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大而化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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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子在《逍遙游》中先講了一回“大而無當”。顯然莊子是欲進先退,欲擒先縱,先把“大而無當”寫成是肩吾談?wù)摮袢私虞洉r對于接輿的批評與質(zhì)疑,是表明肩吾無法相信接輿關(guān)于藐姑射之山上的神人的說法;然后借連叔對接輿的辯護,開展一場儒道之爭。大而無當、往而不返云云本來是貶話,是說言語大得不著邊際,大話連篇、無的放矢、不解決任何實際問題,是空談?wù)`事蒙人。莊子這樣寫的用意在于以肩吾作反面教材,暴露儒家的小頭小腦,鼠目寸光,只知道鼻子底下那點實用的事兒,叫做“小知不知大知,小年不知大年”。
莊子在這里是為大而無當正名,為常常被指責為“無當”無用、沒有準頭的大智慧大言說辯誣。
但是“大而無當”四字已經(jīng)結(jié)結(jié)實實地流傳下來了,人們是按照肩吾先生的貶義,而不是按照連叔——接輿——莊周的稱頌之意,來理解、來接受這四個字的。至今,如果說誰誰或什么主張“大而無當”,沒有誰會認為這是褒揚,而會認為此人只會搞假大空、空談至多是清談。
莊子為“大而無當”正名的苦心,白費了,屬于無效勞動。
作為“大而無當”四字的近鄰——同義詞語,我們會想到“大而化之”的說法。這四個字也常指粗心大葉、沒心沒肺,不無貶義,卻又包含著海闊天空、不拘小節(jié)、自得其樂的正面含義。而更多的今人對大而化之的理解是從大處看問題想問題,也就能化解許多雞毛蒜皮、斤斤計較、爭拗糾紛、郁悶焦慮。
甚至我們可以說,大而化之是一種方法、一個法門。我們還可以說,大而化之是一種抗體,專門對付那種雞毛蒜皮、寄生蟲細菌,還有過濾性病毒。
其實首先講“大而化之”的并不是莊子而是孟子,“大而化之之謂圣”,孟子的原意是說把自己的充實的美善發(fā)揚光大,感化世人,這是圣人的特質(zhì)。幾千年后,按孟子原意講“大而化之”的人是少而又少了,按大大咧咧、馬馬虎虎、粗枝大葉而理解語義的人越來越多了。
這兩個“大而”都并非按作者的原意接受與流傳,這在接受學上又是一個很有趣味的現(xiàn)象。這也足夠令古今中外的學人、思想家、精英或自命精英的人們喝一壺的啦。您的費盡心血、自以為很重要很精彩的思想語言判斷,無人理睬無人問津固是寂寞不幸,被重視得流傳甚至普及了,卻僅僅是望文生義、淺嘗輒止而歪邪到另一面去了,最后,普及了的恰恰是您費勁地要駁斥的那一部分。你的創(chuàng)造性的語詞,從論點上說恰恰幫了對手,而是給自己幫了倒忙,這是好事嗎?達到目的了嗎?您的語詞完全歪曲地、違反尊意地理解與一代一代傳下去了,名傳而理亡,語傳而意亡,形傳而神亡,傳承到最后被接受的是你的對立面,是你的駁難對象,是你力圖消除惡劣影響的謬誤,嗚呼,這未免晦氣得緊。
我個人也有類似的經(jīng)驗,都夸贊我王某人早在上個世紀80年代就提倡作家的學者化。其實,我從來沒有提倡過作家的學者化,作家與學者是兩類材料,兩路文功。但是我十分擔憂1949年后的作家的非學者化,即作家的學養(yǎng)越來越差。作為作家群體的非學者化是值得擔憂的,同樣,作為群體的作家的學者化是不可能與不必要的。也可能到現(xiàn)在我也不能讓朋友們準確地理解我的意思吧?
老子說得好,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偉大與真正高端的思想是難于示人的,高端少知音,普天下都是知音,都與您老人家一致,您的高端思想變成了波普,變成了大眾時尚了,您就當您的學術(shù)明星去吧,您就成了暢銷書作者了,您還凄凄惶惶地孜孜矻矻地掰扯個什么勁?您就在那里享受無為而治的逍遙碩果不就行了嗎?
老子也是一樣,他的高論曾被人(朱熹)指為“心最毒”。這也是邏輯學上、數(shù)學上的著名的“說謊人悖論”。你說:“我在說謊。”那么此話是謊是實呢?你的思想的核心是無為二字,那么你的著書立說算有為還是算無為呢?你們講知者不言,善者不辯,知者不博……這些話本身是知還是不知?是辯還是沒辯?是博還是不博?滔滔不絕而且應(yīng)該算得上花言巧語(無貶義)、至少是極善言辭的莊周先生,他的迷人的文字是在辯難還是在齊物——叫做不爭論呢?
中國人早在幾千前就研究起這種悖論來了,并且發(fā)明了對付辦法:大而化之!
我倒是覺得深得如今所講的大而化之之道的精髓的是莊子。大而化之是莊子的主要心術(shù)心道,是莊子能夠獲得人生與思想的享受的重要法門,是莊子的魅力所在。
為了言說大而化之的好處,莊子一定要說明小而病之、爭之、毀之、執(zhí)著不解之、摳摳搜搜之的害處。
大知閑閑,小知間間;大言炎炎,小言詹詹……
其寐也魂交,其覺也形開,與接為構(gòu),日以心斗?z者,窖者,密者。小恐惴惴,大恐縵縵。其發(fā)若機栝,其司是非之謂也;其留如詛盟,其守勝之謂也……
這一段對于世態(tài)人情、俗人心態(tài)的刻畫極為生動。大智慧從容舒展。小聰明錙銖必較。大智慧大而化之,小聰明是是非非。小聰明者都是“事兒媽”。大言說氣勢如虹,小廣播、小報告、小嘟囔啰啰嗦嗦、嘰嘰咕咕、支支吾吾。以大貶小,這是中華文化的特點之一,我們常常相信大的比小的宏偉、超越、高尚、長遠、厚重。而例如某些日本人,則以制造小、輕、薄的商品為能事,迷于只有十七個音節(jié)的俳句。
不能大而化之,只能小而病之。睡著了仍然精神交錯,心思重疊,惦念混雜。一睜眼,千頭萬緒,心亂如麻。與外物一接觸就發(fā)火斗氣惡言惡語,不是你吃掉我,就是我吃掉你。時而猶豫不決,時而做局設(shè)套,時而詭秘陰暗。前怕狼后怕虎,不順利怕挫折,順利了怕上套,小事情怕丟臉,大賭博怕崩盤。攻伐旁人的時候易發(fā)難收,如射出去的弩箭。頑固死守的時候,緊緊頂住,不成功便成仁……
莊子的這些描寫,出盡凡人俗物、鉤心斗角的洋相。嗚呼,已經(jīng)幾千年了,怎么莊子的描寫就像是寫今天?我這一輩子硬是見過這樣的同人同事乃至小領(lǐng)導(dǎo),對于這樣的事兒媽事兒哥事兒老事兒小兒,你硬是拿他老哥無法是好。
此種描寫的生動性切近性精準性究竟是莊子的勝利還是失?不是勝利,能至今通用,至今被讀者拍案叫絕嗎?不是失敗,能至今對世道人心無效、至今不見作用不見長進而且愈演愈烈嗎?
這里恐怕有一個以極端反極端、以悖論反悖論的問題。減少無謂的名詞之爭、從概念到概念之爭、瞎子摸象之爭是可以的也是必要的,是有可能逐漸收效的。至于以槁木死灰的姿態(tài)杜絕一切表達與爭論,則只能存在于莊子的思辨中、幻想中、哲學烏托邦中。為什么說齊物也是悖論呢?既然齊物,齊物與好爭好辯本身也可以齊一家伙,爭就是不爭,辯就是不辯,小知就是大知,小里小氣就是大大方方,斤斤計較就是逍遙大化,無道違道與得道行道都不必區(qū)分,不齊就是齊,無道也是道,沒有道,哪兒出來的無道?沒有無道,你又上哪兒體悟大道去?如此這般,有什么區(qū)別的必要、掰扯的必要?
其殺如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為之,不可使復(fù)之也;其厭也如緘,以言其老洫也;近死之心,莫使復(fù)陽也。喜怒哀樂,慮嘆變蜇,姚佚啟態(tài)——樂出虛,蒸成菌。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
反過來說,雖然齊物,也不妨礙我們探討小知與大知的匪齊——區(qū)別。齊物并非人人能夠做到,不能夠大而化之的人不但齊不了也踏實不了,睡不好也醒不好。整天價耗神煎心,熬油傷身,早衰速朽,精神日益耗散提前進入生命的秋冬,靠近死亡,難于回轉(zhuǎn)。他們沉溺于爭奪辯論,無法自拔。他們?nèi)缤焕壉欢氯,自我封閉,自我較勁,一個人轉(zhuǎn)腰子,自我滅亡,無法救藥。喜怒哀樂、焦躁愁苦、左右為難,進退失據(jù)。人為什么要活得這樣累這樣痛苦?這一切鬧心的事情自何而出?如聲響出自孔洞,菌類生于地氣,虛虛飄飄,莫知就里,不請就來。雞毛蒜皮亂哄哄,爭來爭去一場空。“弈棋轉(zhuǎn)燭事多端,飲水差知等暖寒。如膜妄心應(yīng)褪凈,夜來無夢過邯鄲。”(以上四句出于錢鐘書1957年詩,意謂萬事不過如此,爭來爭去,白費勁,即使車過邯鄲,也休要白日做夢啊。)從早到晚忙來爭去,其實是一無所知一無所獲。休矣休矣,你算是只能糊涂一輩子啦。
這一段連同上段有一些小品文的風格。莊子描寫小知小言的人的狀態(tài),有點刻薄,有點嘎咕(從調(diào)侃的意義上說,即一個人有點壞水),還有點幽默。同時透露著莊子的智力的優(yōu)越感。他算是把小知小言者們琢磨透了,糟改夠了,勾勒臭了,耍弄溜了。嗚呼,這些小鼻子小眼,小心腸小計較的三流貨色呀。這樣的精神狀態(tài)的特點是化不開,就是疙里疙瘩,化不開怎么樣呢?就是精神上長了結(jié)石,更嚴重就是精神毒瘤。莊子——我要說他老是不無惡意地描寫的這種精神結(jié)石狀態(tài),是值得人們深刻反省與警惕的。
但是這里有一個問題,我吃不準。大知閑閑,應(yīng)該是正面的含義,閑閑是寬舒從容的意思。大言炎炎,一定是褒義嗎?不可能是貶義嗎?知應(yīng)該追求大,前后文莊子都講過此意,言要大嗎?要那么氣勢磅礴嗎?像前文所說的南郭子綦那樣,能夠大言炎炎嗎?與啰啰嗦嗦的小言、高屋建瓴的大言相比,是不是不言更像子綦老人家的選擇呢?莊子的大言炎炎中沒有玄機嗎?待考。
面對生存的爭拗、傷害與疲勞,莊子開的藥方就是大而化之。化是漢文中一個極有內(nèi)涵的詞兒。化是變異,是蛻變,是消解,是過渡,是出生(如造化)也是死亡(如坐化、火化),也是一種程度,如化境,是一種得心應(yīng)手,得來全不費工夫的境界,按毛澤東的說法,化者,“徹頭徹尾徹里徹外之謂也”。
精神品格足夠大了,“背若太山,翼若垂天之云,摶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里,絕云氣,負青天,然后圖南”了,才能占領(lǐng)精神的制高點,才會接近大道,從而獲得一個無窮與永恒作參照系統(tǒng),才會視渺小詭計、渺小得失、渺小欲求為無物。這樣,也就得到了大自在、大解放、大自信乃至于大驕傲。你看著我無用,你看不到我的長處,我正好“樹之于無何有之鄉(xiāng),廣莫之野,彷徨乎無為其側(cè),逍遙乎寢臥其下。不夭斤斧,物無害者”,這樣的人的精神狀態(tài),豈是整天求知遇呀,找伯樂呀,懷才不遇呀、懷忠不遇呀的恓恓惶惶者所能比擬的呢?
大而化之的結(jié)果一定是大而無當。這里的“當”首先是承當。缺少承當,缺少責任感,當然不是好話。情或有可原諒的是,東周春秋戰(zhàn)國時期,你讓莊子這種級別的漆園小吏去承當啥?封建社會的政治是封閉的少數(shù)權(quán)貴、皇帝與王公大臣、皇親國戚、直至宦官錦衣衛(wèi)們的政治,沒有政治參與可能的士人,是一味要擠進鉆進那個有承擔更有厚黑、殘忍與危殆的圈子里好呢,還是大而無當?shù)暮媚?是知其不可而為之,粉身碎骨、夷九族、斷子絕孫好呢?還是自我作廢,鯤鵬神仙,大瓠大樹的大而無當好呢?這就不好說了。一定要說,那就只能說是人各有志,人各有苦,人各有不得已啦。
這樣的至人、圣人、神人,就有的吹啦:“若夫乘道德而浮游則不然,無譽無訾,一龍一蛇,與時俱化,而無肯專為……”
當然這指的仍然是精神層面的浮游,不是講航空航天。掌握了大道,也就是掌握了一切,得到完全的化解,精神上卸掉了一切的擔當與針對性、操作性、實用性。這樣,才能從必然王國進入自由王國,化成龍也不妨化成蛇,化不成鯤鵬,不妨化成鷦鷯偃鼠。
歐洲人也講自由王國,他們追求的自由王國是企圖依靠社會、體制、人權(quán)、科學、技術(shù)、生產(chǎn)力組建起來的理想國。他們確實比我們的古人更務(wù)實一些,收到的實效也就多一些。
事物發(fā)展到今天,我們又看到,外部環(huán)境的改善并不一定意味著人的精神結(jié)石精神毒瘤的化解,并不意味著人的精神境界一定能夠提升和開拓。而東方的這一套精神修養(yǎng)方面的哲學乃至玄學,以之處理國計民生金融實業(yè)發(fā)展建設(shè)外交國防奧運會世博會則不足,用之尋求個人的精神世界的與集團的社區(qū)的邦國的和諧與舒暢,尋求克制與解脫,則非無益焉。莊子的思想有利于精神的享受,而未必適用于實用與發(fā)展。反過來說,如果一味耽于生存競爭與欲望追求,一味通過高科技高消費來高速度填補欲壑,也永遠得不到莊子的鯤鵬展翅、逍遙自由、無譽無訾,物無害者,一龍一蛇,與時俱化的化境。
從實用的觀點看,莊子之論是無的之矢、是匪材之木、是零利益的精神資源,從精神享受的觀點來看,莊子這一套令人稱奇叫絕,不但能大而化之,還能如佛家所說的一笑了之,看穿一切,金剛不壞,自成一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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