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冷水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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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水倒映著岸邊的影子。母親把一背籠魔芋倒進了冷水溪,一切都破碎開來。即便是夏天,母親也不會赤腳走進這條溪去,她只是用一根棍棒不停地攪拌著,將水攪渾了一片,過一陣那水又清了。
我也怕這條冷冷的溪水。有天我問母親,這水咋就這么冷呢?“傻瓜”,母親說,“你沒看見,這水是從大山的肚子里鉆出來的嘛!”哦,我曉得了,這水從大山的肚子鉆出來后,在兩岸竹簧的一路掩映中流淌,一直很少見到陽光。于是,人們形象地給它取了個名字——冷水溪。
冷水溪是白河的一條支流,一年四季不見溫熱,也不見渾濁,只這么一路靜靜地流淌著,使得這條峽谷四季恒溫不變,幾乎看不出季節(jié)的變化來。但是,我卻能夠感受到心靈的四季變化,因為我父母的愛情就誕生在這條冷冷的溪邊。
他們愛情的結晶有四個,卻只成活了三個:我大哥一生下來就是個悶生子,大人們將家里的壇壇罐罐全都摔爛了、砸碎了,也沒能讓他立馬醒過來,說是遭到了白虎劫。母親說,當初如果我父親在家,家里有個人搭幫手,那個孩子也不會夭折了。我想,大哥的靈魂是不會死的,至少附著在了我的身上。
事實上,讓我真正喜歡上這條溪流的原因,不獨因為它與我父母的愛情有關,更因為它一路上景色迷人,秀色可餐。如果從兩河口沿小溪而上,你會發(fā)現(xiàn),值得你留戀駐足并且觀望的有好幾處景觀,這便是小溪口前的那座小石拱橋,以及再上百十米,那個跌宕而下落差十余米的小瀑布,還有再上三華里,那個大煉鋼鐵時住過萬余人、立了五六個土爐子的飛虎洞,以及離飛虎洞口二里地的紙廠和離紙廠僅僅五華里的那個冒水洞。這冷冷的溪水就是從那個洞里冒出來的。
那個洞叫里涅特洞。洞口酷似女陰,翻譯成漢語就叫婆婆洞,這是先前為我驅趕白虎,爾后又為我收回魂魄的那個彭梯瑪后來告訴我的。彭梯瑪就住在河東岸懸崖上那個叫半陽坡的寨子里,那個寨子居住的全都是彭姓人家。每年臘月、清明或是七月半,彭梯瑪都會來這洞里祭奠畢茲卡人(土家族人的自稱)的祖先。
我第一次進洞是跟我哥哥一起去的。當時正值日中,峽谷里灑滿了斑駁陸離的陽光。沿著河邊小路一直向前,河水倒映著青山、樹木和竹簧,水波一路在蕩漾,秋蟲一路在歡唱,只是那空曠無物的地方,蜻蜓和蝴蝶,以及閃爍的水母全都爬上了樹枝、竹簧與河岸,一路掩映著我的眼,令我不禁眼花繚亂。當然,還有鳥聲、蛙聲也不時地從空中和田疇里一聲聲傳來,跌宕在水面上,隨著波光蕩漾開來又破碎開去。隔河而望,最打眼的便是那個奇怪的洞口了。那洞口高約數(shù)丈,苔痕密布,滿是褶皺。哥哥就停下來,陰陽怪氣地問我:“老幺,你講,那個洞口像哪樣?”
“像蚌殼!”我說。
哥哥笑開了。我莫名其妙,說:“你笑什么?你講,這個不像蚌殼又像哪樣?”
“你再仔細想想!”哥哥居然賣起了關子,不肯揭底。
“我想不出來!”我老實說。
“想不出來也得想!”說完,哥哥便得意揚揚地吹著口哨,搖頭晃腦地去了。
我仔細一看,這才看清,原來那個洞口就像個陰戶,水淋淋的,滿是褶皺。清清的流水就是從那些褶皺里淌出來,一路淙淙而鳴,隨即又在嶙峋的亂石間激起一絲絲、一縷縷水霧,像是在冒煙。這時,哥哥又叫我回頭看,問對面的山頭像哪樣?我回頭一望,“哇”的一聲驚叫開來,那不就像座高塔嗎?巍巍然,聳立在絕壁之上,就像在鎮(zhèn)邪。
“看出來了嗎?它到底像哪樣?”哥哥站在洞口邊,又老遠地問我。
“不像塔,就像那個!”我偏著腦袋,幾乎想也未想便脫口而出。
“啊哈!”哥哥一陣大笑,“這回算你小子蒙對了,就像那東西!”接著,他說那山上還有一洞,那洞叫作里涅日洞,也就是公公洞。
“你哄鬼吧!”我說。
“要不信,你自己爬上去看看!”哥哥一臉自信。
這洞深不知幾許,洞里一片漆黑。我和哥哥打著手電爬進去后,沿著流水聲一直往前走。走著走著,前面的水流不見了,只隱隱地聽見流水聲。冷不丁,前面又忽地冒出個大廳來,差不多有三個籃球場那么寬、那么大,回音很好。我“哦嗬”了一聲,回音立馬蕩漾開來,仿佛余音繞梁,經久不絕。
“住嘴!你是想招來鬼魂是吧?”哥哥朝我一聲大吼,我就不敢再叫了。我舉著手電又開始東搖西晃、小心翼翼地朝前摸去。前面依舊是一片深深的漆黑,伸手不見五指。突然,一團白光在對面的懸崖上倏地一閃,反射開來。
“哇,鏡子!”我猛然一聲大叫。
“卵!那不是鏡子,是崖壁!”哥哥說。
走近一看,那反光的果真不是鏡子,是崖壁,白色的,好大一面!巴郏∵@是什么呢?”只見那面白色的崖壁上,依稀現(xiàn)出了許許多多奇怪的東西。是動物嗎?我想?赡敲炊嗟膭游镉质钦l畫上去的呢?我不知道。哥哥就講開了。我說,這不就是白虎嗎?你看!這兒這兒,還有這兒!這不就是白鹿、白蛇、白熊、白龜和白鶴嗎?天啦!這里咋會有這么多畫像呢?就像一些人像!這人像不僅有手有腳,還有鼻子有嘴有眼,而且全都是一些裸體畫像。一個個幾乎全都一絲不掛,仿佛一點也不知羞!嗨,仔細一看,那樣子有的像在跳舞,有的像在狩獵,有的像在撒網,有的像在喂奶,有的像在歌唱,有的像捧著日月星辰在點燈,有的又像拿著木叉在撐天……啊啊,這真真是太奇妙、太奇妙了!
哥哥說:“這叫巖畫!巖畫你懂么?”
巖畫我不懂,但是我知道這些形狀怪異的東西,有的就跟這洞口的形狀酷似,有的又跟對面的山頭酷似。后來我知道了,這叫“生殖崇拜”,全都是原始人的杰作,是他們追求幸福、希望興旺發(fā)達的表示。而這一切,自然都是彭梯瑪后來告訴我的。彭梯瑪說,這不是神話,也并非傳說,這是歷史!特別是那一組紅白相間的巖畫,有幾十米見方,最是打眼,把人獸雜亂地描繪在一起,就像人與獸共同表演。那場面最是雄偉、壯觀。后來彭梯瑪又告訴我說,那些像女人的畫像就是儺神娘娘,那些像男人的畫像就是儺神公公,這些全都是畢茲卡人的祖先!
我只是不明白,這畫像上的人臉為何都是紅色的而不是白色的呢?
彭梯瑪說,這些巖畫描繪的都是遠古時代的事情,那時候人間漲了齊天大水,大地汪洋一片,人差不多都快淹死了,百鳥百獸于是苦口婆心地規(guī)勸儺公儺母兄妹倆趕緊成親,說要是再不成親,這人種就要斷了,說是這人種斷了,這天地間就不再熱鬧了。
那天,我?guī)е赣H也來到了這里。望著這一壁栩栩如生的巖畫,母親驚喜不已、連連驚嘆。母親說,畢茲卡人的祖先就是從這個洞里冒出來的呢。
我一怔,說:“那人不都是些罡寶寶(蝌蚪)嗎?”我表示懷疑。
母親說:“你說呢?”她笑了。
“那……我不也是從這個洞里冒出來的嗎?”我又發(fā)起傻來。
“可不是么?”母親說,“那年我和你爹不巧從這里路過,看見你坐在荷葉上隨水漂著,我們就下河把你撈上岸來,你就這樣做了我們的兒子!”
是嗎是嗎?后來我才知道,母親騙了我,其實我根本就不是他們從什么水上撈上來的,我原本就是他們的兒子!
2
我父母的愛情就誕生在這條冷冷的溪邊,或者說就誕生在這個叫紙廠的地方。
那時候,父親并非現(xiàn)在這個樣子。他一臉的青春稚氣,還帶有幾分高傲的神色,幾乎目中無人。因此父親自謂自己是個帥氣的小伙,肚子里有點文墨,可謂百里挑一的角色。事實上,父親的確是全公社讀書最狠的一個,同學們都為他感到驕傲和自豪,甚至嫉妒。然而,父親并不理睬這些,他依舊還在無邊無際地憧憬著自己美好的幸福與未來。但是在同學面前,父親也有尷尬甚至抬不起頭來的時候,比如有人說他討了個婆娘,而且是個“麻婆”!這就讓父親很丟面子。父親非常生氣,于是發(fā)狠說,那都是父母包辦,算不得數(shù)!說如今都什么時代了?都新社會了,戀愛自由,婚姻自主,我要退婚!父親這就不再回家了。
有一天,我爺爺突然捎來了口信,說我奶奶病重,讓父親趕緊回家。父親懵然不知,只好連夜匆匆往家里趕。一進屋才知上了我爺爺?shù)穆汛螽敗獱敔斒窍腧_他回家立馬完婚!
可想而知,那天晚上,父子倆發(fā)生了怎樣的爭吵,竟氣得我爺爺一夜都沒有歸屋。也是這天晚上,我父親做出了他人生中第一個最最重大的決定—逃婚!那時候,幾近絕望的田大年,突然跪在他母親面前失聲痛哭:“娘!兒子不孝!兒子要走了!”“孩子,你走吧,娘不怪你!你走得越遠越好!”我奶奶抱著我父親的頭也是一陣哽咽。父親就給我奶奶重重地磕了個響頭,然后趁著月色連夜趕回了縣城?h城正在招兵,父親于是報名參軍去了。一切都是偶然地發(fā)生,事先居然沒有一點兒征兆。最后,父親到了部隊才又給家里寫信,說自己當兵了,還說要退婚!
母親說,當時那個招兵的營長看我父親田大年是個當兵的料,當他得知父親的事后也主張父親立馬退婚,說現(xiàn)在都什么年代了?現(xiàn)在都新社會了還搞婚姻包辦?這是逆歷史潮流!退婚!父親就退婚了。
那天,父親上城讀書路過紙廠到溪邊洗手時,正巧望見一個裊娜的身影倒映水中。父親故意咳嗽了一聲,那姑娘立馬抬起頭來,但見一個白面書生正傻傻地望著自己,她的臉倏地緋紅起來,乍看上去,有幾分靦腆,也有幾分嬌羞。父親斜眼望去,一眼便看清楚了眼前這個靦腆如荷的姑娘:一張瓜子臉,兩彎柳葉眉,一對丹鳳眼,背上耷拉著兩條長辮子,額前還留著一綹淺淺的劉海;特別是那張瓜子臉,只那么微微淺淺地一笑,便綻出了兩個甜甜的、圓圓的酒窩。嘖嘖,真真是個美人胚子!這在父親看來,恰似一汪深不見底的秋湖!父親對這姑娘一見鐘情。父親的感覺是,這是一個值得自己守護一生、關愛一生的女人!但那時的父親依然是懵懂的、靦腆的、羞澀的,他依然不敢坦然地去面對、去正視眼前這個戲水的姑娘。如今看來,也許動了真情的年輕人都是如此吧,當他面對自己心儀的人兒時,生怕一不小心便傷及了自己心靈中那根最脆弱的弦。
那時,田大年自然還不知道穆蘭芝的家境,更不知道這個美麗如荷的姑娘就是起義投誠的大土匪頭子穆和平的幺女。這一切的一切,對于他來說,都還是一個亟待解開的謎底。當時他唯一的感覺是,這個姑娘長得很美,很水色,她一定是這個廠里的女工。那時候進廠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情,對于某些人來說,簡直是天方夜譚!因為無論招工還是招干,各項指標和要求都十分嚴格,只要政審不過關,你就休想出得了大門,更別屑說去當什么國家干部了。涉世未深的田大年當時還沒有完全清楚地意識到這些,他只是咧嘴淺淺地一笑,臉就漲紅得像個關公了。就這樣,他蹲在那條冷冷的溪邊,一直呆呆地望著水中的倒影出神,同時心兒還在“怦怦”的亂跳。那是一種心儀的感覺,他知道。
母親說,其實那天他們相互并沒有搭話,彼此間只是那么默默地、呆呆地望著水中的倒影出神。水波一層一層地蕩漾開來,又一層一層地破碎開去,就仿佛彼此心靈的電波,漣漪層層……但是,那一刻似乎誰也沒敢抬頭去正視對方,哪怕一眼,就更別屑說與對方搭話了。事實上,母親當時只知道父親是一位帥氣的秀才,父親只知道母親是一個漂亮的女工。但在那一刻,他們彼此都已經牢牢地記住了對方。最終,父親還是想方設法知道了這個美麗女工的名字——穆蘭芝。
我想,那便是父親日夜思念冷水溪的一個最最重要的原因或理由。只是他怎么也不會想到,自己的人生會因為那次退婚而釀成終生的苦果。本來他要被提干的,可是公社和大隊所提供的材料卻說他田大年的社會關系和背景很復雜:他的親血表楊白鹿過去曾當過明溪偽鄉(xiāng)政府的鳥官——鄉(xiāng)隊副,其職務就相當于現(xiàn)如今的鎮(zhèn)武裝部長。提干的事由此泡湯。
然而,田大年畢竟是個人才啊,他不僅識文斷字、聰明勤快、機敏瀟灑,還被領導喚作“田小鬼”。所以看好他的領導自然舍不得放棄這棵好苗子,就要求地方上進一步去核實、去調查?珊藢嵳{查的結果依然是:田大年有著復雜的社會關系和背景!不僅如此,最后材料上還補充了三點:一說給他發(fā)蒙的先生是他家二叔,那人的家庭成分是地主;一說他姐夫過去是個二流子、鴉片鬼,專搞偷雞摸狗之事;一說他堂兄過去當過土匪,雖然最后起義投誠了,也曾參加過抗美援朝、打過美國鬼子、保過家衛(wèi)過國,但其歷史終究有污點。
豈有此理!部隊領導感到啼笑皆非。但是,他們依然不想這么輕易放棄這棵好苗子。那天,田大年通過老鄉(xiāng)關系看到了地方上提供的材料。一看他便傻了眼,這才知道組織說要繼續(xù)考驗自己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這無疑是晴天霹靂!田大年啞然了,但他依然捫心自問,不斷地反省拷問自己:這是為什么?這究竟是為什么?!
最終,田大年想明白了。想明白之后他便孤注一擲了。那天,他不得不向組織匯報了公社和大隊整自己黑材料的原因和動機,說這全都是何詩光一伙人所為,他們是在搞陰謀詭計!是在打擊報復革命同志!因為何詩光過去是貧農協(xié)會主席,現(xiàn)如今又是大隊支書,就因為他是“麻婆”的親姑爺,所以處處刁難與自己作對。
這話部隊領導自是相信的、明白的,即便他們閉上眼睛也都知道這是怎么一回事。然而,要提拔一個革命干部,不光看你在部隊的表現(xiàn)如何,無論你過去獲得過多少張獎狀、立過多少次戰(zhàn)功也不行,非得有地方上提供的材料不可,要不然,就不符合組織程序與提拔規(guī)范。這一點田大年懂——他想真金不怕火煉——自己能夠接受組織的再考驗,于是請求組織再派人到地方上去核實、去調查。組織上再度考慮了田大年的請求。遺憾的是,當部隊來人趕到兩河口時,正巧碰上老寨公社搞反革命暴動,那人最終沒能取得最新的材料,就帶著老材料回部隊去了。
母親后來對我說:“其實你父親要求退伍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因為你奶奶。”
據我所知,當初我奶奶得知這件事情后,就跑到公社找何詩光評理去了。一見面,奶奶就質問何詩光為何要打擊報復革命群眾,說不就是我兒子沒有娶你親侄女嗎,也犯得著這么趕盡殺絕誣陷好人?
那天,大隊干部正在公社開大會,我奶奶當眾揭露了何詩光的丑行,搞得何詩光很丟面子。丟了面子的何詩光頓時惱羞成怒,依仗手中的權勢一而再、再而三地污蔑我奶奶,說我奶奶是瘋子——瘋婆子!說我奶奶是胡說八道、血口噴人!還命人把我奶奶抓起來押在打谷機里,三天三夜不讓吃喝。
這事最后讓我家族人知道了,一族人便起了哄,全都帶著家伙一窩蜂地趕到公社去評理—我奶奶這才被放出來。放出來以后,我奶奶氣瘋了,幾乎每天都要跑到街上去叫罵、去喊冤,也不管刮風下雨、飛雪飄霜,她口吐飛沫照罵不誤。沒過兩年,身心疲憊、瘋瘋癲癲、歇斯底里的奶奶一不小心跌進了明溪的深潭……
奶奶被淹死了。有人甚至懷疑說,這極有可能是何詩光一伙人所為——完全有這可能!
這事不久就傳到了我父親耳朵里。父親一聽肺都氣炸了!他想要報仇,便退伍還鄉(xiāng)了。
其實,這并非什么明智之舉——父親是在賭氣,他跟自己賭氣,也跟命運賭氣。但命運對于田大年來說似乎并不薄,部隊當即來函特地要求地方上給予他一個最妥善的安排。父親其實也可以不回來,部隊首長想讓他留在部隊上繼續(xù)好好干,說總有撥開烏云見天日的時候?上У氖,田大年一門心思只想報仇,他已經被仇恨完全沖昏了頭腦,甚至還寫信罵人家,沒有再給自己留一點退縮與回旋的余地。同時,他還麻起膽子給穆蘭芝寫了一封信。
很快,穆蘭芝就回信了,說我配不上你,說你要安下心來繼續(xù)好好地干——自己的前程要緊!
事實上,穆蘭芝收到信后心都快跳出來了。她知道那個叫田大年的男人是誰,他就是當年在冷水溪邊只見過她一面的那個白面書生!意外的是,那個書生居然為了逃婚當兵去了,而今為了前程又一直苦惱著,而且還想找一個人靜靜地聽他傾訴……
母親說,她其實是不想連累我父親的,可這都是緣分,就是想躲也躲不掉!母親說的是實話、大實話。
那時候,沒了出路的田大年只好再度給穆蘭芝寫信。在信中,田大年一邊敘說著自己的相思之苦,一邊敘說著自己沒能提干的痛苦和原因。最后他說自己想退伍,不知穆蘭芝又有著怎樣的看法?
這話問得很含蓄也很委婉,表面上是在詢問征求對方的建議或意見,實際上是怕遭到對方的進一步拒絕而深感難堪。穆蘭芝猜想得不錯。但她同時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家境,這一切都將無法改變——她可不想委屈了自己的心上人。所以,她只得鼓勵田大年留在部隊上繼續(xù)好好干。她說了違心話,其實她是期盼著對方盡快回音的?纱蟀肽赀^去了,穆蘭芝依然沒有等來回音,她都以為自己沒得一點希望了。然而,就在她心灰意懶、焦灼不安之際,田大年居然悄然地出現(xiàn)在她的面前!
那是一天上午,河霧開始籠罩著大峽谷,遠近都是一片朦朧。穆蘭芝正在撈紙漿。她腰上扎了個天藍色圍兜,身子正一弓一傾地起伏著;同時那流水潤耳的滴答聲正透過漏篩漫揚開來,悠然地充盈著整個房間,也充盈著田大年那騷動不安的耳鼓和心田。
田大年其實早已站立了很久很久,他不想立馬驚動這個令自己心儀已久、愛慕不已的女人,他就那么久久地望著她的背影和勞作時所帶來的美麗英姿出神,觀望并且享受著這個只有在夢中才會出現(xiàn)的動人場景。
那個時候,翠竹般芬芳的氣息就仿佛晨霧般縈繞著他,氤氳著并且洋溢開來。田大年很想立馬沖上前,去擁抱那個曾經給自己帶來過無邊夢想和無限希冀的女人!但是,他不敢。他知道,有無數(shù)雙眼睛在暗處悄然地盯著他們呢。
穆蘭芝似乎夢寐不知,她依然那么悠然自得地重復著那些簡單、機械而又熟練的動作,忘情而又愉快地工作著。就在這時,廠里一串銀鈴般的笑聲忽地傳來,恰如山泉般叮咚作響。穆蘭芝居然沒有察覺,她依然還在輕輕地哼唱著那支動人的歌謠——《紡車娘》:
紡車娘,尾巴長,挑水挑水嫁姑娘;
姑娘嫁,我也嫁,我給姑娘送手帕;
姑娘把我打幾下,我跑到沿溝種冬瓜,
瓜生籽,我也生,我跟瓜籽打老庚。
那是一支兒歌,一支搖籃曲。此時,穆蘭芝正想象著自己相夫教子的動人場景……她剛剛疊完一張紙漿,慵懶地伸了下懶腰,突然間,她發(fā)現(xiàn)漿池里有個影子正在輕盈地晃蕩、并且漂浮起來,就仿佛夢影似的若即若離、若隱若現(xiàn)。她定睛一看,竟一下子驚呆了,她日思夜想的男人,此刻就在眼前:“你……你真的退伍了?”她囁嚅著,手上的漿盤“當”的一聲掉落在地上。她似乎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依然還在喃喃地、傻傻地問。她還當自己是在做夢哩!
“我回來了!”田大年忽地打了個立正,給她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
3
爺爺反對我父母的結合其實從他們的愛情公開之后就開始了,因為我母親不可更改的家庭背景讓我爺爺不無擔憂,甚至心生恐懼。
那天,我爺爺來到冷水溪,來到紙廠,徑直找到了這個名叫穆蘭芝的女人。一見面,我爺爺就給穆蘭芝下跪了。之前我爺爺從未給人下過跪,即便在舊社會也是如此。但那天,爺爺卻給這個名叫穆蘭芝的女人下跪了,央求她開開恩、高抬貴手放過自己的兒子!
穆蘭芝嚇壞了。當我爺爺佝僂的背影倒映在冷水溪中,隨著波光一點一點地破碎開來時,她的心也一點一點地破碎開來。
母親說,那時無論旁人如何地規(guī)勸,那個名叫田幺木匠的人就是不肯起來,就像一尊地佛佇立在那里,一動不動。最后,穆蘭芝只得扶起這個淚眼模糊、傷心欲絕的老人,一陣嗚咽:“我答應你!只要你兒子不來找我,我是決不會去找你兒子的!”
母親的理由是:世上只有藤纏樹,哪里見過樹纏藤?一個女人又怎么會無端地去糾纏一個自己心愛的男人呢?愛,就應該是給予,而不應該是索取!
爺爺?shù)故窍嘈帕诉@個女人——他相信這個女人能夠一言九鼎,能夠說到做到!
然而,父親死不改悔!這一年,他與我爺爺徹底地鬧僵了。這便是我爺爺無法原諒與容忍我父親的地方。爺爺不得不動用家法以正視聽:他將我父親綁在那個巖獅子上,一邊抽一邊呸還一邊罵:“你個挖孔雀(喜鵲)!你長大了你翅膀骨骨硬了你就想反天是吧?你把你娘害死了不上算還想害死你老子是吧?你個化生子(未成年而亡的人)啊,老子怎么養(yǎng)了你這么個不知天高地厚、不知天日的白眼狼啊!”
那天,爺爺將我父親抽得遍體鱗傷、鮮血直流,父親咬牙切齒、橫眉冷對,卻始終不言不語。一街的人都說我父親有種,是條漢子,是個硬漢子。最后,還是大隊支書何詩光親自出面當了和事佬、做了一回好人,我爺爺這才放過我父親。何支書說強扭的瓜不甜,那事就算了吧。那事又才算了。
奇怪的是,獲得自由與解放的田大年似乎并不領情,他反倒越發(fā)地痛恨起這個何支書來了。
母親說,我父親不僅長了根傲骨,他還長了一根反骨!這話其實是我爺爺生前說我父親的,如今又被我母親引用過來了。
我只是不明白,父母在結婚生活了幾十年以后,為何還總是念念不忘那些已經過往的陳年往事?這到底是為什么?而且母親每每對我說及時,都仿佛身臨其境、當場說教,就好像那些陳年往事都才剛剛發(fā)生過一樣,依然歷歷在目;蛟S,母親已經把我當成了那個讓她魂牽夢繞的叫作田大年的男人了吧。
如此說來,父親當初執(zhí)意要來兩河口而母親不加反對,是否也與此事有關呢?這是否也是父親喜歡獨自為伍、逃避現(xiàn)實的又一個最最隱秘的動機與原因?
我似乎一直都沒有找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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