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節(jié)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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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部長說得很對!”她看見她的——這當兒她已認定他是她的了——陳抱帖向前微傾著上身,兩肘撐在雙膝上說。這種姿勢她非常眼熟,好像是電視里的黑格在與外國政治家會談時的模樣。“我們社會結(jié)構(gòu)應當趨向開放性,黨也要成為開放性的黨。干部能上能下,不分黨內(nèi)黨外,是社會結(jié)構(gòu)開放性的表現(xiàn);黨也要堅決果斷地能排除、能吸收!
“說到這里,我倒想起來馬克思在《資本論》第三卷中分析資本主義社會結(jié)構(gòu)的開放性的話。他說,一個沒有財產(chǎn),但有能力、有信譽、有本事、有營業(yè)知識的人,也能通過信貸方法變?yōu)橘Y本家,因此,總的說來,在資本主義生產(chǎn)方式中,每一個人的商業(yè)價值,都會得到相當正確的評價——雖然會在某些現(xiàn)有的資本家面前,不斷把一系列不受歡迎的新的幸運兒召喚到戰(zhàn)場上來,但也鞏固了資本本身的統(tǒng)治權(quán),擴大了它的基礎,使它能夠由社會下層,用不斷更新的力量來補充自己。這就好像加特力教會在中世紀曾不分階級、不分家庭出身、不分財產(chǎn),在人民中間挑選出一些特別優(yōu)秀的分子來形成教會的各個享有特權(quán)的等級,把這當作是一個鞏固教會統(tǒng)治權(quán)和鎮(zhèn)壓世俗社會的主要手段一樣。
“馬克思又說,一個統(tǒng)治階級越是能把被統(tǒng)治階級中的優(yōu)秀分子吸收進來,它的統(tǒng)治權(quán)就會越是鞏固,越是險惡。如果這位同志還允許我作一個不恰當?shù)臍v史類比的話,”這時陳抱帖用眼角瞥了王彥林一眼,往下說:
“那么,我認為我們社會主義社會更應該從普通群眾中發(fā)現(xiàn)人才,用不斷更新的力量來補充各級領導人。這樣,人民民主專政的統(tǒng)治權(quán)才能鞏固,而且擴大了這種專政的基礎。”
“我同樣認為你的類比是不恰當?shù)模?rdquo;王彥林下定決心要在一個部長、一個省委書記面前擊敗這么一個狂妄的,不知從哪兒跑來的人?此臍q數(shù)和身材,他也不是個什么領導人。領導干部都是年紀大的、長得胖胖的。他說:
“馬克思說的是資本主義社會,而我們是社會主義社會。在我們這里已經(jīng)不存在什么統(tǒng)治階級與被統(tǒng)治階級了。你想把我們的社會比作資本主義社會嗎?”王彥林氣得連大字報的語言都用上了。
陳抱帖瞇著眼,微微一笑:
“請別忘了,我們還存在領導階級與被領導階級,而工人階級的領導集中體現(xiàn)在中國共產(chǎn)黨的領導上,具體施行這種領導權(quán)的,就是各級干部。中世紀的加特力教會都能不分階級、不分財產(chǎn)、不分家庭出身地那樣做,我們中國共產(chǎn)黨更應該不分出身成分、不分資格學歷、不分黨內(nèi)黨外,把優(yōu)秀分子選拔到領導層上來。遺憾的是,我們現(xiàn)在還有相當大的阻力。我相信您不會也是一個阻力,而贊成恢復‘四人幫’時期那套封閉式的做法吧?”
兩人幾乎劍拔弩張。孟德純今天是有意來當配角的,所以一直面帶微笑地看著他們不做聲,讓他這個今天當主角的秘書大顯身手。她爸爸媽媽當然更有意考察考察這位候補女婿的水平,也不干擾他倆的辯論,還很仔細地聽著。只有她在那張簡易沙發(fā)上氣得發(fā)抖。她毫不關心誰是誰非,即使陳抱帖被王彥林駁得體無完膚,一敗涂地,她也不會傾向于王彥林一方,反而要去刷他兩個耳光。怎樣表示表示自己的傾向性呢?她趕快站起來,端起暖瓶,首先給陳抱帖,然后給孟德純,再給她爸爸媽媽續(xù)上茶,獨獨不給王彥林倒水。王彥林臉色蒼白,手不停地一會兒頂頂眼鏡,一會兒神經(jīng)質(zhì)地摩挲著自己的上衣紐扣。
“可是,馬克思的有些論斷是在那種歷史時代做出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時了。”王彥林頭昏腦漲,從極左一下子又跳到極右,“在中央大力提倡思想解放的現(xiàn)在,再一字不差地照搬馬克思的話,盡管倒背如流,看來很正統(tǒng),可恰恰是教條主義,思想僵化的表現(xiàn)!”
“從實際來看,我們常常教條得還不夠,以致對事物得不到正確的理解。”她的陳抱帖面對王彥林扣來的帽子毫不氣餒,從容不迫,慢條斯理地像對一個小學生說話時那樣開導這個可氣的、可恨的王彥林。“馬克思、恩格斯早在一百年前就說過,社會的發(fā)展是一個不以人們意志為轉(zhuǎn)移的客觀規(guī)律,生產(chǎn)力發(fā)展到一定水平,社會主義的某些因素就會在資本主義社會中萌發(fā)出來。所以恩格斯曾斷定,當時的英國如果發(fā)生無產(chǎn)階級革命,并且成功了的話,英國社會馬上就能成為一個社會主義社會——他還稱之為共產(chǎn)主義的哩!可是,我們當中有很多人,就像您剛剛那樣,把現(xiàn)在西方的某些成就僅僅看做是資本主義的東西,這個認識就到此為止,從而對資本主義仰慕不止。這我承認,這些成就的確是客觀存在的,并且的確是資本主義的成就。我更進一步認為,在列寧以后,還沒有一個馬克思主義理論家,敢于像馬克思本人那樣熱烈地肯定過資本主義的巨大歷史功績!同時,更沒有人看到,這些成就正是社會主義的萌芽,已經(jīng)帶有了社會主義的某些因素。如果它們社會的生產(chǎn)資料私有制性質(zhì)改變了,它們要比我們更快地進入發(fā)達的社會主義——”
“哎呀!”王彥林綻開勝利的笑臉,向海南得意洋洋地瞟了一眼,“照你這樣說,西方那些社會福利、社會計劃和龐大的科學研究機構(gòu)都是社會主義的啰!這真是我從來沒有聽說過的奇談怪論!”
“這有什么可大驚小怪的!”陳抱帖似笑非笑地撇撇嘴,眼睛里露出藐視的目光,“如實地看清楚這點,要比拜倒在西方的物質(zhì)文明面前高明得多。這樣我們就有了邏輯的實證,向干部和人民說明:一切取決于生產(chǎn)力的發(fā)展。生產(chǎn)力上不去,我們再自稱為社會主義社會也不行;生產(chǎn)力上去了,因為我們所有制和政權(quán)的性質(zhì)比他們進步,我們社會就會比西方搞得更好——”
“那么,你還準備去西方號召無產(chǎn)階級革命,改變他們的所有制啰!”王彥林高興得在折椅上扭動起來。
陳抱帖用鼻孔“哼”了一聲:
“每個國家都有自己的道路,正如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道路一樣。這完全取決于自己。就像您將來也許會成為一個研究所的所長,也許會一事無成!”
她知道王彥林一直崇拜西方的物質(zhì)文明,不論在什么場合都要炫耀一番他對西方的了解,好像他已經(jīng)親自去過了一樣。她剛剛在鏡子面前修飾打扮的時候,肯定他在客廳里又放了什么厥詞。她爸爸是已經(jīng)聽慣了,出于某種原因,常常是寬容地隨他胡說八道。今天,卻引起了陳抱帖的反感,怪不得他們兩個一見面就勢不兩立似的。她雖然聽不明白陳抱帖說的大道理,但極其贊賞這塊“鐵”的機巧靈智和外交家風度,她滿意得忘形起來。
“他呀,”她指著王彥林,“他不是也許一事無成,他肯定是一事無成!”
“哈哈!”沉默了很久的孟德純忽然笑著喊叫道,“南南表態(tài)了!這才是今天晚上最最重要的一句話!”
五
客人都走了。阿姨收拾客廳里的茶杯果盤。爸爸似乎忘了今晚最主要的目的是什么,帶著沉思的神情說:“唔,這個人今天說了很多新鮮的觀點,值得記一記。”踱進他的書房記日記去了。媽媽一直用詢問的眼光追隨著她,最后忍不住問:
“南南,怎么樣?”
“您問什么怎么樣呀!”
她一扭身跑回自己的臥室,撲倒在床上。這個大膽的、從來無所顧忌的大姑娘——或說是老姑娘——突然感到了從來沒有感到過的羞怯和幸福,就和《安娜•卡列尼娜》里所描寫的那樣:“有種不斷增長的幸福感。”
這晚,她沒有去衛(wèi)生間洗臉刷牙洗腳,也沒有涂護膚霜,把衣裳脫下來,一件一件飛也似的扔到椅子上,拉滅了電燈,嗖地就鉆進了被窩。她要在黑暗中獨自一人細細地品嘗這種幸福,細細地回味今晚他的話語、眼色、神態(tài)、風度。
但是,最后她失望地發(fā)現(xiàn):他并沒有、一點也沒有給她留下什么單單是屬于她享用的私有財產(chǎn)。來了就跟爸爸說話,跟那個死鬼王彥林辯論不休。那個死鬼臨走時雖然氣得臉色跟一張白紙似的,還刺刺地糾纏著約她第二天再去看那部羅馬尼亞片。什么羅馬尼亞片,你滾到羅馬尼亞去吧!他大概還以為最后挖苦他的話是一種特別親昵的表示哩!
這一晚上,她給他拿了一次煙灰缸,倒了一次茶,他每次都欠起身道謝,卻沒有端詳她一眼。是她對他沒有吸引力,還是他出于禮貌?出于拘謹?討厭的是賓館來接他們的車來得太早了。難道一個省委書記晚點回去就怕人行刺?前前后后坐了還沒有兩個小時。而這兩個小時又好像在開什么理論討論會,還沒有那扯不完皮的會議開得長哩。他們走的時候,她本想過去和他大大方方地握握手,柔聲柔氣地說聲“再見”——這兩個字是最重要的字,無論如何要在他腦子里留下一個印象,無奈被那死鬼纏住了。等她憤然地甩掉不識相的王彥林追出去,就這么一霎間,他們已鉆進了汽車。
他會怎么想呢?他一定以為她是個傻子,是那種什么也不懂、光知道吃穿打扮的城市姑娘吧?要不是,為什么在他們談論那么深奧的問題的時候,她一句也不插言?啊,你叫我說什么?我看你還看不過來啦!也許,他還以為自己是驕傲,是看不起他,擺出高干小姐的臭架子?不!我最后不是像孟叔叔說的,已經(jīng)明確地“表態(tài)”了嗎?……
她一會兒擔憂,一會兒寬慰,心怦怦地跳個不停,幾乎心律失常,翻來覆去怎么也睡不著。她又拉開燈,一看小鬧鐘:凌晨兩點一刻了!想到晚上睡不好,臉色要難看好幾天,而這幾天又是這么重要!于是趕緊拉開床頭柜的抽屜,找了兩片利眠靈吞了下去。
第二天吃早飯的時候,她媽媽又問她怎么樣,是什么意思。
“這怎么能說得出來呢?”她賭氣地說,“你們昨晚上開了一晚上的政治局會議,我和他一句話也沒說過!”
“這個人不錯!”她爸爸喝著咖啡說,“他的話真打開了我的一些思路。”
“哎呀!又不是叫你挑選接班人,”她媽媽白了她爸爸一眼,“是要你看他跟南南——”
“那當然好啰,”她爸爸斜眼看了看她,“可不知道人家是什么意思。”
“也不知道老孟事前跟那個姓陳的說過沒有。”她媽媽想了一想,隨后鄭重其事地說,“等會兒我跟老孟通個電話。”
那些日子,她正幫著那位留英的吳老教授整理資料。中午快下班的時候,吳老教授收拾好桌上的卡片,把硬面抄本合上,套上鋼筆,在皮椅上扭過身來,摘下老花眼鏡,用異樣的眼光盯著她看了好半天。
“您這是怎么啦?”她坐在另一張桌子前,笑著問。
“唔,”吳老教授意味深長地點點頭,“南南,你在談戀愛了吧?”
“您怎么知道?”她大笑起來。她并不想掩飾這事,還巴不得別人知道。
“嘿嘿!”吳老教授幽默地笑笑,“我年輕的時候談過十二次戀愛,整整一打!和英國姑娘、法國姑娘、比利時姑娘都談過。有一次,還差點跟著一個吉卜賽姑娘坐上大篷車跑了。你想想,你能瞞得住我這個歷經(jīng)情場的老眼睛嗎?”
“是的,”她笑著說,“可是,八字還沒見一撇哩……”
她把事情的前前后后一股腦兒告訴吳老教授。
“‘福哉馬利亞,這是祈禱的時辰!福哉馬利亞,這是戀愛的時辰!’”吳老教授頑皮地朗誦起拜倫的詩,“南南,你此時不追,更待何時?聽他說的那些話,是個很有頭腦的人。你知道嗎?你是這樣一個家庭的小姐,而他是那樣的一個小人物,是跟著大首長屁股后面轉(zhuǎn)的;他又有頭腦,有頭腦的人都有自尊心。你不追他,不先表態(tài),他一輩子也不會向你開口的。即使是你那個當省委書記的什么叔叔逼他娶你,你要不表現(xiàn)得熱情積極,他照樣不會跟你結(jié)婚——南南,你聽我的話,保險沒錯!你要和他失之交臂,就太可惜了。”
吳老教授快七十歲了,人精瘦精瘦的,卻沒有什么病,腰板挺得筆直。但他面色黧黑,皺紋縱橫,好像從來沒有年輕過。海南想象不出他怎么會談過十二次戀愛。不過,談起戀愛的藝術來,倒和他分析歐洲文學一樣內(nèi)行。在兩人走向食堂的路上,吳老教授又說:
“南南,你知道你一直拖到現(xiàn)在還沒有戀愛的關鍵在哪里嗎?并不是什么家庭背景,那神話、童話里最動人的愛情故事,主角都是王子和公主哩。最最關鍵的是,你從來也沒有把真正的愛情先獻給人家,卻要求先收獲,要求男同志先抱著一個六弦琴到你窗口下來唱小夜曲。這是你們這些小姐的通病。愛情的享樂,必須自己先耕耘播種。尤其是像你這樣的姑娘,家庭條件好,狷介孤傲,欣賞趣味又曲高和寡,再有,恕我直言,又有點任性。你想,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男同志敢來問津嗎?你應該先投之以桃,人家才會報之以李……”
這番話,正合她昨夜考慮了一個通宵的決定。下午,她急急忙忙地回家,騎車到西單十字路口,糊糊涂涂地闖了紅燈,差點撞在一輛“豐田”上。“眼睛瞎啦!”小司機伸出頭來把她臭罵一頓,她卻嘻嘻地向人一笑。“才沒瞎哩!”她心里想。進了家門,先問媽媽:
“媽,有電話嗎?”
“給你的電話?沒有。”
她一下子像泄了氣的氣球,從天上掉下來,癱在沙發(fā)上。
“我倒是給你孟叔叔打了電話。”她媽媽并不是有意戲弄她,而是她問的話太不明確。“他說,他事先并沒有跟那個陳抱帖說,怕我們不同意,搞得很難堪。要是我們同意的話,他再跟他說——”
“那么,那么,您怎么說的啦?”她倏地緊張得從沙發(fā)上坐起來。
“我和你爸爸看得蠻好的啦,就看你的啦。昨晚上臨走的時候我看你和小王又在一起嘰嘰咕咕的,我也拿不準——”
“哎呀!媽真是——”她氣得一擰身跑到衛(wèi)生間去,眼淚不由自主地往下淌。這還有什么拿不準的?!真正氣死人!還有那個可恨的王彥林,偏偏要在那個時候拽住她……
她在衛(wèi)生間什么也沒干,擦了擦眼淚旋又跑出來。
“媽,那么孟叔叔是怎么說的啦?”
“你孟叔叔說,只要你同意,我給他再去電話。他給那個姓陳的一個時間,讓你們單獨接觸一下。”
“那您就趕快給他打電話吧。”她看了看表,“現(xiàn)在他們正在房間里。一會兒,說不定會議又安排他們看什么內(nèi)部片或是演出了。”
“那我怎么跟他說呢?”她媽媽畢竟老了,理解力遲鈍得很。
“您就說,您就說……您就說讓我們倆單獨接觸一下好了。”
“那么,跟那個陳抱帖說明白不?”她媽媽還要嘮叨。
“這……這……”她靈機一動,忽然想到,如先挑明了,要是陳抱帖不同意——孟叔叔不是說他對結(jié)婚不感興趣嗎?——那連單獨接觸的機會也沒有了。“您就告訴孟叔叔,還是先別說的好。等我們接觸以后再說。”
電話在爸爸的書房里。她不是不想在旁邊聽,而是不敢去聽,忐忑不安地坐在客廳里等她媽媽打電話。
一會兒,她媽媽回來了。
“剛好,陳抱帖那兒有兩張給各省工作人員發(fā)的電影票,在政協(xié)禮堂,七點半的。你孟叔叔叫那個隨員別去,讓給你去。陳抱帖在禮堂門口等你。”
天哪,來得這么快!她的心都快從嗓子眼里蹦出來了。是先吃飯還是先打扮?還是先吃飯吧,免得打扮好以后吃飯,又會弄臟衣服。一看表,已經(jīng)六點整了。見鬼!還吃什么飯?!媽媽叫阿姨給她煮點掛面。“煮掛面哪來得及?又燙!”干脆從食品柜里捏出塊奶油蛋糕,食而不知其味地吞進去。隨即一陣風般進了衛(wèi)生間,關起門來也不知她弄了些什么,她爸爸回來想進也進不去。六點半,她從衛(wèi)生間又一陣風地沖出來,帶著一股濃烈的香氣從爸爸面前沖到她房里。她媽媽說:“還早,還早……”“還早什么呀,媽媽!”六點五十五分她終于從自己房里跑出來。一切都已收拾停當,在精心地修飾下,一下子年輕了五歲——當然是從遠處看,在暗處看——她媽媽在后面叫她:“南南,南南,你不騎車子啦?”“不騎了!”她福至心靈,盡管情緒異常緊張,可也想到,如果騎了自行車,電影散場后就各走各的路了,不騎車,就可以賴著叫他送她。
整七點,她到了胡同口的電車站,北京的電車真要命,像小兒抽風一樣,時緊時慢,要么不來,要么一來就好幾輛。這會兒就沒來,真該給《北京晚報》寫封信,扣他們的獎金!幸好,七點二十五分,她總算在差點挨她批評的電車的運送下,安全正點地到達了政協(xié)禮堂。遠遠的,她一眼就看見他站在禮堂門口了。
在輝煌的門燈下,他在臺階上高高地佇立著,一手插在大衣口袋里——他穿的不是那種不分男女、不分老少、不分地位高低都穿的綠軍大衣,而是剪裁得很合身的雪花呢大衣——一手擎著香煙,姿態(tài)瀟灑從容,一點沒有著急的表示。她在暗處看了他兩分鐘,看見人們從他身邊走進去的時候,很多人都對他注目。她暗地里又高興得心花怒放。七點二十八分,她氣咻咻地仿佛跑完百米似的登上臺階。
“真對不起!”她向陳抱帖抱歉地笑笑,“電車擠得要命!”
“沒關系,我也是剛到。”他向她有禮貌地一點頭,轉(zhuǎn)過身朝向入口。
她伸出手裝作下意識地挽起他的胳膊,這是她早在電車上就想好的主意。北京街頭,男女同志挽著胳膊走路并不稀罕,不一定非有什么確定的關系。所以說,她這個動作怎么解釋都可以,如果他拒絕了,抽出胳膊,也不會使她難堪,反而說明他“土氣”。可是,這個陳抱帖卻也大大方方地讓她挽著,只是到了兩人非分開走不可的二門口上,才退后一步,輕輕地托著她的胳膊向前一送。
找到座位剛坐下,電影就放映了。原來是一部內(nèi)參片,意大利的《最后的音樂會》。敘述的是一個患白血病,只能活三個月的少女,如何在這三個月中隱瞞著自己的病情和痛苦,裝作天真爛漫的模樣,鼓勵和幫助了一個在醫(yī)院中偶然相識的、潦倒不堪的音樂家獲得成功的故事。音樂家成功了,而正在他開音樂會演奏的時候,少女卻死在醫(yī)院里。少女臨死時穿上白紗的結(jié)婚禮服,神態(tài)安詳肅穆,少女只有十八九歲,音樂家看上去倒有五十多歲了,但少女愛他卻愛得那樣真摯、熱情,那樣富有犧牲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