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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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英發(fā)現(xiàn)自己有了個性格異常古怪的徒弟。起先她只是覺得他太內(nèi)向,羞答答怕說話,靦靦腆腆像個女孩子,男孩子相貌像他這樣文靜和漂亮實在不多見。他常常靜靜坐在那兒,想不完的心事,木木地仿佛一尊塑像。臉上永遠(yuǎn)一種病態(tài)的蒼白,大眼睛美麗而且憂郁,最惹人注目的卻是他那只具有古典意味的鼻子。“張英,你這徒弟怎么回事,三拳頭擂過去,屁都沒一個,怎么回事?”廠里的同事和張英閑聊,忍不住帶點(diǎn)氣憤問她:“他對你也這樣?”
“人家是干部子弟到我們這樣的小廠來,不習(xí)慣。”
“算了吧,”閑聊的同事說,“如今這年頭,不下鄉(xiāng),就便宜他了,干部怎么樣,多大的官呀,到這兒來擺闊。”
張英不得不護(hù)著徒弟:“到底是小孩子,才十七歲呢,再說,你想他腿也有些毛病。”
“哎,這就對了,十個瘸子九個壞,心理都不正常。”
張英把話題撇開,她不愿意別人這么說她的徒弟。幾乎從一開始,她對遲欽亭就有種特殊感情。她小心翼翼對門口望了一眼,擔(dān)心他會像幽靈一樣悄悄回來。遲欽亭小時得過小兒麻痹癥,一條腿是跛的,為了不讓人輕易看出來,他走路出奇的慢和莊嚴(yán)。他總是無聲無息進(jìn)進(jìn)出出,常常冷不丁嚇張英一跳。有時,她正和他隨意說著話,猛一回頭,人早不知哪兒去了,要不就是以為他不在,突然發(fā)現(xiàn)他一個人正靜靜地坐在角落里。
時間過得很快。那時候貼墻上的單張年歷又重新流行,張英從工會要了新年歷回來換,換好了以后想想,遲欽亭進(jìn)廠也快一年。學(xué)徒照規(guī)矩三年才能滿師,她作為師傅,也沒有什么技術(shù)可教徒弟。檢驗工只要學(xué)會了使用各式各樣的量具,除了“認(rèn)真”二字,并沒有多少難度和技巧。何況張英自己半路出家,她原來的工作是裝配,成天擰不完的螺絲上不完的活塞。
遲欽亭一聲不響走回來。他慢慢走到了工具箱前,把帶出去的量具一件件重新放好,工具箱里放著一小截自來水管,這是張英向水電工要了準(zhǔn)備偷偷帶回家派用場的,遲欽亭拿起來看了看,也不問哪兒來的,朝著角落的垃圾桶扔去,咚的一聲,狠狠嚇了張英一跳。
“回來了。”張英討好說。
“幾點(diǎn)了?”他拿了肥皂盒準(zhǔn)備去洗手。張英連忙看手表,說:“嗯,該吃飯了,我去拿飯盒吧。”遲欽亭一邊去水池洗手,一邊說:“不,我去。”張英說:“算了吧,今天我去就是了。”遲欽亭有些不高興,站在門口,回過頭板臉說:“我說我去就我去。”張英知道徒弟的脾氣越說越僵,只得討好讓步:“那好,我來熱菜。”
工廠里干活都在食堂蒸飯,自己從家里帶菜。張英偷偷備了個小電爐,每天吃飯前熱熱菜,遲欽亭的菜放在大白搪瓷缸里,回回大半缸,有葷有素十分豐富。菜熱得差不多,遲欽亭捧著兩飯盒回來,進(jìn)門就說:“你這飯盒真難找,每次都找半天。”張英飯盒的右上角刻了朵小花,食堂的光線極暗,要想辨別雷同的鋁飯盒的確不容易。張英不止一次想到了要重新做個記號。
車間里特地隔了間小屋給檢驗工放貴重量具,這小天地本來是車間女工聚集的地方,一到吃飯時間,人多得坐不下,自從有了遲欽亭,人漸漸少到了沒有。遲欽亭永遠(yuǎn)是不高興。來串門就得看他那張臉,別人想想犯不著。師徒二人已經(jīng)習(xí)慣了悶聲不響坐那兒吃飯。一種極特別的氛圍,遲欽亭孩子氣地認(rèn)真吃著,鋁質(zhì)匙子有節(jié)奏地刮飯盒,張英忍不住要側(cè)過頭來看他。
吃飯時,電爐上照例燒大半臉盆水。這水被張英用來洗師徒二人的飯盒,習(xí)慣上都是由遲欽亭拿出去在清水里過一過。遲欽亭屬于那種有潔癖的男孩子,一日里露天的水池邊不知洗多少回手。水池再過去十米處便是那簡陋的廁所,又矮又小的窗子,蘆席搭的頂。廠里邊女工比男的多,常常有人一邊聊天一邊站那兒等。洗干凈了飯盒,他捧著無精打采地往回走,張英出去串門了,他一個人走到角落里,背靠冰冷的鐵皮工具箱,瞪著眼睛發(fā)呆和想心事。
兩天前姐姐和母親的對話對遲欽亭來說記憶猶新。當(dāng)時正吃晚飯,話題突然轉(zhuǎn)到了青青身上。姐姐問母親:“媽,你昨天見青青,說什么了?”遲欽亭一驚,牙齒咬了一下舌頭,疼得含著嘴吸氣。“說什么?”母親有些奇怪,“沒說什么呀。”青青是她女兒的同學(xué)和好朋友,過去常來常往,中學(xué)畢業(yè)后在郊區(qū)的農(nóng)村插隊,昨天正好街上遇到,極隨便地聊了幾句。“真沒說什么?”女兒不放心問著。“怎么了?”母親依然有些奇怪。“沒有就好。我還以為你得罪她了。要說也怪,她已經(jīng)多少時候不到我們家來了。今天我碰到她,叫她來玩,她答應(yīng)了,到了大院門口,怎么也不肯進(jìn)來。”母女倆青青這樣青青那樣說了一陣,遲欽亭胸口有一種別扭,默默吃了一連串白飯,臨了,筷子在空碗里撿米粒。
幾乎是從第一次見面,遲欽亭就喜歡上了青青。青青家住得離他們家并不遠(yuǎn),常常放了學(xué),說著笑著跳著和他姐姐在院子里玩。小書包就扔在地上,踢毽子跳橡皮筋。全是女孩子游戲。男孩子們都不情愿和跛腳的遲欽亭玩,遲欽亭最大的樂趣,是和姐姐與青青一起跳橡皮筋,三個人的游戲?qū)嶋H上是兩人玩,遲欽亭拉著橡皮筋木樁似的豎在那兒永遠(yuǎn)是個陪襯,他姐姐和青青蹦得滿頭大汗。青青有時好心叫他一起玩,他總紅著臉說自己不會。遲欽亭害怕出丑,更害怕他姐姐毫不留情地突然拿他的腿取笑。
那時候她們剛上中學(xué)。社會上亂得根本用不著上課,上了課也用不著做作業(yè)。男孩女孩成天都玩。遲欽亭記得青青老是一雙帶搭扣的紅皮鞋,短裙短絲襪,玩起來,那細(xì)細(xì)長長充滿活力的腿動個沒完。記得有一次她們要到城市的另一端去看部紀(jì)錄片。遲欽亭鬧著要一起去。姐姐說:“我們女孩子一起玩,你是男孩子,跟著我們干什么。”遲欽亭的絕招唯有拖住姐姐不放。姐弟倆動手打起來,先是姐姐哭,然后輪到弟弟。終于由青青發(fā)話,她站在遲欽亭一邊,掏出自己的小手絹為他擦眼淚。還有一次情形相仿佛,也是姐弟倆動手,遲欽亭掏出削鉛筆的小刀,把姐姐的橡皮筋割得一段一段的。姐姐和弟弟分頭哭泣,青青卻走向了遲欽亭,用好話哄他別哭。越哄越委屈,哭得越厲害。當(dāng)時他想,要是青青是自己姐姐,多好。
小姑娘的青青變成了大姑娘。遲欽亭也體驗到了自己身心發(fā)生的變化,出于那種不用說的感情,每當(dāng)青青上他家來玩的時候,遲欽亭都有一種近似恐怖的不好意思。他總是偷偷一人躲在另一間屋子里,又總是忍不住一次次出去向姐姐問這問那。他很少再和青青對面說笑,盡管這種場合說給姐姐聽的每一句話,相信青青都能聽到,就好像青青說的每句話他都能聽明白一樣。他的初戀情人是個毫不含糊的文學(xué)愛好者,遲欽亭曾經(jīng)極成功地翻過姐姐的抽屜,抽屜里放著一本向青青借的筆記本,翠綠色塑料封面筆記本里摘抄了《牛虻》中的大段對話,從姐姐無心的談話中,遲欽亭不斷很輕易并且不露痕跡地知道青青愛看什么樣的書。
短暫的午休時間喘口氣便過去,車間里又響起機(jī)床轟隆聲,遲欽亭的心事還沒想完。張英躡手躡腳走進(jìn)來,笑著對他做了個手勢,讓他繼續(xù)休息。檢驗工的活兒十分輕松,張英一個人頂著都不覺得累,她打開工具箱,挑了幾種量器具含笑而去。
遲欽亭繼續(xù)坐在那兒休息,發(fā)呆和想心事。青青不愿登門的消息按說不該使他太難過。他早就有了充分的心理準(zhǔn)備,自從打城市另一端那家郵局出來,手上還沾著濕糊糊的糨糊殘余,他便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走到盡頭。少年故事的最后一頁翻了過去。新的無盡無望的等待正使他麻木,他并不奢望青青會愛他,甚至都不奢望青青會回封信。那是一種最最空虛的等待,一種沒有任何內(nèi)容的盼望。他心甘情愿扮演永遠(yuǎn)的失戀者形象。他的夢想是重復(fù)出現(xiàn)的戲劇性場面,是青青遇到了一位比他強(qiáng)的白馬王子,美滿的結(jié)合受到種種挫折,他為了青青的幸福不斷作出犧牲,犧牲的方式千姿百態(tài),有時壯烈有時委婉,想到青青在為他流下感激的眼淚,遲欽亭心滿意足死而無怨。
現(xiàn)實中的青青對他并沒有多少意思,她也許根本就沒有把這樣一位小弟弟放在眼里。遲欽亭永遠(yuǎn)忘不了那天的遭遇,大約是寄出《復(fù)活》的兩個月后,正下著蒙蒙細(xì)雨,他們兩人誰也沒有打傘,匆匆走過時匆匆地照面,青青顯然不愿理他,小嘴富有表情地撅了撅,眼神迅速轉(zhuǎn)向別處。一瞬間的遭遇成了永恒。空氣中蒙蒙的細(xì)雨仿佛無數(shù)個小蟲子在飛,濕的感覺漸漸加強(qiáng)加重,先是頭發(fā)和臉,緊接著是肩膀,最后渾身濕透。羞辱的記憶像墨汁潑在了宣紙上,一圈圏滲出去,深淡不一的濕印成一朵盛開的鮮花,花朵之上點(diǎn)綴著亮晶晶的露珠,那是遲欽亭在心里悄悄淌下的淚。
遲欽亭懶得去想再一次遇到青青會怎么樣。那次悲慘的遭遇差一點(diǎn)使他得肺炎。連續(xù)的高燒伴隨著劇烈的咳嗽,打針吃藥全不見效。負(fù)責(zé)替他看病的一位戴眼鏡醫(yī)生很有些束手無策。他住在一個朝南的病房,高高在上,就靠著窗,窗外是連綿不斷的秋雨。他姐姐和母親天天來,一次次上樓下樓,又著急又嫌煩。請了幾位醫(yī)生來會診,說了一大堆可能性。沒人知道遲欽亭是心甘情愿樂意生這場病。
車間里的機(jī)器帶著怪異的呼嘯聲,突然接著命令似的全停了。張英回來說:“見鬼,剛上會兒班就停了電。”
遲欽亭站了起來,伸了個有點(diǎn)夸張的懶腰,想隨便說句什么,嘴張了,詞兒一直沒出來。車間里幾位活躍分子笑著進(jìn)來,甜甜地喊了聲:“張師傅”,各人找了樣?xùn)|西當(dāng)?shù)首幼职涯樑璺^來略微擦擦當(dāng)桌子,捋袖擦掌要打牌。張英說:“發(fā)霉,怎么跑這兒來打牌,都給我出去。”眾人笑著抓牌,說:“憑你張師傅,哪能說這話。”張英忍不住笑:“別跟我說好話。”
眾人說:“不是說好話,實在是你張師傅人好。”又說,“車間主任要是和你一樣,我們早就到主任辦公室去了,那兒現(xiàn)成的桌子椅子,多好。”
遲欽亭饒有興致地在一旁看。張英掃了他一眼,走上去假裝要搗亂,嘴里說:“要打牌,可以,不過要帶我家徒弟一個,借地方也沒那么便宜的事。”
遲欽亭連忙搖手說不,張英極果斷地?fù)屵^一家牌,硬往他手上塞。眾人都說護(hù)徒弟也沒有這么護(hù)的。張英說:“別廢話,今兒是打定了,我家徒弟不來,我來。”眾人連連求饒,說她那水平也想上場,還是讓遲欽亭來算了。遲欽亭當(dāng)真坐下去就打,一時間圍了許多人看。他越戰(zhàn)越勇越出風(fēng)頭,旁觀者先還說他到底有師傅護(hù)著,盡抓好牌,事到臨了,不得不對張英說,她徒弟打牌,實在有些鬼精靈,張英聽了好不得意。工廠里單調(diào)的生活點(diǎn)綴著極小的變化,有氣無力老牛破車般向前滾?偹隳觋P(guān)將近,大家都沒什么心思干活,提前聊天過年。這是遲欽亭工作以后第一次過年。張英有一天問他,過年期間到哪里去玩。遲欽亭想了想,想不出可以去的地方。他性格內(nèi)向,同學(xué)中沒什么談得來的朋友,一起進(jìn)廠的學(xué)徒天天見面都沒話說,何苦大新年里冒失地闖到人家家去聊天。張英知道徒弟脾氣,找出各種各樣話來開導(dǎo)他,一年到頭難得新年這幾天,痛痛快快玩玩也不為過,她邀請遲欽亭上她家,她丈夫是夫子廟永和園的廚子,燒得一手好菜。
遲欽亭父親所在的農(nóng)場也放了假,他臟兮兮回到家,就站在家門口,跟老婆要了替換衣服,直奔澡堂理發(fā)店。吃晚飯時,面貌一新的父親問起兒子工廠的事,什么都覺得新鮮。漸漸話題集中到了師傅身上,父子倆越說越熱乎越來勁,做母親的難免有些嫉妒,用筷子敲了敲碗,對男人說:“今天也不知哪來的那么多話,好家伙,自從你上次走到現(xiàn)在,你問問你家兒子,總共有沒有說過這么多。”兒子說:“和你有什么好說的。”母親仿佛抓住了證據(jù),忙不迭地拉男人手:“你聽聽,你聽聽,他哪把做娘的放眼里。”父親說:“誰叫你整日拿他當(dāng)寶貝,兒子就這樣,你越喜歡,他越這樣。”兒子只當(dāng)沒聽見地站起來盛飯,盛了剛要坐下,父親說:“還不給你媽帶一碗,快拍拍馬屁。”大家都笑,遲欽亭又給他媽盛飯,母親說:“把兒子養(yǎng)這么大了,盛盛飯,又怎么了?”兒子說:“不盛飯又怎么了,再說,我把飯給你倒回去。”大家又笑。
說到了張英新年里要徒弟去玩,父親連忙問兒子有沒有叫師傅來玩,兒子搖頭說沒有。父親看了老婆一眼,責(zé)怪說:“你看,到底是個孩子,一點(diǎn)人情世故都不懂的,”目光轉(zhuǎn)向兒子,開導(dǎo)說:“哪有師傅先請徒弟的道理。”母親在一旁打斷說:“就說去玩玩,又沒說吃飯。”
做父親的覺得做母親的不開竅。新年過節(jié)的,所謂玩,不就是吃頓飯的意思,他懶得和老婆爭,筷子擱在空中想了一會兒,悟出了什么大道理似的說:“對,咱們得請請兒子的師傅,別給人家造成這種印象,說——”
“請吃飯我沒意見,就是這一桌子菜,我不會弄。”
遲欽亭父親前一陣在農(nóng)場得到重用,干了幾個月的事務(wù)長,專管買菜,自我感覺已經(jīng)頂?shù)蒙习雮廚子。“我正好露一手給你們看看。在農(nóng)場,大家都夸我肉燒得好。”
偏偏母子倆對他毫無信任感。母親說:“難得吃回肉,怎么燒都好吃。”女兒正好回來,加入了吃飯隊伍,笑著望著父親,說:“怎么,你也會燒肉了?”
遲欽亭不無諷刺地對姐姐說:“燒肉?沒聽他說,還想擺一桌我們看看。”做父親的無話可說,嘴里只好一個勁兒嘀咕:“你們不信,你們不信。”母親權(quán)威性地發(fā)言:“好,你燒就你燒,燒得不好,你一人吃。”
遲欽亭大聲反對,說他師傅的男人是永和園的廚師,永和園在南京是一家極有名聲的館子,遲欽亭的父親聽了兒子的話有些氣餒。走資派的威風(fēng)頓時沒了,笑著退后一步,說:“是永和園的更好,干脆多拿幾個鍋,咱們上那兒去買,有熟人,保證又便宜又好。”
張英是在年初二上徒弟家吃飯的,她不好意思一人赴宴,拉了車間主任一起去,又買了幾斤香蕉、蘋果用尼龍絲袋裝著,十分拘束地坐在那兒和遲欽亭父母聊天,沒一樣稱心的菜,計劃供應(yīng)的帶魚和肉,燒得太咸的黃豆芽,煨焦了的雞加上一股有煳味的湯,大碗小碗,熱熱鬧鬧一桌子。比下來,遲欽亭第二天去師傅家,美味佳肴精致得實在沒法說。廠里同去的小青工有好幾位,都能喝能鬧,知道張英男人在永和園,平日里討飯吃的話已經(jīng)不知講了多少次。吃以前是吆喝著打撲克,張英男人圖省事,當(dāng)真叫了位掌勺師傅回來,讓張英做下手,自己在外面和小青工們一起打牌,先輸后贏所向披靡,一直吵到鄰居家派人出來干涉。張英上小學(xué)的兒子鬧著要下象棋,遲欽亭技高一籌,下到臨了,只是在幫著張英兒子琢磨如何能下和棋。喝酒時鬼哭狼嚎得更厲害,張英擔(dān)心鄰居有意見,一次次求大家輕一些輕一些。遲欽亭這樣的聚會第一次參加,忍不住有些激動興奮,喝了杯白酒下去,感覺中似乎沒什么事,膽子大得突然敢斗酒,他不善于斗酒時的耍嘴皮,紅著臉只會說那句:“喝就喝,大家喝。”酒過幾巡,有一位青工率先吐了,吃飯間里立刻充滿臭烘烘的味道,剩下的又憑著余勇斗了幾杯,撤了菜再打牌。牌打著打著,遲欽亭臉上發(fā)熱腦子發(fā)漲,一次次出錯牌,眾人婉言把他撤換下來。張英知道他有些醉了,一個勁勸喝濃茶。酒能使人暫時改變面貌,十分內(nèi)向的遲欽亭忽然成了話簍子,反反復(fù)復(fù)講自己家不太可笑的笑話。那個先喝醉的小伙子已恢復(fù)了戰(zhàn)斗力,站在那兒看人家打牌,眼睛不斷瞄著遲欽亭,又不斷向張英暗示她徒弟醉了。天色漸晚,打牌的越戰(zhàn)越有精神,喊著要打通宵,一個都不肯走。遲欽亭晃悠悠站起來,嘴里喊著“不要緊,不要送”,人卻像有吸鐵石吸著一樣,不停地向左面歪。忙打牌的那班人都懶得過問他,嘴里喊著走好,眼珠子黏在撲克牌上不肯動。張英原指望自己男人能送送徒弟,沒想到他喊的“好,不送,走好”,比誰都響。張英兒子因為下棋建立了友誼,不服氣地要遲欽亭下次再來鏖戰(zhàn)。遲欽亭毫不含糊而且孩子氣十足地一口答應(yīng)。為掩飾老是不斷向左歪,遲欽亭隔一會兒就向左面看看,研究一番,仿佛那里藏著躲著一個怪物。張英只好親自送行,好在兩家的距離不算太遠(yuǎn),就兩站路,騎車子一會兒便到。冷風(fēng)一吹,人清醒了,遲欽亭更加感到胃里難受。張英怕他從車子上摔下來,堅持兩個人推著車子走。走了十幾根電線桿,遲欽亭突然側(cè)過頭來想吐,作嘔了半天,又硬給他逼了回去,張英說,吐了就好。遲欽亭卻倔犟地說不想吐。街面上人很少,一兩對談戀愛的緩緩走過,路邊的一家小房子里傳出小夫妻的吵架聲,嬰兒的哭叫忽高忽低。遲欽亭又想到了要吐,極痛苦垂下頭,哇的一聲,一陣痛快和輕松,張英非常心疼地在徒弟背上揉過來揉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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