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屈辱中成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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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學校最害怕兩件事。一件是老師家訪，另一件先賣個關(guān)子，到后面再說。每到老師要逐一到學生家家訪的時期，我就會忐忑不安想：老師今年會到我家家訪嗎？如果她看到我家竟是住在工地上的破破爛爛的毛坯矮房，會怎么想？會告訴其他老師和同學們嗎？大家會嘲笑我嗎？會看不起我嗎？我到時是該若無其事還是掩面躲避？……
好在老師們從來沒有到訪過，每次班級會議的家訪通知對我而言都只是虛驚一場�？赡苁抢蠋焸冇X得我是個自覺的孩子，不需要再與我父母做更多教育上的溝通；也可能因為老師們嫌我家太遠，騎摩托車要橫跨整個城鎮(zhèn)，從最北邊到最南邊；也可能是老師們太善解人意，能看懂我每次被問到地址的閃爍眼神，要知道工地上的房子是說不出門牌號的，我只能跟她說我家住在XX印刷廠的對面，XXX小店的旁邊。
我也從來沒有邀請過任何同學到家里做客。先后有些追求者放學后要送我回家，我也只肯讓他們送到半路。這也變成從小秉持的一個好習慣：Never tell others your privacy.（永遠不要將自己的隱私?jīng)督o別人�。�
初中二年級，我們搬家了。搬到一個帶有小公園的漂亮小區(qū)。房子是租的，處于毛坯有余、簡裝不足的尷尬狀態(tài)。它在小區(qū)最里面的一棟樓的第六層，三室一廳。由于是最邊角的房子，房間呈不規(guī)則形狀，并不是正正方方，這在風水的角度來說是很不好的。
之所以搬家的理由是由于父親被人在老板面前陷害，失去了工作，連約定好的工錢都沒有領(lǐng)到。我們被迫搬離了那個雜草叢生、破爛不堪的地方，卻也結(jié)束了免費的工地房居住時光。無論如何，當時天真的我是幸災(zāi)樂禍的：因為我終于住上了公寓。
心情特別復(fù)雜，這是我第一次住公寓，傳說中的每層兩戶門對門的鄰居卻從不認識的公寓�？蛷d只擺了一張飯桌，配了四把廉價椅子；廚房美其名曰是開放式的，其實也就一個煤氣灶和一些油鹽醬醋；一個小陽臺，供媽媽曬曬衣服，也供我眺望遠方；父母房間有一張大床、一只電視機、一個柜子和給我讀小學的弟弟睡覺的一張小小的折疊式鋼絲床；中間的雜物間里面放著一臺小電視，小電視前被我擺了一張小板凳，我最愛坐在這里寫作業(yè)，將電視機擱到點歌臺，聽著上海陌生的有錢人們?yōu)榱藨c祝家人生日打電話付費點的歌。還有一間，就是我的小房間，專屬的，不是加蓋的，原本就存在在那里的，房子的一部分。
在這小房間里，是我看課外書的頂峰時期。幾乎將所有零花錢用在買書、借書上：《讀者》《微型小說選刊》《北方作家》《萌芽》差不多每一期都讀；還有《紅樓夢》《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等等名著；還有莫泊桑、魯迅等等文豪的小說；還有臺灣作家劉墉的書也基本每本都借來看：《創(chuàng)造自己》《肯定自己》《超越自己》《點一盞心燈》《我不是教你詐》……很多很多書……哦，我還看完了學校對面小小借書店里全部的《名偵探柯南》。女孩們，不管什么類型的書都好，一定要讀上幾本，因為，腹有詩書氣自華。
除了讀書，剪報也是件令人歡愉的事。平時在閱讀報紙、雜志時，常常會發(fā)現(xiàn)有許多自己感興趣的知識或優(yōu)美的語言、圖片等。但是，時間一長，當再需要用到它們時，卻很難再找到。于是，我就將報紙上的精華部分剪下來：名人軼事、勵志座右銘、生活小常識、優(yōu)美的文字詩句和圖片……貼在一本厚厚的本子里。每次打開，看到豆腐干似的一塊一塊的剪報，我無法忍住不反復(fù)汲取它的知識養(yǎng)分。
那時的我，陶醉在不斷地自我修煉中，迷戀于文學帶來的無盡感動里，也洋溢在懵懂的曖昧情愫中。我忍不住將所有唐宋詩詞的經(jīng)典名句背了下來，居然還多愁善感地寫起了情詩——只給自己看的情詩：
惆悵沒落路，
心事秋千牽。
其人不知故，
回頭自飲憐。
思緒飄零時，還動情地寫了一篇校園愛情故事寄到《北方作家》雜志社，全文只字未提愛情，只是淡淡地描述了兩個學生之間像紗一樣若有似無的心情故事。那時正流行在放瓊瑤奶奶的《情深深雨濛濛》，我記得我給那篇小文取名就叫《細雨濛濛》。很驚喜地收到了雜志社寄來的一本綠綠的“小作家采訪證”和50元稿費。額外的零花錢，對于那個時的我來說可不算少。雖然很想花掉買自己喜歡的東西，但拿到稿費的當天晚上我還是交給了母親。因為那段時期，是我們家經(jīng)濟最拮據(jù)的時期。
父親失去之前的工作后，全家就進入半蕭條狀態(tài)。母親自從弟弟出生后就沒有再工作，當著家庭主婦，照顧著丈夫孩子的衣食。養(yǎng)家的壓力全落在父親一人身上。那時父親天天出去找事做，約見曾經(jīng)有些交情的業(yè)內(nèi)朋友，有活兒接的時候全家還能喘口氣，沒有活兒接的時候，家里就會瀰漫著父親的焦慮和母親的嘮叨。困難時期，若非必需品，家里基本不買；就算是必要的東西，也是思量再三之后才買。在上海打拼了那么多年，本是背負著老家親朋好友的羨慕和期待來的，卻仍然是個格格不入的外鄉(xiāng)人。本來在上海就是很難生存的，還拖家?guī)Э诘貋砹?hellip;…想想真的已經(jīng)好幾年沒有回紹興過年了，因為在父親眼中“要么衣錦還鄉(xiāng)，要么獨品苦楚”。
屋漏偏逢連夜雨，那時家里還失去了兩件重要的生活工具，一個主“食”，叫電飯煲；一個主“行”，叫摩托車。唯一的電飯煲原本只是“躺”在地上煮飯而已，卻在某個夏日的午后突然燒了起來，火越來越大，大到我們根本無法上前搶救它，只是愣愣地看著它燒成一堆黑屑。唯一的摩托車被偷了之后，父親買了一輛腳踏車作為代步工具，在小區(qū)內(nèi)進進出出。有一次，門衛(wèi)的一個老先生看到我，問邊上的另一位先生說：“這個小姑娘是住這里的嗎？很眼生啊。” 另一位先生漫不經(jīng)心地答道：“她就是住X幢那個XXX的女兒啊，就是那個從摩托車騎到自行車的XXX的女兒。” 我假裝沒有聽到，從他們跟前“飄”過，但我默默地意識到在別人眼中父親騎的并不是腳踏車，而是一個將近不惑之年男人的尊嚴。
屈辱的還不止如此，一天夜里，全家正在看電視，突然門被“哐哐哐哐”死命地猛敲，門口傳來兄吼的聲音：“開門！開門！” 我們都嚇壞了，父親壯起一家之主的膽兒，問：“誰？！” 門口的人不耐煩地喊：“人口普查！” 父親讓我開了門，兩個穿著制服的男人徑直往里沖，環(huán)顧了一周，用鼻孔朝著我們問：“你們哪里來的？家里多少人？”大半年來壓抑的情緒讓我這個似懂非懂的15歲女孩徹底爆發(fā)，我回報以更加兇狠的表情，用最大的音量說：“我們是浙江人！一家四口！人口普查的人不知道怎么敲門嗎？！不懂什么叫禮貌和素質(zhì)嗎？！” 說完，他倆怔了幾秒，整了整態(tài)度，緩了緩語氣對我們說：“額，人口普查每家都要做的，就是問問基本信息……”“那就好好說話！”我絲毫不示弱。等我父親簽完字，他們告別出門，我狠狠地把門摔上。
對！就是摔給他們聽的，就是摔給這些狗眼看人低的家伙聽的。我們不需要他們看得起！
說到這里，再回過頭來講講我初中最害怕的另外一件事，和人口普查類似，那就是：戶口調(diào)查。每每聽到班主任問我關(guān)于戶口的事，我總是覺得羞愧，好像不是上海人是我的錯一樣。單純的校園生活讓我暫時忘記了有戶口這檔事，誤以為自己已經(jīng)融入了這里，可每次戶口調(diào)查，還是會將我打回原形——我無法在這里高考。在整個班，我是唯一的“特例”。我得說明這種感受并不是因為我不愛自己的家鄉(xiāng)，而是一種莫名的無奈。紹興和上海對我來說都是重要而充滿感情的，當然，現(xiàn)在還有臺灣。
關(guān)于戶口，真的是一種痛，過去是，現(xiàn)在還是。尤其對于在北京和上海虔誠的打工者們。像一些企業(yè)職員、職業(yè)經(jīng)理人等屬于高級打工者，兢兢業(yè)業(yè)地在京城或者魔都貢獻才華，吃得起最好的三明治卻買不起最便宜的一套房。相比起外表絢爛、出入高檔寫字樓、內(nèi)心卻無比害怕被看穿是“外地人”的高級打工者，底層打工者們往往堅強和樂天得多。他們是來大上海見識世面的，唱著一首《打工仔》開心地挑著扁擔、一磚一瓦地建設(shè)著這個不屬于他們的城市。我父親就是后者。無論是高級打工者還是低級打工仔，只要沒有上海戶口或者上海人才引進類居住證，他們的子女就無法在上海參加高考，也就是說在上海上學的外地學生必須要回到原籍參加全國卷高考。我當時是這樣，比較下來還算幸運的，因為聽說現(xiàn)在連中考都不允許了。
中學三年，以后能否在上海高考是我們?nèi)易畲蟮碾[憂。我們當然很希望能夠在上海完成學業(yè)，一方面因為畢竟已經(jīng)來了上海，有了開始。把已經(jīng)“表面風光”接到上海培養(yǎng)的女兒再“黯淡無奈”地送回去讀書，那不是等于在那些沒見過世面的老家親戚面前赤裸裸地表明自己在這里并沒有混好嗎。另一方面因為上海的教材和浙江的教材不一樣，如果轉(zhuǎn)學去浙江，就得越早越好，否則學業(yè)很難跟得上。更何況上海有更多更優(yōu)質(zhì)的大學，畢業(yè)后的工作機會也會更多。真是舍不得離開這里，畢竟這里有家人和朋友、有已經(jīng)奠下的肯定、有無限量可能的更寬闊的未來……可政策不允許。必須未雨綢繆！為此，家庭爆發(fā)無數(shù)次是去是留的爭吵，流過無數(shù)次飽含煩惱的淚水。在這里我真的很想感謝我的父母，為了給我更好的平臺，他們幾乎絞盡腦汁。
我在初中二年級的暑假，秘密回到了紹興。父親拜托了他在紹興的書法家大哥，也就是我大伯，大伯再通過自己在教育界的關(guān)系為我拿到了紹興一所中學的轉(zhuǎn)學測驗資格，如果通過，我就會轉(zhuǎn)到這所新學校讀書，也意味著離開父母、離開上海。
這次回紹興，不是在村里，也不是在小鎮(zhèn)上，而是在陌生的市區(qū)。雖然心底對紹興一直有種濃濃的家鄉(xiāng)情，但當時那里對我而言是一個孤獨的地方。寄宿在一個親戚家，等待著十天后的轉(zhuǎn)學測驗。所有人之所以幫忙是因為父親肯定地告訴大家我在上海的成績有多好，一定可以成為童家第一個大學生�？上В谴螠y驗我丟了父親的臉。兩地教材差異的程度比我預(yù)想的要大很多，考的內(nèi)容很多我都沒有念過�？晌疫�是覺得無比羞愧和自責。父親沒有對我說一句話，沒有一句責怪，也沒有一句安慰，用一個今生我無法忘記的失落的表情將我?guī)Щ亓松虾�。我的心理素質(zhì)從那時候起開始變強，我發(fā)誓再也不想看到父親那個嘆氣的表情。
初三開學，重新回到原來的中學，不能在上海高考的問題還是如愁云般籠罩在我們家。越是往上讀，教學內(nèi)容累積的差異越大，再要轉(zhuǎn)回浙江參加高考再步入一所好的大學的幾率越小。我并沒有告訴任何同學自己經(jīng)歷了一段灰色的轉(zhuǎn)學小插曲，失而復(fù)得之后倍感珍惜——我必須更加努力！能夠想辦法讓自己留在這里！
我的成績越來越好，已經(jīng)在全校同年級9個班的學生中排第一、第二名。辛勤的耕耘總會有收獲。某個午后，我意外地收到班主任送來的“區(qū)優(yōu)秀隊長”證書。據(jù)我所知，這個獎一般只授予在整個區(qū)表現(xiàn)突出的班長或副班長。想到上海的一個區(qū)有那么多所學校，每所學校又有那么多班級，我竟然能有此殊榮，那是多大的肯定。難道不是在說：你看，你比那么多上海學生都要優(yōu)秀嗎？
除了這個意外的榮譽，班主任還告訴了我及父親另一個重要的訊息：有希望留在上海高考了！這個消息給全家?guī)砹耸锕猓S后便陷入沉默：要在上海高考必須是上海戶口或者上海藍印戶口。持藍印戶口的人相當于是處在“觀察期”，幾年以后可以轉(zhuǎn)為正式戶口，也就是成為真正的上海人。而拿到上海藍印戶口的途徑，就是在上海買房子。
在上海買房子？開什么玩笑。如果是現(xiàn)在，2012年，相信每個人都夢想能穿越到10年前買房子，尤其是在上海買房子，砸鍋賣鐵、東拼西湊也得買，越多越好，誰讓如今房地產(chǎn)升到讓人望而卻步的地步�？上]有預(yù)言未來的水晶球，也沒有穿越的時光機，就算有，我們家還是買不起。
父母的愛真的是偉大和無私。為了讓我能成為全家第一個上海人，能夠在上海踏踏實實地參加高考，他們做出了一個艱難而激動的決定：買一套屬于我們自己的房子……父親是做建筑工的，憑藉著自己的敦厚和義氣，這幾年來也積累了些人脈，盡管之后“失業(yè)”了，但勤加拜訪，也總有人愿意相信并且介紹關(guān)系給這個勤勞耿直的“朋友”。除了給父親陸續(xù)介紹了幾樁混凝路生意外，還爭取了一個新建小區(qū)的一間公寓房的極大購買折扣給我們。為了買房子，父母幾乎花光了所有積蓄，并且厚著臉皮向親戚們借了些錢。
踏進新家的那一刻，哦，不，應(yīng)該是踏進我們在上海的第一個真正屬于自己的房子那一刻，我們都沉默了，百感交集不知如何表達。我們一家圍坐在地上，身邊堆著還沒有整理的舊家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噗嗤”一聲，都笑了出來，越來越大聲，回蕩在空空的屋子里。這笑飽含了酸、甜、苦、辣，飽含了拋棄過去的勇氣，也飽含了迎接未來的希望。
命運是個非常愛捉弄人的家伙，運氣不好的時候連喝水都會塞牙。就在我們歡天喜地地等待房產(chǎn)證、以為從此就可以安安心心地在上海念書考大學的時候，卻收到了最充滿打擊的“愚人節(jié)禮物”——政策規(guī)定：“上海藍印戶口”制度自2002年4月1日廢止。
在我心中曾經(jīng)有一個夢
要用歌聲讓你忘了所有的痛
燦爛星空誰是真的英雄
平凡的人們給我最多感動
再沒有恨也沒有了痛
但愿人間處處都有愛的影蹤
用我們的歌換你真心笑容
祝福你的人生從此與眾不同
把握生命里的每一分鐘
全力以赴我們心中的夢
不經(jīng)歷風雨怎么見彩虹
沒有人能隨隨便便成功
把握生命里每一次感動
和心愛的朋友熱情相擁
讓真心的話和開心的淚
在你我的心里流動
在全家再次陷入沮喪的時候，我想起了剛到上海的那會兒，有一次父親騎腳踏車載著我，上一座陡橋時，唱起的這首歌。思緒泛開，我盡情地在愁眉的父母親面前哼了出來。我不僅是鼓勵著父母，更是在鼓勵著自己：“不經(jīng)歷風雨怎么見彩虹，沒有人能隨隨便便成功。天無絕人之路，只要有信念，總有一天可以改變命運。”
直到我高二之前，家里都沒有裝修過房子。只在剛搬進去不久父親找了幾個朋友來幫忙簡單地粉刷了一下，每個房間裝上了門，再給接通了電。一切都在新房子里回歸到原來的生活，父親繼續(xù)有一單沒一單地接著生意，母親繼續(xù)碎碎念地照顧著家里，弟弟繼續(xù)無憂無慮地上著小學，而我開始進入備戰(zhàn)狀態(tài)迎接中考……
考入一個好的高中就意味著一只腳踏進了一所好的大學；能進一所好的大學就意味著今后有一份好的工作。很多人都認為那是改變命運的唯一正規(guī)的途徑，我曾經(jīng)也這樣認為，可跌跌撞撞地過來，讓我深刻懂得：要實現(xiàn)自我有太多太多的方法，不管走到哪一條路到了哪個階段都不要輕言放棄，機會總是會眷顧你的。要知道，條條大路通羅馬并不只是安慰人的話而已。
中考前的終極模擬測驗，我在全區(qū)4000名左右的學生中考了第20名。學校老師信心滿滿，將我“捧”作模范生一般，在各個班級宣傳。教導(dǎo)處主任找到我讓我放棄保送市重點高中的機會，將此名額讓給那些市重點邊緣人物，我欣然同意，因為我要求自己是要朝市重點的前三名高中邁進的。
優(yōu)等生考試失利的事情大家應(yīng)該屢見不鮮吧，可我沒想到，這事真的發(fā)生在了我的身上。也許是我心理素質(zhì)不夠堅強，父母太過殷切的期盼讓我給自己的壓力不斷加大，焦躁不安，影響了發(fā)揮。最終我雖然還是進了原先放棄保送的那所市重點高中，但還是涼了大家的心，也包括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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