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節(jié)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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隊伍出發(fā)后，不出半天，前后拉開的距離便越來越大。與傷病員一起殿后的馬醫(yī)衛(wèi)，望著前面越走越遠的隊伍，在無望中反而平靜了下來。到了當天晚上，他們已經(jīng)完全看不見前面人馬的影子了。
為了讓更多的傷病員活下去，馬醫(yī)衛(wèi)勸大家不要急著趕路，而是先挑一匹弱馬殺掉，吃飽肚子，然后他再給大家施針。針灸之后，再睡一個好覺，以恢復(fù)體力。他勸慰大家，實際上也是在心里寬慰自己，說只要人還活著，就有回去的希望。
第一天晚上，落在隊伍最后的僅五十幾號人�？傻搅说诙欤兂闪似呤嗵�。雖然每天都有人凍死，可是落下的人卻還是越來越多。馬醫(yī)衛(wèi)發(fā)現(xiàn)，雖然有一部分 士兵是凍死的，但更多的則是餓死的，因此他們必須殺馬。只有吃飽了肚子，才能御寒，才有可能繼續(xù)走下去�？伤麄冇植荒馨疡R都殺完了，后面還有那么長的路要 走，他們必須給后面的路程留下點口糧。
馬現(xiàn)在也很弱，已經(jīng)駝不了傷員。它們的作用，已經(jīng)變成了大家的糧食。人在這個時候，心已 經(jīng) 變得像鐵一樣堅硬。面對駝著他們跑，載著他們行走了幾千里路，與他們朝夕相處，且處出了感情的這些畜生，人一樣下得了狠手�？墒遣蝗绱�，他們還能怎么樣 呢？生存的殘酷，凸現(xiàn)了人性的殘忍與堅強。
因為馬醫(yī)衛(wèi)是唯一的醫(yī)官，年歲大，經(jīng)驗豐富，到了這個時候，大家只能都聽他的。也正是 因為他的鼓勵，大家才看到了生的希望。接下來的兩天，在他的安排下，大家感覺比前兩天好多了。盡管很多人睜不開眼，但速度放慢了，又有繩子幫忙，還是能看 到身邊的人影。于是大家一個拉著一個，聽著馬醫(yī)衛(wèi)的呼喚，一步步努力往前，艱難地挪動著腳步。
兩天后，馬醫(yī)衛(wèi)發(fā)現(xiàn)，他們后面出 現(xiàn) 了狼的影子。他很清楚，那狼應(yīng)該是沿路倒下的士兵的尸首引來的。這天傍晚，天上下起了鵝毛大雪，考慮到來日的路將會變得更加難走，他將大伙帶到一片洼地， 讓大家生生地吃飽馬肉后，就地挖了個雪窟睡覺。同時派九個眼睛好的士兵拿上火槍，分三班輪流擔任警戒。如果狼群來偷襲，他們必須放槍，但不能對著狼開槍。 因為他知道，跟在他們后面的，肯定不是一兩只狼。如果對準狼開槍，哪怕就算打死一只狼的話，他們就將遭遇整個狼群殘忍而無情的報復(fù)。
果然到了半夜，洼地四周出現(xiàn)了幾十只狼。好在他們有幾十個人，而且大家手上都有腰刀火銃，所以他還不至于太擔心。他唯一強調(diào)的，就是視力未受影響的那些 軍士，必須警惕應(yīng)對，只有這樣，才能保證他們這支隊伍不會被狼群偷襲。這一夜，大家都小心謹慎地按照馬醫(yī)衛(wèi)的吩咐行事，果然狼群在周遭咆哮了半夜，也沒敢 發(fā)動攻擊。在天亮之前，這些家伙就悄悄地溜走了。
第二天，風雪越來越大，行走也越來越困難。但馬醫(yī)衛(wèi)仍然堅持讓大家繼續(xù)行軍， 不 準停下來。他告誡大家，只要不停下來就沒事兒，一停下，就有可能再也起不來了。而對眼睛好的人來說，下雪天行軍，相對還要好一些。晴天雪地上的反光太強， 眼睛更容易受傷。他們可是不能成為雪盲�。√貏e對于馬醫(yī)衛(wèi)而言，更是如此。他的眼睛，承載著幾十號人生還的希望，所以他一定要小心保護。
然而這場大雪還是給他們帶來了更大的麻煩。因為擦洗的藥水更難保證，所以單純施針對有些人已經(jīng)不起作用了。而這場雪使得掉隊的人越來越多，他們這支殿后 的隊伍總?cè)藬?shù)已經(jīng)超過了一百。他每天能施針的人數(shù)是有限的，可因為擦洗的草藥越來越難找，單靠針灸治好的人也越來越少了。無奈之下，他只能讓眼睛好的人在 每天睡覺之前，給大家一起做眼部按摩，這樣至少能保證那些未患雪盲的人能夠繼續(xù)正常趕路。
為了解決問題，馬醫(yī)衛(wèi)決定先停留一 天。 他一邊給大家施針，一邊讓眼睛好的人去雪下挖草根，一邊讓大家自己給眼睛做按摩。這樣一天下地，約有將近半數(shù)的人眼睛又復(fù)明了，還有一些人，疼痛的癥狀明 顯有所減輕。于是他們又繼續(xù)趕路�？墒且驗檠┨螅麄円褵o法在雪地里找到一個腳印或馬蹄印，只能憑借昏暗的天色，判斷著大致的方向。他們不知道前面的大 部隊現(xiàn)在已經(jīng)到了哪里，但馬醫(yī)衛(wèi)估計，他們離前面的人馬已經(jīng)很遠了，大概已經(jīng)隔了幾天的路程。
走了幾個時辰之后，他突然看到大 雪 紛飛的前方依稀有好幾個黑影。雖然雪太大，讓他看不清晰，但他知道那一定不是狼群。那些狼一直都在他們后面，等著凍死病死的人，因為每天都會有人倒下。他 們?nèi)缤窐�，一直給狼群指引著方向。這是一個危險的信號，因為這樣下去，后面的狼會愈來愈多，而他們的人總會越來越少。那些嘗到了甜頭的狼是輕易不會放棄 他們的。
等到離那幾個黑影不過一箭之地時，他才看清楚那是幾個人。他感到慶幸，這說明他們的方向沒有錯。在這昏天雪地之間，方 向 變得越來越重要，也越來越難以判斷。前兩天還能看到前面的人扔下的東西，可在這場大雪降臨之后，卻什么也都看不見了。大雪掩埋了一切，包括倒下去的人�；� 許只有狼，才可以在厚厚的雪層下找到那些冰凍的尸體。
等走到跟前，他才發(fā)現(xiàn)是幾個活人。他們或坐或倒伏在雪地里，不時還掙扎一下，顯見得是快不行了。他伸手扶起眼前的一位，卻發(fā)現(xiàn)居然是季二。見到馬醫(yī)衛(wèi)后，季二絕望的兩眼流下了痛苦的淚水。他囁嚅著吐出了一句話：“幫幫我！”
馬醫(yī)衛(wèi)用力攙起了他，扭轉(zhuǎn)身軀，讓身后的人幫自己一把，扶起季二等人，繼續(xù)往前走�；蛟S是因為看到這些掉隊的人仍然還活著，季二他們幾個漸漸地又有了點生氣，在彼此的攙扶下，吃力地掙扎著前行。在這風雪彌漫的曠野，他們這一行的身影，看起來顯得特別的悲壯。
從季二的口中，馬醫(yī)衛(wèi)得知，他們這些掉隊的人，連凍帶餓死了七個，被狼吃掉了五個。他們其實離前面的人馬應(yīng)該不會太遠，估計也就是三天的路程。這給了馬醫(yī)衛(wèi)更多的信心。他告訴大家，要盡可能地往前趕。雖然他們不可能追上前面的人，但最好不要掉隊得太遠。
但這好不容易鼓起來的信心，卻在轉(zhuǎn)天更兇猛的暴風雪中再次遭到毀滅性的打擊。這天早晨，剛剛出發(fā)，馬醫(yī)衛(wèi)就感覺到頗有些異樣。前些日子盡管也有風雪，但 這些風雪差不多都是從背后刮來的，現(xiàn)在的風雪卻是迎面撲來。這讓他們本已踉蹌的步履更加艱難。彎腰前行中，一個沒留神，他肩上的褡褳被一陣迎面吹來的狂風 刮走了。風太大，刮得人睜不開眼睛，他沒法看清褡褳被風刮到哪個方向去了。待風小點兒再找時，褡褳早已不見了蹤影。他和幾個人前后找了好幾個來回，卻依然 是一無所獲。于是他們只好放棄尋找，再去追趕前面的隊伍。頂風而行真是艱難，每前行一步，似乎都要讓他們耗盡全部的力量。在狂風中，他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 走錯了方向，但他也只能是自我想想而已。他的腳下可不敢有片刻的停留。風不停地刮著，他們只要停下來，無需太長的時間，大家就會被這冰冷的狂風吹成一具具 的冰尸。
在頑強地頂風趲足的同時，他還得不停地鼓舞大家，不要停，要頂住風雪，堅持走下去�？上У氖�，這場三天三夜的狂風暴 雪， 沒有給他們片刻喘息的機會。許多人沒能挺過來，倒在了這無情的風雪中。等狂風停歇下來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身后的狼群，也已經(jīng)不見了。或許是這場狂風吹倒的人已 足夠它們享用，或者是連這群野獸，也同樣經(jīng)不起這場暴風雪無休止的橫掃。只是此刻馬醫(yī)衛(wèi)已不可能再去多想，他們不得不停下腳步，任大雪將他們掩埋。他用自 己最后的一點力氣，將狗皮褥子展開，鋪在了地上。然后他們?nèi)甲诹巳熳由�，緊緊地擠靠在一起，再也沒有絲毫的力量站立起來。這條狗皮褥子，仿如他們的諾 亞方舟，載著他們這一群，不知道將要前行到何處。這場原本要蕩平亂賊的戰(zhàn)爭，在自然的風暴的裹挾下，就這樣徹徹底底地結(jié)束了。
當 雪住天晴，金色的陽光像一柄閃亮的寶劍，從天空直插大地。無垠的雪原上，一串串藍色的光圈，由小到大，從天而降，折射著晶瑩的光華，照射著那片無垠的大 地。那是一個潔白的世界，一個銀裝素裹的童話的世界。除了雪白的原野，雪白的山巒，雪白的深林，雪白的溝壑，什么都沒有。
而就在那個雪白的寂靜的世界里，那些雖被風雪埋葬但還沒有真正死去的人，在明亮地飛翔的陽光中開始復(fù)蘇。他們憑借著強烈的求生欲望，慢慢地，一個一個地爬出了這個雪的墳塋。雖然很多人永遠地留在了這里，但那些活著的人，將繼續(xù)他們的回鄉(xiāng)之路。
他們坐在那里，在暴風雪停歇過后的平靜中，在天地死一般的寂靜里，他們仿佛聽到了來自腳下大地深處的聲音，仿佛有一股微微向上的力量，在從他們臀下的大 地溢出，不斷地穿透他們，支持著他們從大地上爬起身來，然后將身邊的同伴，一個一個喚醒。而那種力量，正是來自蒼天和大地對他們生命輕輕的呼喚，就像每一 個慈愛的母親，呼喚自己幼小的兒女歸來一樣。
那漫天飛翔的陽光，就如同長了翅膀的天使，用潔白的羽翼，輕拂過他們的夢境。他們就這樣聽到了來自遙遠的故鄉(xiāng)的召喚。
這些九死一生的人，死亡好像已經(jīng)失去了對他們的威脅。他們個個似乎都變得麻木不仁。十幾個人，站起身來，手拉著手，朝向前方走去。他們已經(jīng)忘掉了什么是死亡，什么是饑餓，仿佛是魔鬼在驅(qū)使著他們，一直向前，永不停歇地走下去。
十幾天后，他們沒有看到心目中的嘉峪關(guān)，卻鬼使神差地走到了蘭州。人們看著這十幾個衣衫襤褸的士兵，其中好多人都已失聰，或者凍掉了耳朵，或者凍掉了腳 趾，永遠變成了終生殘疾。大家看著他們，不由得好生奇怪。兩千人馬的一支鐵騎失蹤了，十幾個殘疾人卻走回了蘭州。這聽起來就像是一個傳說，是那么的不真 實，那么讓人輕易不敢相信。
但讓馬醫(yī)衛(wèi)感到欣慰的是，他們十幾個人中，沒有一個是雪盲癥患者。
而當他們被人帶到鎮(zhèn)守蘭州的總兵大帳時，他們才知道，西征的其他各路兵馬，早在半個月前就已經(jīng)回兵京師了。他們只得流落街頭，拄著一支竹竿，邊乞討邊往東走。至于他們何時能夠回到故土，沒有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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