叔回來，帶回來的是一道巨大而無形的陰影。冬夜，風撼動著森林，吹動著經(jīng)幡。雪霰敲擊著房上的木瓦。叔叔那張臉日漸消瘦晦暗。人睡后，帕巴覺聽見大人們竊竊細語，其間夾以長吁短嘆。
他想，肯定是什么災難降臨到叔叔頭上了。帕巴覺和這個叔叔不熟悉�；丶疫@么久時間，心事重重的他，也沒有想到和侄兒們親近嬉戲來減輕心中的痛苦。叔叔是家中一個親人。這個親人的概念是父親經(jīng)常往返兩天為他送去糧食而形成的。他生活在一個侄兒并不熟悉的遙遠地方。現(xiàn)在，他帶著他難言的痛苦歸來。更加孤獨，而且依然遙遠。
帕巴覺不知道自己的命運竟然和這個人聯(lián)系起來了。
慢慢地，、帕巴覺也知道了叔叔是因為和廟里專司糾察之職的“格勾”，俗稱中的鐵棒喇嘛沖突而離開寺院的。關于沖突的起因和對這一事件在教規(guī)與道德上的評判，在今天已經(jīng)不重要了。
這個以這種方式脫離了寺廟的僧人，很快抑郁而死。
唯一可行的辦法是這個家庭再選一個人出家，不然會引起財產(chǎn)和其它方面更多的麻煩。就這樣，選擇落在了這家中三兒子的頭上�；蛟S，這樣一個事件只是把他出家的日子提前了。
在那個時代，兄長們已經(jīng)和父親一起承受生活的重擔。他的命運十之八九也是成為一個僧人。
而叔叔的死卻使這個八歲的少年對前途有了隱隱的憂慮。
父親說你叔叔要來了�！�
帕巴覺另一個叔叔，也是格爾底寺的喇嘛。父親說叔叔要來接他，就是說他出家的日子就要到了。
叔叔就在那場春雪即將化盡時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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