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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節(jié) 穆家峒

1

一個村莊對一個人意味著什么,或者一個人對一個村莊意味著什么,在我還沒有成為夢生子來到穆家峒之前,這依然是一個謎;而當(dāng)我夢到二巴子外公的去世之后,這個謎底才被徹底地揭開。

那天一早,我醒來后便對父母說,我夢到山那邊死人了。母親說,你又瞎說什么呢?我也不爭辯。只是到了日中,穆家峒果真來人報(bào)信了,說是二巴子叔叔走了,母親才不得不相信了。

母親是穆家峒人。她只有一個親哥哥也就是我的親舅舅穆少葉,至今都還是光棍一個。而那個已經(jīng)走了的二巴子叔叔,其實(shí)只是母親的一位隔房叔叔,但沒有出五服。母親要回穆家峒,父親自然也要去——女婿半邊子嘛,不去就太不像話了。在此之前,母親很少回娘家,也不是母親不想回娘家,是父親不讓她去,老是瞪她眼睛。自從外婆離世以后,父親就再沒去過穆家峒了。母親也是。

父母這次又要同行了,我也要去。大家這才覺得奇怪,因?yàn)槲以缟险f過的話應(yīng)驗(yàn)了,他們就想知道一個答案。我說,我夢見自己到了穆家峒,我進(jìn)了那家人的屋里,看見一團(tuán)輕飄飄的東西,我很好奇,就把那團(tuán)東西帶走了。啊,天啦,難道我?guī),他就……死啦??

那天,我們是下午動身的。天很陰,云翳低垂著,懸浮在頭頂上,像是要下雨了,到處灰蒙蒙一片。遠(yuǎn)山的輪廓也看不清了,全都被煙霧籠罩著。但這改變不了我們的行程。畢竟,死人的事不是經(jīng)常發(fā)生,人死了也就活不過來了。這時,我還不明白父親和舅舅雞犬相聞卻為何老死不相往來。

從母親零星的話語里,我似乎知道一點(diǎn)答案。那多半是在父母爭吵的時候我聽來的。不是說恩愛的夫妻就不吵架了,只要是人生不如意,就免不了要斗氣、要吵架。

記得有一次,因?yàn)榫司四律偃~,我父親就沒給我母親好臉色看。母親很委屈,就開始數(shù)落起來。每次都一樣,只要一數(shù)落起來,母親就總是從那個夭折的大哥說起。說我生娃的時候,你哪次又在身邊了?說我生老大的時候,你待在兩河口,只一泡尿遠(yuǎn)你不回來;說我生荷花的時候,你又去修鐵路了,你一去千里之外連個鬼影子也見不著!哼,我倒成了你田家生娃生崽的機(jī)器了。母親一時想不過味,就想去尋短見。

那天,母親都已經(jīng)走到了河岸邊,也就是我奶奶失足落水的那個深潭。幸好母親沒有走進(jìn)去,其實(shí)母親也走進(jìn)去了,最后思想不通又退了回來。母親說,黑暗中她看見了我奶奶,說我奶奶不讓她下水又把她推上岸來。母親說,當(dāng)時奶奶的面影很模糊,一直在水面上晃悠,久久地注視著她不肯離去。母親于是望著那幽深的潭水,整整待了一夜、想了一夜:她想離開,可又于心不忍。說白了,就是怎么也放心不下我這個哈寶!

那天可把父親嚇壞了,他聲嘶力竭地將我們幾姊妹從床上喊起,叫我們舉著火把一同去尋找母親。夜色如墨,父親抱著我在曠野里一路高聲喊著:“蘭芝,穆蘭芝,你在哪里呀?你要是就這么走了,這幾個娃兒我還怎么養(yǎng)活呀?你在哪里呀,你咋就不回句話啊!”

一路上狂風(fēng)呼嘯著,夜蟲在低吟。父親將我緊緊地?fù)г谒膽牙,只差把我箍死去。最后,我們找遍了附近所有的地方,連墳地也不曾放過,還是沒有找到我的母親。望著這茫茫長夜,父親禁不住蹲在地上嗷嗷地長哭起來。我姐姐和我哥哥也嗚咽著勸了父親好一陣,才把父親勸回家去。不想母親這時也回到了家里,她一身水淋淋的,一見我也使勁地抱起,放肆地號啕著,也只差把我箍死去。

后來我才知道,父母這次爭吵是因?yàn)槲掖蠊。那時候,我大姑爺早就死了,我大姑成了個孤老,一個人過日子,所以母親就想讓我大姑嫁給我舅舅。這在大家看來本是樁好事,可我父親死活不同意。父親的理由是:我大姑過去受過刺激,他不想我大姑今后再去受什么刺激;再說,在我父親的眼里,我舅舅原本就不是什么好東西,父親對他向來嗤之以鼻、不理不睬,甚至還認(rèn)為他是個窩落害(害人精)、老鼠屎。

母親也生氣了,說不就是當(dāng)年他搞暴動影響了你提干嗎?那都是猴年馬月的事情了,你還在記恨他呀?再怎么說,他也是你的親舅佬倌,你咋就這么死心眼呢?

據(jù)我所知,舅舅穆少葉年輕的時候也是一個頂天立地、氣吞山河的漢子。他有文化,長得也跟他父親、我外公穆和平一樣,高額劍眉,目光炯炯,虎背熊腰。那時,最讓穆少葉想不通的是,他父親穆和平雖然是一名匪首,可是他都已經(jīng)起義投誠了啊,為什么還會被處死呢?

我想,這便是舅舅穆少葉心靈深處埋下仇恨種子的一個原因——他想要為父報(bào)仇,去討一個說法或者討一個公道。于是,他下定決心排除萬難開始四下里去串聯(lián)、去活動。而且,他還知道父親穆和平投誠之前藏有一筆巨款——黃金、光洋和鴉片;他甚至還知道那些寶貝疙瘩藏在什么地方——就在一座山洞里。

那個洞叫燕子洞,就在穆家峒的后山,深不知幾許,據(jù)說從來沒有人走到過它的盡頭。穆少葉帶我去的時候,正是埋他二巴子叔叔的那天下午。我們踩著一地陰霾來到了后山。放眼而望,我不僅看見了那飛舞在洞口前密密麻麻的燕子,還看見了掛在洞壁上密密麻麻的蝙蝠。它們就像夢影一樣懸掛在那里,黑壓壓一片,一個個嘰嘰喳喳地吵鬧個不休,就像在密謀。

穆少葉說,也是這樣一個陰沉的下午,有人將他父親穆和平告發(fā)了,這便成為他父親穆和平被鎮(zhèn)壓、被槍決的一根導(dǎo)火索。

事實(shí)上,據(jù)我所知,我外公穆和平之所以被鎮(zhèn)壓、被槍決,不是因?yàn)樗?dāng)年企圖逃跑,而是因?yàn)樗?dāng)土匪時罪大惡極——曾經(jīng)下令殺害過許多無辜的老百姓!當(dāng)然,也曾殺過國民黨白狗子和紅軍。所以,即便是他已經(jīng)率眾起義投誠了,也無法掩蓋他對人民所犯下的滔天罪行!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認(rèn)為他起義投誠是假、等待復(fù)辟變天是真!要不然,他為何還要暗藏光洋、鴉片和黃金呢?這是一本變天賬,必須立即槍決!迅速執(zhí)行!

這似乎也太過牽強(qiáng)了,居然為了一個“莫須有”的罪名就將人就地正法——槍決?其實(shí)調(diào)查人員并沒找到什么有力的證據(jù)來證明穆和平起義投誠是假、復(fù)辟變天是真,所謂的告密純屬子虛烏有!

后來,這便成為我母親能夠得到政府特殊優(yōu)待的一個重要原因。因?yàn)楹髞碚l(fā)現(xiàn),當(dāng)初對穆和平們的處理過重,多多少少影響了當(dāng)?shù)厣鐣伟才c干群關(guān)系,不利于起義投誠人員好好改造,更怕釀成什么禍患或者事端。事實(shí)上也正如此,后來的老寨暴動就有這些人參與其中,而且大都成了中堅(jiān)力量。

穆少葉說,那次暴動失敗其實(shí)早有預(yù)兆。那天他去后山燕子洞找那些寶貝疙瘩時,剛走近洞口就是轟然一聲,一個炸雷落地,將洞口上的一根樹枝“咔嚓”一聲劈下來。他說自己當(dāng)時就站在洞口前,對著那焦糊的樹枝和冒煙的懸崖望了很久很久,但他依然不明所以。而且,他還固執(zhí)地認(rèn)為,這一定是天降異兆,一定是上天在給自己什么暗示或者昭示!我說:“你想錯了,這是上天在警告你,想要懲罰你!”

“可不是么?”他說,“我現(xiàn)在曉得了,只是當(dāng)時我咋就參悟不透呢?”

穆少葉說,那些寶貝疙瘩其實(shí)是他無意之中發(fā)現(xiàn)的。那時候,無所事事的他幾乎翻遍了整個燕子洞,最后才在洞深處十華里的地方找到那些寶貝疙瘩。這便成為他日后準(zhǔn)備暴動的一筆寶貴的活動經(jīng)費(fèi)。再說瞎子見錢眼睛開,有錢能使鬼推磨,身材高大、欲望無邊的穆少葉自然也是吃五谷雜糧長大的,他又豈能免俗?那時候,他拿著這筆來路不明、見不得陽光的錢財(cái)便開始慫恿、鼓動起那些愚昧無知和對現(xiàn)實(shí)不滿的人,那些人大多是壞分子及其家屬,當(dāng)然也有一些不明事理、不知天下大事、不知天高地厚的蠢家伙。這時候,穆少葉還想拉攏一個人——就是他的二巴子叔叔。

那天,不想他二巴子叔叔尾隨而來,見他肩著口袋得意揚(yáng)揚(yáng)地走出洞口,當(dāng)頭就是一棒,狠狠地給他潑了一瓢冷水:“你個狗東西咋就不長記性呢?你爹是咋死的你難道不知道?不就是有人告發(fā)他私藏禁品、準(zhǔn)備變天、想要篡黨奪權(quán)、在搞反革命復(fù)辟嗎?你講,如今天下大定,這天下早已是共產(chǎn)黨的天下,你小子還想造反,你又造得了反嗎?”

“老子造不了也得造!”穆少葉居然把他二巴子叔叔的話全當(dāng)耳旁風(fēng),左耳朵進(jìn)右耳朵出,依然我行我素,最后陰溝里翻船,也坐了一回班房。

據(jù)我所知,這個二巴子外公年輕時也曾當(dāng)過土匪,甚至可以說,整個穆家峒過去人人都曾當(dāng)過土匪,至少每家每戶都曾是土匪家屬。但是,整個穆家峒除了我外公穆和平當(dāng)年被鎮(zhèn)壓外,其余的如今都還好好地活著。

更奇怪的是,如今他們?nèi)际艿搅苏奶厥鈨?yōu)待——每個人、每個月都有幾百塊錢生活津貼。而這個二巴子外公之所以能夠活這么久,是因?yàn)榇蛘虝r他負(fù)傷瘸了一條腿,之后就沒再去當(dāng)兵。正應(yīng)了古人那句“塞翁失馬焉知非!钡睦显,他是因禍得福!之后他便開始清心寡欲、與世無爭,最后才活了這么一大把年紀(jì)。

其實(shí),這個二巴子外公早就把這個世道看穿了、看透了、看淡了,他覺得這世上的一切都如過眼煙云,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也便用一個過來人的眼光開始苦口婆心地規(guī)勸穆少葉,勸他要冷靜、要理智、要清醒,不要硬拿雞蛋碰石頭——以卵擊石!利令智昏的穆少葉卻全然不聽,依然我行我素、倒行逆施,最后也被人告發(fā)了,不僅吃了場官司還蹲了回班房!

那年春天,蒙昧不知的穆少葉一開始還以為是他二巴子叔叔告發(fā)的自己,他在大街上居然一通朝天亂罵,揚(yáng)言說等老子哪天出來了非要了你二巴子的狗命!后來,鋃鐺入獄的穆少葉才知道,其實(shí)這根本不關(guān)他二巴子叔叔的事,告密者另有其人。據(jù)說是半陽坡的老支書—彭二愣的父親告的密,當(dāng)時還是尚保印帶著基干民兵前來抓捕的。那時候,尚保印還不是革委會主任,他只是老寨大公社的武裝部長——他當(dāng)上革委會主任還是幾年以后的事。

只是穆少葉怎么也不會想到,他事情都還沒有開始搞就突然暴露目標(biāo)了。那天,當(dāng)他背著背包剛從燕子洞里出來時,一張大網(wǎng)忽地自天而降,就像逮住了一只大鳥一樣將他罩進(jìn)去,接著“哐當(dāng)”一聲,他便戴上了雪亮而又沉重的鐐銬。

2

從兩河口到明溪,如果走旱路就要經(jīng)過穆家峒。其間二十八華里山路,要翻越兩座山坳、爬三道小坡、趟兩條溪河。而且從穆家峒去明溪還有十華里山路,上坡下坎一路怪不好走。所以,過去從兩河口到明溪大多只走水路不走旱路。但是這次不同,這次是去穆家峒,不走水路非走旱路不可。

我還騎父親的“馬嘟嘟”,我以為自己能夠看得更加高遠(yuǎn)了,只是那些樹總比我高,山也總比我高,天也總比我高。我們就像幾只慢慢爬行的螞蟻或蝸牛,一步一步地總是在半山腰上爬呀爬,可總也爬不到山頂上去。

我發(fā)現(xiàn),這時浮現(xiàn)在我母親穆蘭芝腦海里的,全都是她小時候在野地里玩耍的情景:那滿山滿嶺、滿溝滿壑,甚至屋前屋后全都是一片燦爛、美麗的罌粟花海。那可謂是穆蘭芝最引以自豪和驕傲的童年了,她跟隨她哥哥、她母親一同在花海中追逐、嬉戲、打鬧、歌唱,自由自在,無憂無慮,儼然生活在一個世外桃源。直到那一天,當(dāng)?shù)弥赣H穆和平被槍決時,她的整個世界徹底崩潰了。

母親說,也是這樣一個陰郁的日子,日頭剛剛當(dāng)頂,一群烏鴉在天空久久地盤旋著。她和她哥哥穆少葉隔著人群聽到一聲槍響,不,是三聲。因?yàn)樗赣H穆和平挨第一槍時并沒有倒下;他居然昂起頭來哈哈大笑;緊接著又是“砰”的一槍,他還是沒有倒下,最后被一腳踢倒在地,頭上又被補(bǔ)了一槍,他才囫圇地倒下,倒在一片花海之中。那是一片陽雀花!路鹨黄该鞯难#D時洶涌而來又翻滾而去——就仿佛殘陽一般,一下子染紅了她的整個世界……

那個午后,穆蘭芝和她哥哥、她母親扎了個拖床,將她父親艱難地拖回了家鄉(xiāng),拖回了那個高高的山崗。她記得父親穆和平說過,自己死后就要葬在這里。那是一塊向陽的坡地,眼前是一片溝壑,一年四季都有鳥語花香、暗香浮動……更特別的是,從那個地方還可以清晰地看見整個穆家峒。穆和平曾經(jīng)說過,他要把穆家峒建成一個世外桃源……雖然這只是個永遠(yuǎn)無法實(shí)現(xiàn)的夢想,但他卻憧憬了許多許多年。

從此往后,那美麗的罌粟花海就從穆蘭芝的腦海里倏然消失了。以至于多年以后,我母親怎么也不會想到,那樣的情景還會再次浮現(xiàn)出來,而且歷歷在目。

“娘!你為么哭了?”我依舊傻傻地問。

“我看見了好大一片花海!”母親揉了揉眼,淡淡地說。

“什么樣的花海呀,那也值得你哭嗎?”我問。

“哦,是罌粟花海!”母親苦澀一笑,眼眶里再次閃出了一片淚光。

“哦,罌粟花海?什么是罌粟花海呀?”我依然懵懂地問。

“你呀,真是個哈寶,連這個都不懂,蠢!”父親奚落了我一句。

母親卻不理會,只說:“那罌粟嘛就是鴉片,鴉片你總該曉得吧?”

哦,罌粟就是鴉片啊!鴉片我當(dāng)然曉得,那時我早就聽說過,某某就是因?yàn)樗讲伉f片而被政府抓起來的,最后還挨了批斗,都只差判刑、坐牢。

但之前我從未見到過什么罌粟花,就更別屑說什么罌粟花海了。為此我很不理解,心想,為何一片花海一下子就牽動了母親的心思呢?我覺得這太不可思議了。

母親解釋說:“過去呀,這里有好多好多的罌粟花呀,滿山滿嶺都是。那是我所見過的這世上最最美麗的花海了!”

“哦,是嘛是嘛!那……那花兒我咋就從沒見過呢?”我便四下里搜尋,但眼前依舊是一片樹,以及一面面崖壁,連那花海的半點(diǎn)影子也沒有。

“誰叫你不早點(diǎn)出生呀!”母親又笑笑,對我說,“現(xiàn)在不許種了,再也見不到了。”

“你們不是說,我是從河里面撈起來的嗎?”我又懵懂地問,“你們咋就不早點(diǎn)撈我呀,不然我就可以見到那些最最美麗的罌粟花海了!”

父母都甜甜地笑了。我問他們笑什么呢?母親說:“傻孩子!那時我們自己都還是小孩子呢,連自己都還顧不過來,還怎么去撈你呀?”

從此往后,在我腦海里不斷浮現(xiàn)的就是這些我從未見識過的罌粟花海,這花海仿佛一片漫無邊際的晚霞,總是這么在我的視野里靜靜地起伏、翻滾、燃燒,最后又在這片山坡上不斷地蔓延,一直蔓延到了那個神秘的寨子——穆家峒。

這時候黃昏降臨,天漸漸地黑暗下來。大山的輪廓也漸漸地呈現(xiàn)出來,看上去有些朦朦朧朧、隱隱約約,似乎很有層次感。我這才發(fā)現(xiàn),大山的輪廓原本也是這么深邃和蒼茫,蒼茫得幾乎沒有盡頭,唯留下一片無邊無際的墨黛。然而,不到山頂你是絕對看不到這一幕的。其實(shí)群山都是隱藏在高高的天際之下的。當(dāng)然,隱藏在天際之下的還有那個神秘的寨子——穆家峒。

穆家峒是一座古色古香的寨子,百十來戶人家,散落在一面半陽坡上,前面是條彎彎曲曲的小溪,比冷水溪更小,只是冷水溪的一條支流,最后也靜靜地匯入了白河。

奇怪的是,放眼而望,我發(fā)現(xiàn)河流大都是自西向東流,為何眼前這條白河卻是由北向西流呢?后來我才知道,原來,白河在流入湖北境地后折而向西流入四川,最后在四川境內(nèi)繞了個大彎才由西向東而去了。這是因?yàn)椋澜缟显緵]有一條筆直的河流——河流總是彎彎曲曲、曲曲折折的,只要是哪里低,水就會往哪里流。因?yàn)榱魉梢源┰绞^,同時還可以穿越時空和岸。

穆家峒留給我最深的印象,還是那些依山而建的木樓,那些木樓大都是轉(zhuǎn)角樓。

黑暗的天底下,那些層層疊疊的吊樓子就仿佛隱藏在大山里的宮殿,氣勢非凡,神秘莫測。當(dāng)然還有那幾棵聳立在寨中的高大的麻栗樹,一棵棵鋒芒畢露,也隱隱地刺破了蒼天。因此,穆家峒最讓我喜歡的就是這樹上的麻栗子了,那是舅舅穆少葉送給我的最好的禮物。

父親說,這個古色古香的寨子過去從沒被火燒過,一直保存著原樣,很難得。

其實(shí)父親說話的時候只要不是罵人,就總是文縐縐的。當(dāng)然,父親這話是相對于明溪而言的,過去明溪街上老是被火燒,據(jù)說一共被大火燒過三次:其中兩次是被土匪燒的,一次是被白狗子燒的。因我家祖屋在鎮(zhèn)西頭,不在正街上,這才躲過了一劫又一劫。

這當(dāng)然只是其中的原因之一。另一個原因是,我的一位堂伯曾經(jīng)當(dāng)過土匪,他不多不少掌握有幾十桿人槍!在那個槍桿子里面出政權(quán)的年月,沒吃過熊心豹子膽的人是絕對不敢輕易上門招惹的,誰也不想在太歲頭上動土、老虎嘴上拔毛,那是自找麻煩、自尋死路!

穆家峒其實(shí)也并非太平無事,過去這里家家戶戶都種有鴉片、起有大屋,就老是有不法政府試圖借禁煙打進(jìn)來,想撈一筆油水;再加上這是穆大當(dāng)家穆和平的老巢——土匪窩,國民黨剿匪部隊(duì)也一直覬覦著這個古寨,也想鉆進(jìn)來大發(fā)一筆橫財(cái)。但平常年景,誰也不敢隨便輕易地闖進(jìn)來騷擾,這里便成了一個世外桃源、一片世外樂土。

然而,如今早已改朝換代,所謂新桃換舊符,人民從此當(dāng)家作主,穆家峒也改變不了自己沒落與腐朽的命運(yùn),過去的輝煌和榮耀便一同湮沒在歷史無情的洪流之中。

一切都是無常啊。

3

我們沿著蜿蜒曲折的青石板路進(jìn)入山寨后,徑直走向了二巴子外公的靈堂。那時天已黑盡,燭光在搖曳,燈影在閃爍,靈堂里顯得一片冷冷清清,既沒有人哭泣,也不聞一絲哀樂,只有幾個人在無聲無息地忙碌著,倒不像是在辦喪事。因?yàn)槲覀冞@里過去“當(dāng)大事”無論紅事白事都是喜事,只要是“老”了人,都要當(dāng)作喜事一樣熱熱鬧鬧地去操辦。如今之所以不再大操大辦,是因?yàn)樯厦姘l(fā)話了,說要移風(fēng)易俗、根除迷信,凡事都得從簡。但凡死了人后,舉行個追悼會,哀悼哀悼、緬懷緬懷也就是了。

我想,這冷清里也許還有著一個更深層、更重要的原因吧,那就是,這個二巴子外公曾經(jīng)當(dāng)過土匪,且與我外公穆和平的關(guān)系非同一般——他是我外公的警衛(wèi)——勤務(wù)兵,或者說貼身保鏢。據(jù)說他是個飛毛腿、雙槍手,槍法極準(zhǔn),能夠百步穿楊,隔山打羊,隔河取命。據(jù)說有次隊(duì)伍不幸被前來剿匪的白狗子包了餃子,我外公因?yàn)槭軅菰诹税鼑,最后還是這個二巴子外公不計(jì)生死趕回去才把我外公從死人堆里背出來。他的腿據(jù)說就是那次被流彈擊中而瘸的。之后他便回到穆家峒來養(yǎng)傷,最終他沒被打死,也沒被槍決,便多活了幾十年。這就是命,一個人的命!

這時天已完全地黑暗下來,父親開始披麻戴孝跪在靈堂前敬香、燒紙,母親也象征性地哭了幾句,算是應(yīng)了景。事實(shí)上,人死了又活不過來,又還有什么好哭的呢?不哭也罷。

這個二巴子外公在大煉鋼鐵時還是砍木頭的一名小隊(duì)長。那時候,他雖然行動不便,卻指揮近百十號人把冷水溪兩岸山頭上的古樹砍了個精光,搞得到處都是童山禿嶺、一片狼藉。這應(yīng)該是他人生中最不光彩的一筆。特別是當(dāng)年,當(dāng)?shù)弥胍獦寷Q我外公時,他便跑去報(bào)信,讓我外公深更半夜翻墻逃了出來,并且天天都去燕子洞偷偷地給我外公送飯。有一天,我外公突然對他說:“老二,你今后就不要再來送飯了,我還是投案自首吧,免得再殃及無辜……”

在那個寒冷的冬天,或者說黎明,我外公穆和平就這樣坦然地走出了山洞,走向了一片潔白的雪地,也走向了他生命的終點(diǎn)……這應(yīng)該是一個無畏的選擇。他就這樣毅然決然地結(jié)束了自己風(fēng)云變化的歷史。

而這個二巴子外公之后就開始變啞巴了,他再不與人說話。當(dāng)然,穆家峒的人除外。在我看來,其實(shí)這并非他的什么光彩歷史,也沒什么好值得去炫耀的,但為何穆家峒人卻對他如此敬重呢?我想不明白,就只好去問我舅舅。

穆少葉那時正萎縮在一旁冷眼旁觀。他望著我父母僵硬機(jī)械的動作還在偷偷地發(fā)笑。那是一種冷笑,從他落寞的眼神中就可以看出來。所以他沒有主動上前與我父母打招呼,只是偏著頭、瞇著眼,裝出一副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的樣子,儼然置身于事外,仿佛眼前的一切都與他無關(guān)。

透過微弱昏黃的燈光,我發(fā)現(xiàn)舅舅穆少葉的眼睛依然是空洞的、茫然的、失落的,里面多多少少還帶有一絲怨恨和不滿?蛇@又怨得了誰呢?當(dāng)初要不是他自己異想天開想去搞什么反革命暴動,他又怎么會落到今天這種無人問津、孤家寡人的地步?一切都是咎由自取,怨不得別人。

按理說,過去死了人都要請老梯瑪去做一場法事,如今是新社會了,早已破除了封建迷信不興再搞那一套,像彭梯瑪這樣的老巫師——土老司,如今也派不上用場。靈屋自然也不許扎的,最后只是象征性地開了個追悼會。其實(shí)也沒有什么好追悼的,這個二巴子外公的歷史畢竟有污點(diǎn)——他當(dāng)過土匪,而且還是大土匪頭子穆和平的貼身警衛(wèi)。不過,人死總得入土為安,隊(duì)上也象征性地為他開了個追悼會,很是中肯地回味了他平凡而又短暫的一生。

其實(shí),這之前我從未見到過這位二巴子外公,因?yàn)槟悄甏嚼镱^還沒有人來攝影——照相,也便沒有什么遺像可供瞻仰,所以關(guān)于這位老人的一切,我都只能憑借自己的想象去猜想:雖然想象與現(xiàn)實(shí)有著一定的距離或差距,但這怪不得我,畢竟我只是個哈寶——傻子,既沒有聰明人的思維與大腦,也不能正確地判斷與思考,更沒有什么經(jīng)驗(yàn)可供咨詢。其實(shí),這位老人跟其他所有無疾而終的老人一樣,都是安樂死。他死得其所。因?yàn)樯煌夂跻粋過程,赤條條地來又赤條條地去,最后什么也不曾留下、什么也不曾帶走!如此說來,這位外公似乎也沒有什么可歉疚、可抱憾的了,畢竟一個人來這世上走一遭,看過了愛過了恨過了也就是了。再說,死亡對于任何人都一樣,遲死早死也都是個死。這似乎是天底下最最公平、也是最最開心的事了,只不過各自死亡的方式和方法有所不同而已。

遺憾的是,閉殮的時候父母卻不讓我攏邊,他們生怕我與二巴子外公的亡魂相沖撞,說那有什么好看的呢?一個小孩子家家看了晚上會做噩夢!

不過,后來我還是把我夢到的情形悄悄告訴了舅舅穆少葉。想不到,穆少葉一聽居然咧大了嘴巴,鼓著卵眼睛珠子囁嚅地說:“你……你小子真的是個夢生子?你可不許開玩笑、唬人!”我說:“哪個敢唬你呢!我真是做了那樣的一個夢!”他便不再吭聲,像個縮頭烏龜似的,趕緊縮回頭去。

那天晚上,我跟舅舅穆少葉睡在一起,我發(fā)現(xiàn)他一夜都沒敢合眼皮,因?yàn)橐凰绖尤剑伦约阂瞾G了卵小命!更想不到的是,當(dāng)我們把這個二巴子外公送上山后,我父親居然將舅舅穆少葉也帶回了兩河口。從此我便跟舅舅睡在一起,直至彭梯瑪蒞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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