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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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1
1940年春天,小日本的飛機對小城進行毀滅性的狂轟濫炸,完全是一場意外。龐大的轟炸機群本來要去襲擊國民政府的陪都重慶,然而在途中,他們遭到了來自對方空軍強有力的阻截。中日雙方的戰(zhàn)斗機在天上激戰(zhàn),龐大的轟炸機群因為燃料的緣故,不得不掉轉方向飛回基地。小城成了小日本飛機出氣撒野的地方,頃刻之間,像倒垃圾一樣,無數(shù)炸彈瀉在了小城的頭頂上。
體育老師將毛毯往地上一扔,跌跌撞撞跑過來,抱起蕙,用最快速度趕到簡易的防空洞。荀洪元摸了摸懷里揣著的集郵冊,緊跟在他們后面。巨大的聲響,震耳欲聾,他們幾乎是撲進了簡易的防空洞。蕙喃喃地說:“這一次是真的轟炸了,這一次,是真的。”
一顆炸彈落在圖書館門前,一道強烈的光閃過之后,聲音并不響,很沉悶的,像是深深地鉆到了地底下去了,地面略略一震,圖書館屋頂上的瓦片,頓時嘩啦啦雨點似的直往下落。簡易防空洞里的三個人,隨著轟隆一聲,身不由己地伏在一起、半天也不敢抬起頭來。接著又是一顆炸彈。穿過圖書館門前的屋頂,炸開了。
直到灰塵掉得差不多,地面上鋪了厚厚的一層土,荀洪元才感到眼前重新明亮起來。體育老師的半邊身體上,全是灰塵。飛機還在頭頂上來回盤旋,卜卜卜打著機槍。圖書館門前的屋頂上,開了一個腳盆大的天窗,一道強烈的光柱,從天窗口直射下來。透過耀眼的光柱,看見學校操場盡頭的幾間房都炸飛了。一眼望過去,整個小城變得出奇的空礦,一個人影從冒著煙的廢墟上匆匆跑過。
“蕙,你不要怕,”體育老師鎮(zhèn)靜過來,很嚴肅地對妻子說,“我們在―起,就是死,我們也在一起,你說是不是,怕什么?”
蕙說:“我不怕。”
然而荀洪元清楚地記得蕙是怕了,她的眼睛里全是恐怖,瘦骨嶙峋雞爪差不多的手指緊緊扣住體育老師的衣服。
轟炸持續(xù)的時間并不太長,漸漸地,卜卜卜的機槍聲也突然中止了,一時間好像非常地安靜。“我們還活著,不是嗎?”體育老師重重舒了一口氣,轉過頭來看著荀洪元,慶幸地說,“荀洪元,對不對,我們都活著。”
荀洪元覺得體育老師說的是廢話。他注意到體育老師和蕙緊緊地擁抱在一起,他從來沒見過夫妻之間,會像他們這樣恩愛的。
2
那一次能夠從火海里逃脫,本身就是真正的幸運。體育老師和蕙緊緊地摟在一起,似乎已經忘記了他們身邊的荀洪元的存在。空襲好像已結束,荀洪元聽見不遠處有人聲嘶力竭地哭著。
荀洪元向外爬了幾步,剛把頭伸出去,一股巨大的熱浪,逼得他立刻把頭縮了回去。體育老師仍然和蕙緊緊地摟抱在一起,蕙像孩子似的,在體育老師的耳朵邊低聲說著什么。荀洪元拉了拉體育老師的衣服,吃不準地小聲說:“外面好像起火了。”
體育老師沒有聽見荀洪元說什么,他的注意力還在蕙身上,病入膏肓的蕙受到了足夠的驚嚇,他必須好好地安慰安慰她。巨大的熱浪很快在簡易的防空洞里也能感受得到。荀洪元無意中抬起頭,只見圖書館門前新炸開的天窗上,閃著火光,再看圖書館門前,就聽見轟的一聲大火已經熊熊燃燒開了。一團火舌在門框的上沿冒出來,隨著風勢躥來躥去,仿佛大蟒蛇吐信那樣一舔一舔。這時候用不到荀洪元再提醒了,因為體育老師和蕙已都明白他們又一次陷入險境。他們目瞪口呆地看著熊熊燃燒起來的火焰。
體育老師放下蕙,爬出洞口,無意中摸到從屋頂上掉下來的碎瓦片,燙得連連甩手。一個難以接受的事實放在他的面前,那就是大火已經無情地封住了他們的出路。體育老師注意到不只是圖書館門前那一塊在燃燒,火苗正沿著屋頂四處蔓延,很顯然,用不了多久,圖書館便將變成一片火海。他跑進簡易的防空洞,十分倉皇地抱起蕙,讓她不要怕,又對嚇得不知所措的荀洪元說,讓他緊跟在他身后一起往外沖。“不要怕,我們能沖出去。”
他們很快明白肯定沖不出去。圖書館的前身是庫房,小城位于幾條重要河流的交匯處,是個出色的水路碼頭,由于它的特殊地位,小城有許多門面不寬大,專做批發(fā)生意的店號。既然做批發(fā),便有很大的庫房?箲(zhàn)以后,許多批發(fā)生意做不起來了,庫房不得不租給逃難的學校和機關。圖書館這個庫房原來是堆放桐油的,修得十分堅固,青石條的門框,幾乎沒有窗戶,墻壁是用特制的青磚砌成。如果小日本的飛機扔的不是燃燒彈,如果圖書館里不是堆滿了易燃的書本,也許荀洪元他們一點事也不會有,然而現(xiàn)在堅固的圖書館已變成了一個熊熊燃燒著的大火爐,他們很快就要葬身火海。火勢迅速蔓延,氣勢洶洶逼過來,一路沿著屋頂,一路順著地面,他們不得不連連往后退。
一墻之隔的地方是商務印書館的書庫。轉眼間,簡易的防空洞也被火舌吞沒,體育老師抱著蕙和荀洪元一起,已經被逼到了墻邊。他們已經無路可退。蕙緊緊地勾著體育老師的脖子,到了這最后的時刻,她變得出奇的安靜。
體育老師突然想到了可以鉆到商務印書館的書庫里去碰碰運氣,他知道荀洪元對里面熟悉,便問他進了書庫,有沒有辦法再逃出去。荀洪元搖搖頭,書庫唯一的兩扇木門,沉重厚實,上面排滿了鐵泡釘。這兩扇大門永遠是緊鎖的,雖然它的外面就是一個水碼頭。
大火無情地逼過來。荀洪元直感到熱得喘不過氣來。熱浪滾滾,蕙忍不住大聲地咳嗽。沒時間再猶豫了,體育老師讓荀洪元趕快爬過去,叫他在書房里幫著蕙從小窗臺上下去。蕙卡在小窗臺上動彈不得,體育老師在后面推,荀洪元在前面拉,僵持了好一會兒,蕙終于從窗臺上掉了下去,跌在了荀洪元身上。
盡管窗臺很小,而他的身坯很大,但是身體十分柔軟的體育老師沒費什么事,就鉆進了書庫。一墻之隔的圖書館立刻變成一片火海。體育老師抱起蕙,二話不說,由荀洪元領著,奔到那兩扇排滿鐵泡釘?shù)拇箝T面前。書庫暫時還沒起火,然而他們聞到了一股焦煳的味道,仔細一找,發(fā)現(xiàn)體育老師身背后的衣服,剛剛已被火點著了。
很顯然他們還沒有脫離險境。雖然一堵墻可以暫時擋住火勢,因為屋頂是連在一起的,所以大火很快就會蔓延過來。沉重厚實的木門被一把鐵鎖從外面鎖住了,他們還是出不去。體育老師將蕙放下,徒勞地去推那兩扇對開的木門。從木門的間隙中,可以看見外面不遠處的江面;轉過頭來,透過他們剛剛鉆過來的那個窗臺,可以看見圖書館里的熊熊燃燒的大火;鹕嘁验_始在屋頂上出現(xiàn)。
體育老師苦笑說:“蕙,這一次,好像真的有點懸了!”
從一墻之隔的學校圖書館那面,傳來了燃燒時特有的爆炸聲。蕙睜大了眼睛,看著體育老師,又看著荀洪元,也跟著苦笑。荀洪元看見她眼眶里的眼淚接二連三地涌出來,體育老師上前替她擦了擦眼淚,說:“我們還可以再試一試,就算完全沒希望了,我們也可以試一試。”
蕙伸出手,充滿柔情地在體育老師的頭發(fā)上捋了捋,想說什么,卻沒說出來。她的眼淚很快就止住了,她指了指門,示意體育老師抱她到門那邊去。她伏在門縫里,深情地看著外面的江面。
“荀洪元,我們出不去了,是不是?”體育老師苦笑著對荀洪元說,他還有些不死心,“我們真的出不去了?”
3
最后還是體育老師想出了辦法。沉重厚實的門外面鎖住了,因為這種對開的大門,兩側都有門臼,如果在里面將門抬離門臼,便有可能從側面開一點縫隙。這想法一出現(xiàn)在體育老師的念頭里,立刻付諸實施。他蹲著馬步,雙手托住左邊那扇門的底端,一用力,門被抬起來了一小截,再用力,竟然將那扇門抬離了門臼。這一下,門的側面便有了一個細細的三角形,荀洪元人小,首先鉆了出去。接下來是蕙,仍然是荀洪元在外面拉,體育老師在里面推。那道縫隙實在太小,蕙的身體出去了一半,卡在那兒動彈不了。
體育老師不斷地叫蕙用勁,她的身體又出去了一截,體育老師借著松動的勁,連忙用力往前送,蕙朝前面一滑,褲子從里到外,像條蠶蛻皮一樣,全被擋在了門里,蕙趕緊伸手去搶,也來不及,卷起來的褲子已經退到了腳背上,她慌忙用手捂住自己的私處。
荀洪元全都看在了眼里。這個少年時代留下的深刻記憶,和那次熊熊燃燒的大火一樣,多少年來,一直讓他難以忘懷。他注意到蕙非常短暫的尷尬,十分笨拙地把纏繞在一起的褲子往上拉,越是急,越是拉不上去。蕙的一雙大腿像玉一樣潔白,一小撮黑而濃密的陰毛非常醒目。
體育老師太大的身坯卻怎么也沒辦法鉆過來。荀洪元奔過去,像拉蕙一樣拉他,然而體育老師掙扎了一會兒,卡在那兒難以動彈,無望地向他搖了搖手,讓他不用白花力氣。蕙爬了過來,急得拉住體育老師的手,號啕大哭,不知道怎么辦才好。她不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丈夫卡在那兒,被即將來臨的大火活活燒死。
蕙哭著說了:“要死,我和你一起死。”
“不要說傻話。”體育老師也竟然止不住流起眼淚。
從體育老師身后,傳來燃燒時特有的爆炸聲,大火已躥上了屋頂,瓦片開始接二連三地往下落。體育老師連聲叫蕙和荀洪元往遠處躲。蕙執(zhí)意不肯,體育老師急得哇哇大叫。
蕙扭轉身體,讓荀洪元躲到江邊去,她自己執(zhí)意不肯離去:“我不走,我和你一起死!”
“蕙,你別說傻話了。”體育老師苦苦地哀求著蕙,“聽話,你快到江邊去。”
“不,不。”蕙大聲喊著,“我死也不和你分開!”正僵持著,沿江邊過來了幾位從火海中逃生的大學生,都是衣衫不整,其中一位大學生卷起袖子的手腕上,燙了一長串葡萄似的水泡。荀洪元突然大聲喊住了他們:“叔叔,叔叔,快過來幫幫忙。”
于是幾位大學生停下腳步,推門的推門,拉體育老師的拉體育老師,說好了一齊用力,終于把體育老師從已經燃燒的書庫里搶救出來。蕙激動地撲在了他身上,淚流千行,哽咽著說不出話來。等到她想到應該謝謝人家,幾位大學生自顧自地都走遠了。
他們趕緊往江邊去,再遲幾分鐘,體育老師就永遠也別想出來。到了江邊,再回過頭來看,種種奇特和可怕的情景一一展現(xiàn)在他們眼前,到處都在燃燒,往天空看,旋風把無數(shù)股黑煙卷成一股極粗極濃的煙柱,像巨龍一樣在半空中翻騰起舞。往日情人們散步撿小石子的江邊沙灘,這邊一簇,那邊一堆,布滿了火海余生的人群。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拖老帶小挽包攜箱,都是一副驚魂未定不知所措的神情。許多人身上都是掛了彩的,或是皮肉焦爛,或是鮮血淋淋。在一堆鵝卵石上,孤零零地坐著個男人,他光著上身,一雙腳伸在面前的渾水潭里,他的皮膚有很大一塊給火燙掉了,身上東一片西一片的,露出淡紅色木渣渣的肉來。他像尊受難者的雕像那樣,直挺挺地坐在那兒,一動不動,眼睛木然地看著江面。
體育老師抱著蕙,沿著江邊沙灘走著,不知走向何方。熱風中又傳來了隱隱的飛機聲,隨著轟隆聲的加強,人群又開始混亂起來。無遮無掩暴露在沙灘上的人們不得不驚惶逃竄,然而實在不知往哪兒躲才好,有的向東,有的向西,大呼小叫亂成一片。體育老師抱著蕙沒有動,荀洪元也沒有動。離他們不遠,一位老太太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嘴里不住顫顫地念著“阿彌陀佛”。一架小日本的飛機飛得極低地從江邊沙灘上掠過,既沒投炸彈,也沒掃射,它的目的好像只是為了繼續(xù)嚇唬一下神經已經太緊張的老百姓。
體育老師想了一會兒,決定還是渡江到對岸去安全一些?墒撬械亩纱?吭诮瓕Π,只有一條小船在江中心劃著。體育老師和荀洪元一同大聲招喚,讓船家把小船劃過來?墒谴乙娤胍纱娜颂啵路舜,猶豫著不肯過來。說了一會兒好話,船家覺得體育老師出的價格還能接受,便把船停在水淺的地方,讓他們涉水過去。
小船行駛在江面上。回過頭來,看正熊熊燃燒著的小城,四處都在冒煙。時間是午后,然而耀眼的太陽,這會兒給煙柱遮得就像披著黑紗的寡婦,是一張慘白慘白的臉。風從中生,是一種很古怪的大風,在空中呼呼地旋轉著,火從風威,只見火越燒越旺,不時傳來一聲爆炸的巨響。
上了岸以后,體育老師付了錢,領著荀洪元登上江邊的一座小山,從小山上鳥瞰小城,整個小城,就像一個燃燒著的大火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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