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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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那天晚上,他們就在江對岸的小山上坐了。傍晚時分,歇在江邊的渡船紛紛出動,將許多小城的難民,送到了荀洪元他們的身邊。于是滿山遍野的都是大難不死的幸存者,各人都在談訴自己的火窟經(jīng)歷,繪聲繪色地說著,既不激動也不悲傷,就好像是在說別人的故事。大家都情不自禁地往小城那邊瞭望,隔岸觀火,說不出的滋味。小城的大火,東一片西一簇,整整燒了一夜。
半夜里很涼,體育老師怕蕙凍著,向一位熟人借了一件男式的棉襖,裹在蕙身上,然后再把蕙緊緊抱在懷里。蕙一夜都在咳嗽,她老是忍不住要咳。體育老師不停地在她背上輕輕拍打。荀洪元坐在那兒怎么也睡不著,有點冷,更有點想他的媽媽。荀洪元的媽媽也是學(xué)校的老師,和體育老師夫婦是同事。荀洪元的父親是軍官,現(xiàn)在正在前方作戰(zhàn)。荀洪元想,自己的媽媽一定急得不得了,她一定到處在找他。
天亮?xí)r,就像是經(jīng)過一場噩夢,那座曾經(jīng)因為一下子接待了大批流亡過來的難民,變得十分繁華的小城仿佛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成片的房子都變成了廢墟,大火已熄滅,有的地方還在冒煙。在江邊沙灘上,到處都是稀稀拉拉的人群。渡船又開始忙碌起來,將心情十分復(fù)雜的幸存者送回小城。在小船上,蕙用蘇州話對荀洪元說,他的媽媽絕對不會有事。蕙的安慰反而起到了提醒荀洪元的作用,他突然為自己母親的安危擔(dān)起心來。
學(xué)校已被大火燒得面目全非,在校門口,校長夫人正在那指揮大家從廢墟中,找出一些還能派用場的東西。她突然看見了體育老師夫婦和荀洪元,臉上露出了欣喜之色。體育老師將蕙放下。喘喘氣休息片刻。校長夫人摸了摸荀洪元的頭,很難過地說:“荀洪元,你跑哪兒去了?”
“我媽媽呢?”荀洪元問著。
校長夫人說不出話來,她看著滿臉稚氣的荀洪元,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蕙從校長夫人的表情上,預(yù)感到了某種不祥的信息。她當(dāng)時正坐在—個石階上,喊荀洪元到她身邊去。荀洪元又執(zhí)拗地問了一聲,校長夫人拉著他的手,把他送到蕙的面前,示意蕙安慰安慰他。
“我們學(xué)校,到目前為止,已發(fā)現(xiàn)死了九個人,”校長夫人很沉重地說,“荀洪元的母親便是其中之一。我說的只是學(xué)校范圍內(nèi)的人數(shù),很多學(xué)生的情況,我們還不知道。”
蕙將荀洪元緊緊地?fù)г趹牙铮骱樵獟暝藥紫,抱著蕙歇斯底里地大叫了幾聲。體育老師走過來,彎下腰,對荀洪元說:“你是個堅強(qiáng)的孩子,你會挺住的,不是嗎?”蕙不讓體育老師繼續(xù)說下去,她流著眼淚,說:“你讓他哭幾聲,讓他哭幾聲。”
荀洪元干號了一陣,眼淚和鼻涕都流在了蕙的衣服上。他畢竟還是個孩子,好像還有些不相信和不死心,哭到累了,瞪大著眼睛問:“我媽媽真的死了?”
蕙說:“人都會死的,只是遲一些,或者早一些。”“我媽媽沒有死,你說我媽媽會不會沒有死?”女強(qiáng)人一樣的校長夫人流著眼淚,又去忙她的事?找u時,校長被塌下來的木柱砸斷了腿,因此年輕的校長夫人毅然擔(dān)負(fù)起了搶救學(xué)校財產(chǎn)的任務(wù)。“小日本會為這次轟炸,付出代價的。”校長夫人臨走時,咬牙切齒地說,“我們必須振作起來,我們照樣還要上課,我們不會屈服的。”
體育老師將蕙和荀洪元送到學(xué)校臨時搭建的大棚中,他讓蕙照顧荀洪元,也讓荀洪元照料蕙,安排好以后,體育老師投身到外面的工作中去。體育老師是學(xué)校的強(qiáng)勞力,他立刻成了校長夫人最得力的幫手。
除了荀洪元的母親,學(xué)校里遇難的其他八個人,全是在同一座簡易的防空洞里,被大火活活烤死的。防空洞的出口被炸坍了,躲在里面的人出不來,大火熊熊,躲在里面的人估計是先被熏昏了過去,然后像鴨子一樣烤熟了。類似的慘狀在小城并不罕見,有一個同學(xué)的家長在火海中無處可逃,便跳進(jìn)一大水缸,結(jié)果等別人發(fā)現(xiàn)時,人已經(jīng)被煮爛。
荀洪元的母親死于敵機(jī)的機(jī)槍掃射?找u開始時,她正在家里替兒子縫童子軍軍服。第一顆炸彈落下來以后,她抱著手上的針線活,急急忙忙地奔向防空洞。事實上她已經(jīng)脫離了危險,因為防空洞離她的家很近,沒幾步就到了。然而她在防空洞里待了一會兒,突然把手中的針線活交給了一位熟人,二話沒說,又奔了出去。沒人知道她跑出去干什么,也許她是不放心自己的兒子,也許她只是想回家拿什么東西,反正她剛出防空洞,便栽倒在地上,從此爬不起來。
荀洪元的那套童子軍軍服,最后是由蕙幫他一針一針縫出來的。在母親去世的那段日子里,荀洪元一直和蕙在一起。由于學(xué)校的房子全被炸毀,只能搭一些簡易的棚子。校長夫人要荀洪元和她住,但是荀洪元更樂意住在體育老師那里。他喜歡體育老師和蕙,他和他們有過生死之交,已經(jīng)是好朋友。
荀洪元喜歡蕙用蘇州話和他說話。在過去,他曾經(jīng)為了自己的蘇州口音,屢屢遭到同學(xué)的譏笑而感到難為情。他和那些逃難來四川的孩子—樣,用最快的速度學(xué)會了四川話,他們很快適應(yīng)了新的環(huán)境。母親死了以后,蕙溫柔的吳儂軟語尤其使荀洪元感到親切。蕙的身體越來越差,她支撐著為荀洪元縫制童子軍軍服,一邊縫,一邊咳嗽。體育老師十分心疼,在一旁不停地提醒她要注意休息。體育老師特別疼愛自己的妻子。
荀洪元時常會想到自己的媽媽。媽媽血肉模糊的形象,時常出現(xiàn)在他的腦海里。他覺得媽媽的形象很有點嚇人。有一次從噩夢中醒來,他緊緊地?fù)ё×苏谝慌园参克霓ィ?ldquo;我看見了我媽媽,我看見了。”他哆嗦著,像風(fēng)中的一片樹葉子那樣搖擺。
蕙說:“那不過是夢,你是一個未來的男子漢,不應(yīng)該害怕。”“我在夢中看見了我媽媽。”
“你媽媽在夢中,也會看見你的。”蕙在荀洪元的身上輕輕拍著,荀洪元很快又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這一次,媽媽再也不是血肉模糊的樣子,她的氣色很好,穿著一件新衣服,笑著和他說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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