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節(jié) 兩河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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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太陽快要落山了,我看見父親走上涼亭橋,一直朝西邊望著白河的盡頭。我想白河是沒有盡頭的,硬要說有盡頭,那就是大海。我一直沒見過大海,但我一直想象著大海,它就在我視野的盡頭,或者想象的盡頭。
我把一面紙扎的帆船放進了小河,我想讓它漂流到大海中去……我只是不明白,父親望著白河盡頭的時候都在想些什么。難道也是想變成一朵浮萍飄向大海嗎?我這樣問父親的時候,父親苦澀一笑,說:“你也想去大海嗎?”
我點頭,說:“你也見過大海嗎?”
“見過!备赣H點頭。
“在哪兒見過?”我問。
“在青島!”父親說。
“青島?青島是在海上嗎?”
“青島不在海上,青島在海邊!
“哦!那你是站在青島上望見大海的嗎?”我又犯起傻來。
“也可以這么說吧!”父親笑著說。
“是嗎?那我母親也見到過大海嗎?”
“見過!那年我?guī)е隳赣H去了,在我和你母親結婚那年。我們就是在這里扯的結婚證。你母親見到大海后,她都不想回來了!她說大海好大好藍啊,就像天空一樣大、一樣藍!”
我就想去見大海了,只是苦于沒有機會。而每次,當我看見父親站在白河右岸朝著西方凝望的時候,我想父親一定不是在望白河的盡頭,而是在望那個大海。
后來我才知道,人生就如河流,他的遠方是大海。大海既是一片水的歸宿,也是一條河流的歸宿。
那么,我和父親的歸宿呢?我發(fā)現(xiàn),兩河口就是我和父親的歸宿。但那時,我依然固執(zhí)地向往著大海——那如天空一樣湛藍的大海啊,就總是高懸在我的天空。
父親總是處在人生的兩岔河口,似乎永遠也找不回自己的大海。因為這里正是冷水溪與白河的交匯之處,站在這里便可以盡情地想象人生這條河流,那樣子就像是我彈弓的木叉,一枝上分了兩道岔兒;又像是樹葉的脈絡,滿布在大地之上——這當然要從空中俯瞰。我雖然飛不到空中,但是我的想象可以。我的靈魂依舊在空中飛翔。
有兩岔河自然就有兩座橋。橫在白河上的是木質(zhì)的涼亭橋,橋墩是用青巖做的,可以清楚地看見石塊間的白石灰;縫隙里還長著稀疏的草,那些草總是隨風搖擺著,只有在無風的時候才顯得異常安靜。但我更喜歡冷水溪上的那座石拱橋,它弓在小溪上,倒影在河水里,影子總是破碎的,讓人看不真切。
可惜的是,橋上的石欄桿早已被人打掉了,也可能是被洪水沖走了,總之是沒了。母親說太可惜了,說那些橋欄桿要是還在就好了,上面還雕著花兒。父親說,雕的全都是蘭草花兒。哦,我曉得了,母親的名字里原本就有一個蘭字,我想母親是在為這個惋惜。
可我那時最喜歡的卻是趴在石頭上的青苔上,那些青苔一年四季都是碧綠的,摸上去很有質(zhì)感,就像觸摸女人柔嫩光潔的肌膚,總給人以潤潤滑滑的感覺。
過去大公社的時候,這里曾是區(qū)公所的所在地,可謂這一地界的政治與經(jīng)濟中心。父親退伍以后,在家沒待上幾天就來到了這里。那時的兩河口很喧嘩,很繁榮,也很熱鬧,有鐵匠鋪、染坊、牛行,還有鳥市。
父親說,過去這里無事的人總愛養(yǎng)鳥,大多養(yǎng)八哥,有的也養(yǎng)畫眉和竹雞,還有一種紅嘴翡翠羽毛的相思鳥,誰都想養(yǎng),可惜誰都養(yǎng)不活,因為那鳥兒性子烈,總愛成雙成對地生活在一起,要是一只死了,另一只就會不食而亡。
那時,我卻總愛站在石拱橋上望著那些在蘆葦上、竹枝上跳躍、飛翔、歌唱的相思鳥兒,像是在為父母的愛情感動。我想他們就像這峽谷里的一對相思鳥,能夠生活在這安謐、閑適、幽靜的地方,真真是天地的造化與恩賜!
然而,不可思議的是,父親的命運總是不濟,仿佛總有一把無形的命運之劍高懸在他頭頂,時刻都像要斬下他的頭顱似的,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母親生我哥哥的時候,父親并不在千里之外,他就在這里,卻沒有回家。也不是父親不想回家,是因為他工作太忙了回不去。那時,父親雖然是名民政干部,在吃公家飯,但他還沒有轉正,還不是公家人。事實上,父親是因為不屑于與公社主任尚保印等同流合污、魚肉鄉(xiāng)民,最終才沒有被轉正的,僅此而已。
母親說,我父親也曾委曲求全過,其實是她要求我父親這么做的。母親曾一度含著眼淚對他說:“你成天在外奔忙,把我一個人晾在家里,我們總是兩地分居,這還算什么夫妻啊?”
作為男人,父親的內(nèi)心自是脆弱的、傷感的,他當然也想給老婆孩子一個好的交代、一個好的歸屬,但那個時候全世界都亂套了,不是被打成“右派”就是被打成歷史反革命、壞分子,不運動到自己頭上就算不錯了?墒且獙δ切拔孱惙肿印眲游,父親卻總是于心不忍,他更不想讓別人去坐什么鳥飛機。“坐飛機”就是將人的手反綁起來吊在樹枝上或者挑檐上,讓人像蕩秋千似的蕩來蕩去,一次吊下來輕點的手臂會吊爛,重點的骨頭會吊折,幾個月下來傷都好不了,搞不好還會落下殘疾,甚至終身殘廢。
而在這群被整的人中,有一個與我父親有著比較特殊的關系,他就是我的表伯伯楊白鹿。
楊白鹿跟我父親是親血表,他是我大姨婆的兒子。由于這層關系,父親斷然拒絕去做一名爪牙、一個打手。
其實父親也很矛盾,畢竟他內(nèi)心里對楊白鹿有氣,要不是當年楊白鹿當過什么偽鄉(xiāng)政府的鳥官,父親在部隊早就提上干了。
這當然只是其中的原因之一,更重要的是,當權派要我父親對壞分子下毒手,要他站穩(wěn)立場!可是不看僧面看佛面,打斷骨頭連著筋啊,我父親總是下不了手!在他看來,不管什么時候,做人都要講良心,不可忘恩負義,更不可落井下石!
而這似乎跟立場和路線無關。
事實上,這是尚保印在考驗我父親。因為在他眼里,這不僅僅是站穩(wěn)立場、找準路線的問題,同時也關乎是否忠于革命、忠于黨的問題——而他正是黨的代表和化身。最終,尚保印見我父親孺子不可教、不是個可靠的人,就讓公社武裝部長王哲亮替代他前來執(zhí)行無產(chǎn)階級革命——專政。
王哲亮正是尚保印豢養(yǎng)的一只鷹犬、一個打手,每次斗爭他都會沖在革命的第一線。而王哲亮與我父親又是老戰(zhàn)友,兩人的關系自然非同一般,可謂同黨。不僅如此,王哲亮的愛人江采蓮曾是我母親最要好的朋友,她倆是拜把子老庚;而且王哲亮與江采蓮的結合還是我母親做的媒呢。王哲亮也曾勸過我父親,叫他不要跟公社主任尚保印作對,不要拿尚主任的話當耳旁風,左耳朵進右耳朵出。
父親不以為然,他說:“這不是我的工作!老子下不得毒手!”
王哲亮說:“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這個道理你個卵人(鳥人)難道不懂?再說,識時務者為俊杰,你胳膊難道還能撬得過大腿嗎?請你不要再與尚主任作對好不好?!”
“我又不是他豢養(yǎng)的狗,憑什么他叫我吃屎我就吃屎?那我還是個人嗎?”父親將鼻子一轟。
這話誰又聽不出來呢?父親分明是在譏諷挖苦王哲亮是一條狗——一條吃屎的狗!
王哲亮憤然離去!
母親說我父親想從哪里跌倒就從哪里爬起,無疑說的就是這件事了。后來,我父親沒能轉正、沒能吃上皇糧,應該多多少少與此事有關。當然,要是王哲亮肯在公社主任尚保印面前替我父親美言幾句、關照幾句,興許我父親早就轉了正、端上了鐵飯碗。
但是,歷史沒有如果,也沒有假設。父親的命運總是不濟,他的希望就像肥皂泡一樣,才剛剛升起又一一破滅。然而,在這靜靜的流水中,我卻能夠望見父親無奈與抗爭的身影……在那個殘陽如血的秋日,或者說黃昏,父親在這里工作打拼了幾年之后,又毅然決然地回家了。
父親是孤獨的。
那天,父親孤獨地站在船頭上,深情地望了一眼兩河口,又深情地望了一眼那白樓。他滿眼里都是血。∽詈,父親又深情地回望了一眼那石橋和被夕陽染紅的幾縷炊煙,就這么黯然神傷地離去了。
父親一路順水而下,護送他的是一河兩岸浩渺的蘆花。蘆花沿著河岸一路起伏飛翔,蕩向了無垠的高空,又墜向了無邊的谷地。父親回家了,在那個月黑風高的夜晚,他就像一條漂泊已久、迷失航向的木船,再次泊進了母親溫柔的港灣……
父親怎么也不會想到,多年以后,他和我母親還會離鄉(xiāng)背井、故地重游。哦,不,應該說,父親已經(jīng)把自己整個的余生全都交給了這條河流、這道峽谷、這座青山,兩河口從此成了他生命和信仰的歸宿之地。我想,這既是父親的宿命,同時也是我的宿命。雖然這里如今只剩下幾面斷垣殘壁,只剩下一些苦澀和并不遙遠的記憶,但父親依然是勤勞的、寬容的、保守的,他要在這片夢幻般的廢墟上重建自己的家園。雖然這暫時還不像一個家—僅僅只有幾面斷壁殘垣,僅僅只遮蓋著一層厚厚的茅草,但只要還有最后一星火種,希望的炊煙就會再度升起……
2
這天,當炊煙再度升起時,這里又來了一個矍鑠的老頭。這個老頭是從半陽坡下來的,他就是過去為我招過魂魄驅趕過白虎的彭梯瑪。彭梯瑪款步走上了橋頭,一邊歇涼,一邊吸煙,一邊和我父親拉起了家常。我這才知道,父親當年之所以不愿去做尚保印的鷹犬和打手,不僅僅因為我表伯伯楊白鹿,同時還因為這個彭梯瑪。彭梯瑪不是右派,不是反革命,但是他搞封建迷信,也屬于壞分子,也在無產(chǎn)階級革命和專政之列。那時候,公社革委會主任尚保印不容許一點點封建思想和殘渣余孽在這片土地上悄然生長,他要捍衛(wèi)造反派和無產(chǎn)階級革命的政權,他要將一切毒草扼殺在搖籃或者萌芽狀態(tài)里。彭梯瑪因此在劫難逃。
那時候,父親沒有親自動刑,也不去參加游行批斗,但他一直都在冷眼旁觀。兩河口的地盤不大,不用一袋煙工夫就可以走遍。而公社辦公大樓則是一棟灰白色的二層樓房,父親就總是站在樓上的角落里,嘴里叼著一支旱煙,望著那些被剪了陰陽頭、戴著尖帽子的人,一個接一個地從公社的坪壩里走上石拱橋,然后又一個接一個地走到白河上的涼亭橋上,就像螞蟻牽線線似的,胸前都掛著用紙殼子做成的牌子,牌子上都用黑筆寫著他們的名字,名字上還用紅筆畫上了大大的卵叉叉。等于是一個個都被判處了“死刑”——無論紅與黑。
這時,大家被一一地集中起來,任憑公社武裝部長王哲亮自由地鞭撻與驅使。其實,王哲亮就是一個起早貪黑“咯咯”叫的鴨客,他趕著這群反背著手、頭戴尖高帽的壞分子走了一圈又一圈,并一路高喊著打倒反動派,或者打倒他們自己的口號!于是,每走過一戶人家,里面就會扔出一雙破草鞋、一把爛菜葉或者一枚寡雞蛋。那些東西就像安裝了準星似的,幾乎彈無虛發(fā),都能夠準確無誤地捕捉到目標。有人試圖回避、躲閃,但是枉然,那些流彈就會更加密集地飛來,幾乎沒有人能夠幸免。不僅如此,誰家要是不肯配合或者配合不好,王哲亮就會把那家人也一并抓起來,安上莫須有的罪名,甚至也打成“反革命”或者“走資派”,一同拉出去游街批斗。幾乎沒有誰敢以身試法,這無異于飛蛾撲火,自取滅亡。
父親卻是個例外。那時候,他滿腦子裝的依然是茫然的、痛苦的、質(zhì)疑的東西,甚至臉上還帶有某種冷漠與反感的色彩。事實上那之前父親就與彭梯瑪認識了,因為父親下鄉(xiāng)的第一站就是半陽坡,父親吃的第一餐與老百姓打成一片的飯就在彭梯瑪家里,父親與老百姓促膝談心安睡的第一晚就在彭梯瑪家的那張老床上。
如今,父親依然清晰地記得那些香噴噴的飯菜和令人垂涎的臘肉。父親說,那臘肉切開來肥肉是金黃的,瘦肉是紫紅的,要是再放些嫩大蒜、紅辣椒,在鐵鍋子里一陣爆炒,那香味一里開外都能夠聞到。要是再搞上半斤苞谷燒酒下菜,美美地抿上幾口,那日子簡直快活似神仙了!
至今父親回想起來,都還覺得口舌生津、津津有味。你講這樣的好客之人、本分之人,與我父親都結成了忘年之交、生死之交、莫逆之交,尚保印還想讓我父親去吊他的飛機,父親又如何下得去手?
父親下不了手,王哲亮卻下得了手,他把彭梯瑪、楊白鹿等“五類分子”一一抓起來,全都拉到街上去游行批斗,甚至還吊他們的飛機,這就讓我父親在公社主任尚保印面前很丟面子。父親再也抬不起頭來。
父親說,王哲亮之所以要整彭梯瑪,不外乎想替公社主任尚保印出一口卵惡氣。有一次,彭梯瑪買了一瓶打蛔蟲的寶塔糖正準備回家,不巧趕上公社搞突擊運動,為了濫竽充數(shù),王哲亮竟把彭梯瑪也抓了起來。彭梯瑪只好把藥寄放在我父親那里。不巧被尚保印的大兒子小蔥子看見了,小蔥子便悄悄溜進我父親的房間,東翻西翻竟把那瓶寶塔糖全都翻出來吃了,一粒不剩。只因那藥是甜的,小蔥子全當糖來吃,他吃多了,吃過量了,也便吃中毒了。待發(fā)現(xiàn)時為時過晚,小蔥子已經(jīng)口吐白泡抽起筋來,最終搶救了兩天沒有搶救過來,死了。
就這樣,尚保印氣得七竅生煙,他歇斯底里、喪心病狂地叫嚷著,叫王哲亮將彭梯瑪立即抓起來嚴加審問;琶χ,彭梯瑪躲進了公社的廁所里。王哲亮拿著手槍帶領基干民兵便開始四下里尋找,最后找到了我父親的房間,一陣亂翻卻沒有找到。待天黑之后,我父親才將彭梯瑪叫出來藏在自己的房間里。沒承想第二天,發(fā)了瘋、失去理智的尚保印又叫王哲亮把彭梯瑪?shù)募胰巳甲チ似饋,并且叫嚷著看他狗日的彭光明到底出來不出來?看他到底還能夠藏多久?說就是挖地三尺也要把他狗日的挖出來!不信他還能升了天了?
這一招真靈。彭梯瑪?shù)男鹤优砝乡郾谎荷锨皝。王哲亮想讓他去控訴自己父親的滔天罪行。彭老幺不肯屈服,對著河對岸竟然一陣高喊:“爹,兒子沒事!兒子又沒犯王法!兒子又沒犯死罪……”王哲亮哪里肯聽呢?他見彭老幺在給自己爹爹報信,就將他一家子全都關押起來并游街示眾。最后,為了不再連累田大年和自己家人,彭梯瑪只好站出來把擔子一肩挑了。他一家子這才被放回來?墒,氣紅了眼、氣吐了血的尚保印又豈肯善罷罷休?他硬是要殺一儆百、殺雞給猴看,甚至還想找出那個幕后推手!于是,他又惡狠狠地道:“你狗日的不是有能耐、有法力嗎?那好,今天老子就成全你!——來人!”
王哲亮找來一根細繩,一臉冷笑地叫彭梯瑪將繩子的一端套在尿桶的一只耳子上,另一端套在彭梯瑪?shù)难澮d上。尿桶里還裝了小半桶尿——美其名曰“拉纖”,看起來就如同一個好玩的游戲。等這一切準備就緒,尚保印就命令彭梯瑪將尿桶從房間的這一頭拉到另一頭。他和王哲亮要一同看一場猴兒把戲!
彭梯瑪知道自己是再也逃不過這兩個魔鬼的魔爪了,他只得認命,但他不肯求饒,于是牙關一咬,便一步一步艱難地拽拉起來,尿桶便一分一毫艱難地移動起來。豆大的汗珠從彭梯瑪?shù)念~頭上滲出來、滾下去,重重地砸在地面上,濺起無數(shù)小小的浪花。他耳旁久久回蕩的依舊是尚保印和王哲亮那放肆又淫蕩的笑聲……
就這樣,彭梯瑪拉了一個又一個來回,累得臉都青了,再也拉不動了。他一下子癱軟在地,心想,士可殺不可辱,自己大不了一死——殺頭不過碗大個疤,任憑他們處置算了!
然而老天爺似乎有意垂憐,并沒有讓彭梯瑪立馬死去。他原本以為這刑罰應該結束了,自己也該解脫了,不承想尚保印和王哲亮密謀了一晚之后,第二天又將他拉了出來。這一次王哲亮沒有讓彭梯瑪脫褲,而是拿來一根不足一米長的棍子,說是粗魯棍!說是給他的道具!
一開始彭梯瑪還沒明白他們要干嗎,王哲亮就說:“你不是喜歡跳舍巴舞、跳毛古斯舞嗎?那好,老子今天就讓你跳個夠!”他將大鑼一敲,“當”的一聲,附近的人們就圍攏過來看猴兒把戲了。這時,人們一個個全都傻了眼,但見彭梯瑪褲襠里長出了一根硬家伙——一根長長的青棡木棍,另一頭則蒙著一塊紅布頭。一切準備停當,王哲亮便使勁地擂起了大鼓:咚!咚——扁咚——咚——扁咚!彭梯瑪隨著節(jié)拍、踩著鼓點便開始跳起來、舞起來——這叫“耍龍”。
大家定睛而望,但見彭梯瑪一時間舞得大地風生水起,一時間又舞得日月暗淡無光……他就這么一個勁地舞著、旋著,旋著、舞著……突然,他一個踉蹌便一頭栽倒在地。四周的笑聲頓時戛然而止。天地之間一瞬間黑暗下來,烏云來了,暴風雨來了,人們驚呼著一哄而散。
我父親沖了過來!他再也顧不得別人的冷嘲與熱諷了,就這么徑直擠開人群沖進了雨幕之中,將彭梯瑪一把扛上肩,然后一步一步艱難地將他背回了囚室……
幸好彭梯瑪自己有治療跌打損傷的偏方,他將偏方悄聲告訴了我父親。我父親冒著滂沱大雨趕緊找來草藥,又趕緊用擂缽擂細研制成膏藥;再讓彭梯瑪口里銜上一根棍子,然后將他的褲子輕輕地解開來。
天啦!彭梯瑪?shù)南律硪呀?jīng)開始腫大,里面還冒出一股股惡臭,直貫我父親鼻孔與喉嚨。但是,他沒有嘔吐,也沒有反胃,依舊那么輕輕地替彭梯瑪清洗著傷口:將碘酒一點一點地涂抹在傷口上,將污血一點一點地清洗干凈,隨即又一點一點地敷上草藥……
彭梯瑪緊咬牙關竟不知不覺地睡去了,當他再醒來時已是兩天后。不承想,兩天后他又被王哲亮帶出了囚室。
開始彭梯瑪死活也不肯出去,他知道自己一出去,尚保印和王哲亮又要無情地折磨自己。無奈他不能不出去,王哲亮只眨了一下眼睛,幾個基干民兵就跑過來將他一把架起,像提小雞一樣。于是雙腳離地、身子懸空的彭梯瑪開始撲騰,但只掙扎撲騰了幾下就索性不再掙扎撲騰了——他開始死牛認剝!
雨依舊淅淅瀝瀝地下著。彭梯瑪又被押到尚保印面前。王哲亮走上前來又是一聲吆喝:“跪下!還不趕緊跪下!”
彭梯瑪不跪,他當然不肯跪了。他知道男兒膝下有黃金,自己跪天跪地跪父母,就是不跪歹人和惡人。
“這還得了!”尚保印越加氣憤,他臉一木、眉一橫、鼻子一轟,一腳踢過去,正好踢在了彭梯瑪?shù)耐葟澤。彭梯瑪趔趄著朝前跪去,但是他不想下跪,便順勢下(lián)涞乖诘亍?
“嘢嗨!”尚保印一聲冷笑。他將彭梯瑪?shù)念^發(fā)一把死死地揪住,然后高昂起來,朝著他臉頰上猛地一“呸”,竟吐出一口濃濃的雞屎痰,并且冷冷地道:“好好好!就算你狗日的骨頭硬,你的骨頭難道還硬得過鋼鐵嗎?啊呸,你還真以為你是一個很了不起的梯瑪啊?那好,就算你狗日的很了不起,就算你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你難道就無所不在、無所不能了嗎?現(xiàn)在,老子就可以明確地告訴你,老子今天就要你狗日的去造魂!我看你狗日的到底還能夠造出個什么樣的魂來!——來!拿磨子來!”
彭梯瑪一怔:這幾個惡魔見折不斷自己的骨頭,如今又要折磨自己的靈魂。事實上,每次做法事去為人家招魂時,他都要騎上飛飛馬(陰間的馬)去地獄里為人家煉魂、造魂!那個時候,他先要上香、掌燈、禱告神靈祖先,然后再躺在那家人的堂屋里、神龕前,在肚子上架上一張反撲著的桌子,再在桌子上壓上一副一百多斤重的石磨,由主人家推完三升小米或者三升苞谷,這樣才能下到陰間去把那飄逝的魂魄造出來、撈回來。
這一過程有著十分嚴格的程序與規(guī)定,自然一步不能少、一步也不能亂,要不然是會壞場合的?墒巧斜S∑恍胚@個邪,他居然反其道而行之——不讓上香,也不讓掌燈,更不讓禱告神靈祖先,就這么徑直將一百多斤重的石磨直接壓在彭梯瑪?shù)亩瞧ど希袔讉基干民兵開始推磨。每推一下,王哲亮都要戲問一聲:“你不是一半是人一半是鬼嗎?那好,老子現(xiàn)在就來問你,你把那些魂魄都造出來了嗎?”
“你想得美!”彭梯瑪知道這話自己不能回答,一旦回答了就將遭到他們無情的鞭撻與羞辱。于是,他眼一閉,牙一咬,依然一動不動,一聲不吭。
“啊哈!想不到你狗日的脊梁骨骨硬,嘴巴骨骨也是這么硬!”尚保印冷冷一笑,“哼,今天老子就不相信撬不開你狗日的卵嘴!你說,是不是有人在背后指使你?只要你肯老實地告訴我,老子就會立馬饒過你!老子講話算話,金口玉言,從不食言!”
“啊呸!”彭梯瑪又在心里呸一聲,他沒有回答,依然橫眉冷眼相對。他知道,尚保印所指的背后之人是誰——他就是田大年。但是彭梯瑪不說,他死也不說!王哲亮就說:“雷打起來還曉得往樹上指哩,這個道理你狗日的難道就不懂?”他在誘騙彭梯瑪,“只要你肯說出那個幕后指使,老子就會立馬放過你!老子講話算數(shù)、決不食言!”
“啊呸!”彭梯瑪才不吃他這一套呢,他還不至于是根軟骨頭!
尚保印又開始軟硬兼施,冷冷地說道:“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不見棺材不流淚!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偏行!說!”
“哼!你狗日的想得倒美!”彭梯瑪又在心里冷冷地嘀咕起來。他不說,他就是不說!他心想,老子又不是個三歲小孩,又怎么會上你們的卵當?他知道,這伙流氓是在使詐、是在誘騙自己!一旦自己承認了,那后果將不堪設想!所以,他依舊緊咬牙關、閉口不言、凜然自若!
尚保印不禁惱羞成怒。他沒有了耐心,又惡狠狠地剜了彭梯瑪一眼,說:“彭光明,你狗日的是不是不見棺材不流淚?那好!給老子推!推死他個狗日的,看他還想袒護誰!——推!”
話音剛落,基干民兵又開始使勁地推起來,磨子又“吱嘎”的響起來。一個叫彭二愣的漢子說:“二叔,你就招了吧,又何必去受這個罪呢?替人家受過又幾多不值!”
彭梯瑪知道,自己這不是在替人造魂,而是把自己的魂魄送往鬼門關。可彭二愣的話打動不了他,他依舊冷冷一笑,說:“一人做事一人當,我憑么子要去冤枉別人?”
“那你就不怕死了?”彭二愣一臉鄙夷與不屑,他甩了一把鼻涕又恬不知恥地說,“這不是要把你往死里磨嗎?這小命可是你自己的,你老可要想好!”
說客說客!彭梯瑪分明知道這是一個說客。他不再吭聲。就這樣,他被推了三天三夜的磨,最后都快要被折磨死了,幸虧沒有死掉。
父親說,那天他見到彭梯瑪?shù)臅r候,彭梯瑪都暈死過去好幾次。當他醒來時,已是三天以后。尚保印還想讓彭梯瑪去坐牢,他甚至還想讓彭梯瑪擔了蓄謀殺人、打擊報復革命同志的罪名。
這時候,父親不得不站出來,他在會議室跟尚保印狠狠吵了一架。最后,當著全公社和大隊干部的面,父親還拿自己的人格和黨性擔保,他說彭梯瑪沒有殺人——絕對沒有殺人——更不是什么蓄意謀殺!說這純粹是個意外,一個天大的意外!最終,父親說了一句大實話,道出了大實情,彭梯瑪這才避免了一場牢獄之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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