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節(jié)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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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完完全全相信人間會有這等奇事的:在愛的面前是沒有年齡界限的。歌德在七十四歲高齡上不是還和十九歲的烏爾麗克熱戀,寫下了不朽的《瑪麗溫泉的哀歌》嗎?可是,通過電影把這種事表演出來,只有西方的藝術才能做到。我們中國電影廠要拍攝了這樣的故事,即使送審通過了,觀眾也要把編導罵死!在黑暗中,她不時用眼角偷偷地觀察陳抱帖。這個從西北的窮鄉(xiāng)僻壤——她和園園都以為西北還是個尚未開化的蠻荒——跑來的干部,嚴肅的黨務工作者,卻并不像她想象的有什么反感,也和其他人一樣看得津津有味。
影片放完,電燈亮了。陳抱帖替她抖開大衣,提著領子幫她穿上。從見面到現(xiàn)在的一系列動作,她覺得他地地道道像一個具有“ladyfirst”教養(yǎng)的紳士。她心滿意足,從來也沒有這樣自豪地睥睨著別人,走出禮堂。
“你認為這部片子好嗎?”到外面,她又挽起陳抱帖的胳膊。電影散場后,路上挽著走的男男女女很多,陳抱帖仍然沒有抽出胳膊。
“不錯。”他回答。
“你說不錯在哪里?”她歪著頭看著他的臉問。
“音樂很好。一個很簡單的主旋律從始貫穿到終,只是隨著劇情的發(fā)展和主人翁情緒的變化而變奏。這種處理很好。”他沒有看她,兩眼瞅著前面邊走邊說。
想不到他對音樂還有這樣的欣賞能力。但現(xiàn)在不是討論音樂的時候。
“你相信有這樣的事嗎?”她又問。
“嗯,”他沉吟了一下,“世界上什么事都會有的。”
她帶著嬌氣地“撲哧”一笑,同時又裝作無意識地晃了晃他的胳膊。
“你不像個共產(chǎn)黨的干部!”
“咦!”這時他才側(cè)過頭瞥了她一眼,“您認為共產(chǎn)黨的干部應該是什么樣子?”
“哦……我也說不上。”她用電影中那個少女的天真爛漫的表情說,“反正,我爸爸的秘書一來就是滿嘴數(shù)目字,一本正經(jīng),黨性都擺到臉上來了。”
“哦,那是他跟你爸爸談工作,當然要嚴肅。您怎么知道他在公余之暇不談文學藝術,不談別的呢?同時,黨性是什么,恐怕您也理解得不正確。我們黨既然是以消滅階級為最高宗旨的,所以黨性就是最高的人性。您看看您爸爸,難道他也不像個共產(chǎn)黨的干部嗎?”
他又跟她談起馬克思主義來了,真頭疼!現(xiàn)在是談這個的時候嗎?她想換個話題,可是在他面前,她平素的才智靈氣全跑得無影無蹤。而這時,電車站也到了。
“好,您在這兒上車吧,我坐那一路汽車回去。”陳抱帖把胳膊抽出來,準備跟她告別了。
“不,不,”她情急地拽住他的胳膊,“我們的問題還沒討論完哩。”
“啊,啊……”這位馬克思主義者有點驚慌了,“我們下次……下次再談吧。”
“不,不,你送送我。”她用哀求的眼光望著他,緊接著,她又低聲地甜甜地說,“我們一起走走好嗎?”
“不行!我不能回去太晚。”馬克思主義者意識到危險了,斷然地抽出胳膊,“回去孟書記還有事要我辦。”
“。”
他不提孟書記還好,一提孟書記,把她的靈氣全部調(diào)動起來了。
“我給孟叔叔打電話,讓他叫你送我回去。我們胡同里有一幫小流氓,我一個人回去有危險。孟叔叔房間的電話是多少號?”
“對不起,這是保密的。”陳抱帖不悅地推托著。
“什么保密!我問媽媽去。”她吃吃一笑,“來!你等著。要是你走了,我一個人回去出了事,你要負責!”
她轉(zhuǎn)身跑進一家門口安有公用電話標志的夜宵店,抓起話筒,手指頭靈巧地撥著號盤。門外,陳抱帖兩手揣在大衣口袋里,猶豫不決地來回踱著。等她在電話里問了媽媽,讓媽媽在家里安頓好,又飛速地撥了一次電話,接通了孟叔叔的住處,才朝著櫥窗外連連招手。陳抱帖只好也推門進來,無可奈何地站在她旁邊。
“是孟叔叔嗎?我是南南。”
“啊,是南南呀,電影看完了嗎?”
“看完啦!謝謝孟叔叔!我要陳抱帖送我回家,我一個人走路害怕。他不送,說是您晚上還要叫他辦事。孟叔叔,您叫他送我吧。要是晚了,回不去賓館,住在我家也行呀!”
她大撒其嬌——誰叫你還抱過我啦!
“行呀,行呀!晚上沒有什么事要他辦呀!”她似乎在電話里還能看見這位可愛的孟叔叔臉上浮起了一種孩子般的調(diào)皮的笑容。“太晚了,住在你家也可以嘛。”
“那您給他下命令吧。他就在這兒。”
“好,好,你把話筒給他。”
陳抱帖蹙著眉頭把話筒放到耳邊,剛說了一聲“孟書記”,就聽見省委第一書記威嚴地給他下達的命令:
“陳抱帖,你送南南同志回去。晚上也不用回來了,就住在羅部長家里。明天我們再電話聯(lián)系。”
還沒有等他回話,“咔噠”一聲,省委第一書記就把電話掛上了。
六
這個死鬼還待在他的書房里。每天晚上都要待到十二點、一點,有多少時間是留給我的呢?除了吃飯,簡直就等于不見面。而吃飯是要用嘴用手的,既說不了什么話,又做不了什么溫存的動作。唉,原來以為跟他結了婚,就能享受柔情繾綣的愛情,殊不知,嫁給一個有事業(yè)心的政治家是最大的不幸!
是的,嫁給一個有事業(yè)心的政治家是最大的不幸!你在他面前晃來晃去,他卻視而不見;你對他溫柔體貼,他好似麻木不仁;你為他梳了一種新發(fā)式,穿了一件時髦的衣裳,問他,他總說“很好,很好”,可是眼睛卻明明像X光一樣,從你身體透視過去,不知注目在什么地方。他還把政治上的專斷用到家里來,一切都要聽他的,吃飯、睡覺、上班,連業(yè)余時間都要服從他的工作。他再也不跟她商量什么,他和婚前判若兩人。
“在北京的時候你是那樣彬彬有禮,結婚以后你卻變成這樣……”有時,她撅著嘴抱怨。
“那你正說出了最關鍵的一點——結婚,這一來,我們的關系改變了,我當然不能像對外人那樣對你。”
她慢慢發(fā)現(xiàn),他骨子里還是個農(nóng)民,對家庭和夫妻關系還抱著很陳舊的觀念。并且,似乎對他們這次婚姻有一種先天的怨氣,先驗的不滿。而她又求與他平等,有時還力圖左右他,以顯示自己對于他的重要。這時,他就會板起面孔說:
“我的事情你少干預。我們黨吃老婆管丈夫這類事的虧吃夠了!你要搞政治,干脆當撒切爾夫人去!”
你看看,他竟如此敏感!
被任命為市委書記以后,他幾乎沒有一點業(yè)余時間,而討厭的是,他們一結婚他就接到這個任命。她曾對他說過:“你看了《羅斯福傳》了嗎?羅斯福那樣的大人物都有他的私生活哩,業(yè)余時間釣個魚什么的,你也應該玩玩。哪天我陪你去釣魚吧。”
他卻說:“我是個小人物,可我們所處的時代是中國歷史上從來沒有過的重要的轉(zhuǎn)換期,比羅斯福的‘新政’要復雜得多——我不但愛釣魚,也愛打獵,可是哪有時間?!”
“哼哼!地球離了你就不轉(zhuǎn)了嗎?”
“對!一個人雖然不能以為地球沒有他就不轉(zhuǎn),但也要這樣想:這個地球因為有了他,就會比沒有他變得不一樣一些。”
你看看,他竟然認為他對地球是如此的重要,這樣的人還能跟他有什么談情說愛的余地?
她盼望他會從小書房出來,看見她在流淚,所以還是讓淚水流了出來。但是等到十一點,他仍沒有出來,她只好懶懶地無趣地從沙發(fā)上站起來,把《安娜•卡列尼娜》插回書架,草草地洗了一把臉,進了臥室。
臥室里冷冰冰的。時令已到夏季,雖然夜風習習,但仍有暖意,那么這冷冰冰的感覺是從哪里來的呢?大概是從骨髓里滲出來的吧。對面樓上的小青年還在開家庭舞會,磁帶不是好磁帶,音樂更糟了,什么“香港、香港,夜的香港……”她一向討厭這種庸俗的東西,此刻砰砰嘣嘣的打擊樂器更令她心煩。她突然想起李煜的一句詞:“一片芳心千萬緒,人間沒個安排處”,驀地感到自己如棄婦似的孤單。但是碰上這么一個男人,真比“一種相思,兩處閑愁”還難辦,只得凄凄切切地收拾好床鋪,鉆進被窩,回憶他們那第一個晚上……
他送她回去的那一晚上,在她有意拖延下,在她精心策劃下,果然不得不住在她家了。她雖然沒有跟人真正地戀愛過,但古典的、現(xiàn)代的、西洋的、中國的小說,已使她在掌握戀愛的藝術和技巧上,不亞于喬治•桑。過去,“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那晚上,在被她熱愛著的人面前,她自己也沒想到她會有那樣的膽量和本事。當他告訴她,他已經(jīng)四十五歲,要比她大十三四歲,過去不但結過婚,還有一個比她小不了多少的兒子時,她簡直不明白他說這些話的意思是什么。
“即使你現(xiàn)在有妻子,我也愛你!”
是的,即使他現(xiàn)在有家庭,她也要把它拆散,何況沒有。她一會兒嚴肅而又熱情地告訴他,中國歷朝歷代的改革家很少有好下場的,如果他將來會遇到不幸,她會像俄國十二月黨人的妻子那樣,像圖魯別茨卡雅公爵夫人和伏爾龔斯卡雅公爵夫人那樣,隨他去西伯利亞;一會兒又像孩子那樣調(diào)皮地學“紅衛(wèi)兵”唱:“我是你的戰(zhàn)士,最聽你的話,哪里需要到哪里去,哪里艱苦哪里安家;你要叫我到鄉(xiāng)下,扛起鋪蓋我就走,打起背包就出發(fā)……”不要說一個信仰唯物主義的、有七情六欲的凡人,就是一個禪宗大師,如達摩式的人物也會在她面前失去道行,凡心大動。
夏娃是被蛇引誘的,亞當卻是被夏娃引誘的……
她聽見他從小書房里出來了,在過道上洗臉刷牙——講究的衛(wèi)生間沒有了,過道上只擺著一個鋼筋擰的臉盆架,惡心死了!——她感到了那即將臨近的撫摸,像《安娜•卡列尼娜》里描寫的沃倫斯基的佛洛佛洛一樣,“他愈走近,它就變得愈興奮了,僅僅在他站到它頭旁邊的時候,它這才突然靜下來,而筋肉在它那柔軟的、優(yōu)美的毛皮下面顫動”。她雖然仍感到委屈,甚至還微微地感到屈辱,但在他魁梧的身軀前面,一切的一切都被一種渴望所淹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