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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節(jié) 墳屋

1

一到七月,河岸邊、山坡上總是會多上一群人,將這個河川、山野也弄得像個村莊似的,升起一縷縷青煙。其實,他們是在祭祖,在給祖先掌燈、上香,我們當?shù)厝私羞^七月半。

每逢這時節(jié),父親都要回老家一趟,去明溪給爺爺奶奶點燈上香。我只是不明白,父親為何要將爺爺葬在祖屋里呢?有一天,我曾傻傻地問父親:“既然年年都要來祭,為何當初還要來兩河口?”父親沒有回答,瞪了我一眼說:“你個小孩子家家懂什么?!別啰唆!”

那天是農(nóng)歷七月十三。

當沿岸的蘆花又開始飄蕩的時候,我和父親上路了。我又騎在了父親的肩上,我們管這叫騎馬嘟嘟。這樣我就顯得比父親更高了。極目遠望,我便能望見父親所不能望見的東西,比如竹呀、樹呀、鳥呀、蘆葦呀、倒影呀、飛魚呀、鷺鷥呀。一聲吆喝,就會有鳥兒從蘆葦蕩深處飛起來,白茫茫一片。而我最喜歡的是白鶴和白鷺,一只或幾只,一群或幾群,一路閃閃亮亮,在天際間輕盈優(yōu)雅地起伏著,總是給人以無邊的遐想。父親讓我數(shù)數(shù),可我總也數(shù)不過來。因為這群白白的大鳥,在蘆葦蕩上不停地起伏、上下翻飛,似乎永遠也沒有落定的時候。

我發(fā)現(xiàn),它們好像一直在尋找著什么,就像我一樣,仿佛正在尋找一條歸家的路。為此,我把這群鳥兒與我的親人們聯(lián)系了起來——我想,他們即便飛得再高再遠,即便遠在天涯海角或者世界的另一個盡頭,一旦飛累了、飛倦了,說不定哪一天又會像候鳥一樣飛回來,飛回那個曾經(jīng)孵化他們的鳥巢——祖屋里去。

如今,爺爺所在的地方,可謂一個極樂逍遙的世界,那個世界的端點與陽間的起點緊緊相連。我發(fā)現(xiàn),那便是地獄和天堂之門——靈魂的必經(jīng)之所—畢竟靈魂還要還陽,還要穿越鴻蒙前來享受后人的香火。事實上,每年都是如此。每當清明、七月半和過大年時,他們都要從地府走一趟陰陽界,然后再回到那個陰冷的世界里去:有罪的還要贖罪,無罪的則上天堂。反正,我是這么想的。

從兩河口到明溪僅僅二十五華里,坐船順水下行十里,再走十五華里旱路,一早就能夠趕到。這一路的風景不禁讓我想起初來兩河口的日子,我把這條河流跟女人們搞混淆了。原因是我把女人們?nèi)枷胂蟪商J葦,想象她們也如蘆葦一樣在這河岸邊生根、發(fā)芽,然后開花結果。而女人們的岸就是男人。這一過程就好比菖蒲、蘆葦、野蒿子等一類濕地植物生長在河岸邊一樣,一年一度地枯萎與繁榮,又使得這個世界風生水起、生生不息。

每當這時,那些不可名狀的東西就會從我的腦海里浮現(xiàn)出來,那便是:蘆葦和風、岸和家、鳥和云、祖屋和童夢。而我和父親就像是兩只歸巢的小鳥,仿佛要去完成一道神圣的儀式或者一個不期的輪回。但現(xiàn)實的一切離我的想象似乎都甚遠,因為它展現(xiàn)出來的大多是灰暗的、低調(diào)的色彩,而我的想象里幾乎全都是綠色。事實上這也是我最初記憶里的東西,一個沉靜世界里的元素,那個世界里的一切似乎都與綠色有關,就像河岸邊生生不息的蘆葦一樣,全都被這綠意深深地包圍著。直至我開始思想——當我的靈魂復活以后,我的視野才開始平添了別樣的、魔幻般的色彩。

我記得,爺爺去世的時候家里鬧起了一場大大的風波。母親不明白父親為何要將我爺爺葬在祖屋里,父親說,這需要理由嗎?母親說,這咋不需要理由呢?孩子們住到屋里難道不害怕嗎?父親說,那要是搬家,我們不住在這屋里呢?母親嗤天(驚訝而不知如何是好)了。她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就反問父親,難道把爺爺葬在祖屋里為的就是搬家?!父親似乎不屑于回答。母親就叫來了我哥哥和我姐姐,一同據(jù)理力爭:“哼,這個家可不是你一個人說了算,你得問問大家!”

“如果你們想要活得像個人樣,這個家就非搬不可!”父親依然霸道十足,一副無須商量的口氣。

哥哥自然明白我父親的意思,是不想讓我姐姐再跟王家人來往,所以哥哥低著頭始終緘默不語。姐姐很委屈,就反駁起來:“我不和人家來哉(來往)就是,這也犯得著去搬家嗎?”

“值不值得老子說了算!”父親見遭了圍攻,就霸蠻地說道,“到時候你們就曉得了!我們?nèi)遣黄鹑思译y道還躲不起嗎?!”

“我們哪里惹著人家了?”母親眼含淚花,一臉不滿地說,“他走他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咱們井水不犯河水!”

“哼,就你想得天真、想得美!”父親依然不肯妥協(xié),“我們是沒惹著人家,可我們沒惹著人家并不等于就惹得起人家!”

那時候我自然聽不懂這些,但那次風波也讓我非常地生氣——父親居然事先沒有征求我的意見,就當我不是這個家庭里的成員似的。后來我才知道,有人說公社書記王哲亮過去曾喜歡過我母親,我想大伯說我是野種是不是指的就是這件事情?!

我跟父親回祖屋之前,母親也曾改變過主意,她甚至還建議道:“還是讓開明或者荷花去吧,我們還要上坡薅草!”

“難道開明和荷花就不能薅草?他們多大了?過去都早該成家立業(yè)了!”父親這么詆了母親一句。

其實,父親早就看穿了母親的心思,她是想讓我姐姐去一趟明溪,因為姐姐要去見一個她喜歡的人——王哲亮的兒子——王開春!

這顯然是枉費心機!而且,我也總是站在父親一邊,幫腔說:“就是!姐姐去干嗎呢,不就是想去見那個人嗎?”這話是母親昨晚求我父親時父親沖我母親說的,我總是鸚鵡學舌。

話音未落,姐姐就騰地站了起來,說:“田巖寶,你的嘴巴不要多!我去不去不關你屁事,你不要狗咬耗子多管閑事!”

“我就是要管!”我也犯起倔來,“爺爺奶奶只喜歡我,說我是大胚胚(大個子)!”

“你也不許去!”父親忽然說。

“我就要去!我就要去!”我在地上打起滾兒來,又一個勁放肆地號啕。那時候,我也算得上是家中的小霸王,父親要去哪兒,我也非去不可。母親就只好站出來和稀泥,說:“好好好,你去你去,就讓你去!”

其實,祖屋最初留給我的印象并不美觀。甚至可以說,那是一棟破敗不堪、老掉牙的窨子屋,斑駁的墻上早已布滿了青青苔痕,總給人一種時光不再、流水無情的滄桑之感。我甚至認為,沒有它似乎也沒什么可遺憾、可惋惜的。然而,我錯了。這棟并不起眼的窨子屋不僅歷史悠久、造型美觀,而且還是明溪保存得最為完好的一棟古建筑。這棟老屋最引人矚目的不是古建筑本身,恰是朝門口那對曾經(jīng)遭遇過無數(shù)次打擊和破壞的巖獅子。母獅子的一只耳朵被打掉了,雄獅子的下身也被打掉了半截,有的地方破了皮,有的地方脫了殼,有的地方早已爬滿了苔痕,那似驢非驢、似馬非馬、似熊非熊、似麒麟非麒麟的樣子,恰似一個四不像。

“這都是誰干的呢?他們怎么連堆石頭也不肯放過?”我曾傻傻地問母親。母親搪塞了我一句,說:“可不是么?老早就這樣了,也不知道是咋回事兒。”我只好去問父親。哪知父親臉一木,竟然莫名其妙地發(fā)起了火:“你的舌根哪這么長呢?不當問的你不要問!有你利巴子屙(飯吃)就是了!”

不過,后來我還是知道了。原來是大隊支書何詩光在破四舊時帶著基干民兵打的,說那是封建迷信,不破不立,非打倒不可!不僅如此,他們還把打掉的半截雄獅子下身掛在大隊部的戲樓上亮相。只要一放電影,大家就像看紀錄片一樣,一睜眼就能看見那道奇特的風景。為此,我哥哥還和別人狠狠地打了一架。因為那人說我家人同那巖獅子一樣沒了下身!哥哥簡直氣瘋了,他眼睛一瞪,眉毛一豎,說:“你小子再說一遍看看?看老子到底長沒長全乎?”那人偏偏不信邪,仗著自己伯伯是大隊支書,又霸蠻地說道:“你家?guī)r獅子沒長那個,連人也沒長!怎樣?”

“你講怎樣!”話音未落,哥哥一磚頭拍過去,“嗵”的一聲,那人腦門就開花了,頓時鮮血直冒……

這就惹了大禍,父親狠狠地揍了我哥哥一頓,說:“那腦門子也是你隨便能拍的嗎?那可是要拍出人命來的啊!我的個小祖宗呃!”

那天晚上,哥哥被父親打得連喊帶叫。當時,哥哥正準備跑,父親就指著他的背影劈頭蓋腦地罵:“你跑吧跑吧跑吧。你跑得了和尚難道還跑得脫廟?你要是跑了你就別再死回來!”哥哥就不敢再跑了,他知道我父親的臭脾氣,倔,那是說得出也做得出的。

最后,我家賠了人家好多錢,這事才罷了。這樣一來,我哥哥更加想不通,他便開始了行動。那是一次秘密行動。哥哥讓我放哨。夜靜得出奇,秋蟲(蟈蟈)在墻角偷偷地鳴叫,還有夜鴰子的叫聲也不時地傳來,一聲聲驚得人毛骨悚然。哥哥輕手輕腳,像夜貓子一樣悄悄地爬上戲樓,人不知鬼不覺地將那半截巖獅子下身偷下來,然后又人不知鬼不覺地將它悄悄扔進了明溪的深潭……

“簡直反了天了!”支書何詩光當即追究下來,開始一個個排查、追問,最后排查追問到了我哥哥頭上,我哥哥死活不認賬,打死他也不認!他說,自己什么也不知道!最后還指天發(fā)誓說,哪個曉得就死在臘月三十夜!無奈之下,何支書只好來問我,我也裝懵。最終,那事因查無實據(jù)、無法定案而不了了之。

后來我才知道,原來這中間還有一個更為深沉,或者說更為隱秘的原因——父親之所以帶著一家人搞副業(yè)、離開集體單干,是因為不屑于與某些人為伍。比如說大隊支書何詩光,他就是父親的災星、克星,處處與我父親作對。當年,父親當兵一共提了三次干,三次都沒提成,其中的政審材料就是何詩光提供的。何詩光說,我父親的社會關系和背景很復雜。那時候是講究社會關系和背景的。這是我父親被迫退伍的又一個原因。母親說,我父親原本是可以留下的,但是為了我奶奶,他最終選擇了回家。

從部隊回來后,父親分在了區(qū)公所。

2

那時的區(qū)公所就設在兩河口。母親說,過去兩河口是個水碼頭,可熱鬧了,這里交通方便,商業(yè)發(fā)達,后來人民大公社解體,大公社分成了小公社,老寨于是一分為二,變成了明溪和老寨;再后來,明溪那邊通了公路,集鎮(zhèn)擴大了,兩河口的人戶全都遷走,這里也便開始蕭條、冷落。我一直不明白,這些與父親把家搬來兩河口又有著什么關系?父親是不是還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隱衷與秘密呢?母親說,我父親是個認死理的人,他搬起犁頭不轉(zhuǎn)肩,說在哪里跌倒就從哪里爬起!什么狗屁邏輯!

于是我知道了,父親曾經(jīng)跌倒過,父親想要爬起來,父親還想堂堂正正、風風光光地做人!然而,我依然不明白,這又與父親把我爺爺葬在祖屋里有著什么關系?母親說,有人老是給我父親穿小鞋,不是肉中挑刺,就是雞蛋里面挑骨頭,父親眼不見心不煩。

偏偏冤家路窄。那天,當我們從明溪街上經(jīng)過時,正好撞上了大隊支書何詩光。想不到的是,何支書還主動上前跟我父親打了聲招呼,他說回來了!父親沒吱聲,鼻子一哼居然調(diào)轉(zhuǎn)頭去。何詩光嘿嘿一笑,仿佛沒事一般,隨即摸了摸我的頭,一陣干笑。我轉(zhuǎn)身跑開了,生怕他在后面追趕。我覺得自己跟他也仿佛有仇。然后,我便跟著昂首挺胸、邁著大步、豎著雄雞冠子般高傲無比的父親徑直去了下街,去了祖屋。

祖屋在一個水塘邊,祖屋的大門是朝水塘開的。那時,水塘都快干枯了,差不多成了個臭水塘。據(jù)說這塘邊還曾長有一棵高大的桂花樹,一到金秋十月就飛花揚絮,十里飄香。我沒有親見。說是在上世紀——1958年大煉鋼鐵的時候砍掉了,被拿去煉鋼鐵了。我深感惋惜。據(jù)說,那棵桂花樹被砍掉后,我家祖屋的神龕上就再也沒有泛起一絲絲佛光和漣漪—那佛光正是日照荷塘、水母泛蕩而反射的光芒。如今這門已經(jīng)上鎖,那佛光再也照不進來了。

父親站在大門前屏住聲息,掏出一把鑰匙準備開鎖。那鎖早已生銹,父親拗了幾下沒拗開,便彎腰撿起一塊石頭朝那鎖砸去!斑旬敗币宦,鎖被砸掉了,父親將門鏈一扯,推開門便昂首闊步地走進去。我也跟著走進去。放眼而望,祖屋里已是一片冷冷清清。而一平壩、一階沿全都是野草—瘋長的野草。還有一株薏苡,我們叫它薏米,有時也叫它薏米子,它青幽幽地長在屋檐下,雖然結了果,果子卻是青青的,還沒有變白、變黑,既做不了車花子,更做不了捻珠子。我還發(fā)現(xiàn),屋里屋外、窗子屋檐,全都結滿了大大小小、密密麻麻、層層疊疊的蛛網(wǎng),那蛛網(wǎng)就仿佛捕獵的大網(wǎng),像是要把我們?nèi)季W(wǎng)進去,當作最后的美餐似的。

而最讓我喜歡的還是那些已經(jīng)發(fā)毛、剛剛散籽的狗尾巴草,那些野草一叢一叢的,長得實在太過茂密,我跑過去趕緊扯了一把。“好多好多!”我朝父親高揚起來。父親以為我在扯雜草,也彎腰扯起來。我卻拿著狗尾巴草樂顛顛地跑到墻角,獨自織我的土狗子(蟋蟀)籠子去了。那墻腳根有的是土狗子,當然還有蟈蟈,即便它們不叫我也能夠找到。

意外的是,支書何詩光這時在大門外打了下照面,讓我父親看見了。父親便對我說:“老幺,快去把門關上,免得豺狗子進來!”我就跑過去關門,往外一望,哪里有什么豺狗子呀,只見何支書一個人站在雄獅子旁,正在低頭抽旱煙。

“沒有豺狗子呀!是何支書!”我說。

“你只管把門關上,啰唆什么!”父親吼道。

我沒有關門,我還想搞清楚何支書想干什么。

“你個哈寶,還不關門?幾時讓豺狗子咬了你才曉得禍福厲害!”父親呵斥道。

“卵,我屬蛇,才不怕什么豺狗子咬呢!”我嘴巴一翹,對父親說道。

“你不怕老子怕!關門!”父親又是大吼一聲,嚇了我一跳。我老半天才回過神來:原來父親把那個何支書當成了亂咬人的豺狗子了!看來,父親是真生氣了。

“吱嘎”一聲,我將大門重重關上,“豺狗子”不見了,父親這才安下心來,踏踏實實地給我爺爺掌燈、上香。我放起了鞭炮,這是我的任務。我最喜歡這玩意兒了。我點上一支旱煙,猛吸一口,吹了吹,一觸上去,那引信就哧哧地冒出了火花,隨后,鞭炮“噼哩叭啦”的炸響起來,一直響個不停。

煙霧中,父親微駝的背影長長地映在地面上,像一道長長的鬼影,那樣子很孤獨。后來我才知道,父親之所以離開明溪來兩河口、離開集體搞單干,是因為不屑于與那些愛搞陰謀詭計、愛放衛(wèi)星(浮夸)的人同朝為官、同流合污!最后,父親只好選擇逃避!乍看上去,父親不敢面對現(xiàn)實,父親不敢直面人生,父親是個懦夫——至少父親有著軟弱與妥協(xié)的一面,但這話一家人陰在心里面敢想?yún)s不敢說出口。對待外人,父親還是很和善的,就像一只老綿羊,嘴角甚至還會不時地掛上討好的微笑。只是對待何支書是個例外。

每次祭祀時,父親都是一個樣,悶聲悶氣地蹲在那里,像個悶罐子、不倒翁,他先是無聲無息地點上一支旱煙,然后重重地吸上一口,再將那煙輕輕地放在我爺爺?shù)膲烆^上。隨即自己也點上一支,叼在嘴上,大口大口地噴著煙霧、吐著煙圈。突然,“噗噗”兩聲,那香火猛地動了幾下。這是咋回事呢?我想,一定是爺爺九泉之下有知!可是爺爺九泉之下還想說些什么呢?我不知道。也許父親知道,可是父親不說。

也許,父親是在與我爺爺對話吧——無論懺悔還是祈禱。我想父親對我爺爺復雜的情感不僅僅只是孝道,似乎還有著崇拜與敬重的成分——因為我爺爺做木匠的手藝活是我父親這輩子永遠也無法企及的——爺爺曾是白河邊上最最吃香、也最最風光的木匠,他有個響當當?shù)耐馓枴镧勰窘。?jù)說白河邊上的木匠都曾以是田幺木匠的嫡傳弟子為榮——那簡直是一種無上的榮光。我爺爺去世以后,大葬那天,他所有的徒弟都到了,甚至連徒子徒孫們也都到了。爺爺死得很風光,至少爺爺?shù)脑岫Y很風光。但這風光是爺爺?shù),卻不是我父親的——父親頂多只是見證了我爺爺昔日的風光而已。我常想,父親與九泉之下的爺爺無聲地對話時,是否也在思想這些呢?

也許,我想錯了。爺爺生前與我父親形同陌路,甚至已經(jīng)到了水火不相融的地步。大葬那天,就連我父親十分討厭、十分憎恨的大隊支書何詩光也到了,還是他為我爺爺主持的追悼會。那天,何詩光頭戴破軍帽,身披軍大衣,眼罩一副老花鏡,胸前掛著一支象征文化水平的自來水筆,手臂甚至還挽起了半條衣袖,一口氣從舊社會說到了新社會,聲情并茂并且高度地概括了我爺爺近乎平凡的一生。他那樣子沉痛而飽含激情,甚至眼角都還掛著閃閃發(fā)亮的淚光。

這讓我想到何詩光這個人與我爺爺?shù)年P系應該非同一般,至少表面上如此。我又想,為何與我爺爺相處得很好的那么一個人,會與我父親結下如此之深的怨仇呢?原來,父親逃過一次婚:那女子竟比我父親大了八九歲,而且是童婚,也就是所謂的童養(yǎng)媳吧。當年,我父親定婚時只有八九歲。據(jù)說那女人一直住在我家祖屋里,直到我父親在縣城讀初中為了逃婚而去當兵最后寫信回家說要退婚時,那個女人才離開。后來,那女人嫁到明溪街上,就在一個鎮(zhèn)子上住著,還生有三男二女,她就是一臉麻子的“麻婆”,一街的人都這么叫她。

就這樣,父親的形象在我眼前漸漸地高大起來——至少父親敢于離經(jīng)叛道!至少父親敢愛敢恨!這便是我們能夠來到這個世上唯一的原因和理由。因此,我對父親奇怪的舉動,乃至屢遭別人的白眼、冷眼也就不足為怪了。但那時,透過繚繞的煙霧和閃爍的燭光,即便我能夠讀懂父親佝僂如虹的背影,也無法走進父親那幽深的內(nèi)心世界中去。

父親與何詩光結下仇怨的原因,自然與我爺爺,也與我父親當初的逃婚有關。這是他們之間的矛盾不可調(diào)和的根源所在,甚至可以說,也是我父親一生坎坷命運的導火索。因為,大隊支書何詩光正是那個“麻婆”的親姑爺。也就是說,這樁只有開始沒有結果的婚姻,早就為我父親的人生落下了一個敗筆,抑或說,早就為我父親的人生畫好了一個不可更改的路線圖——無論父親如何掙扎、如何抗爭,他似乎永遠也逃脫不了別人的魔掌——這是個魔咒。而我父親,我那糊涂而又剛強的父親,只能沿著這條人生的軌跡繼續(xù)走下去。當他能夠清楚地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卻再也無力抗爭——他唯有一條出路:逃避!

似乎也逃避不了。就連我爺爺?shù)乃酪驳糜蓜e人來蓋棺定論,父親又能逃到哪兒去呢?這似乎成了我們這個多災多難的家族香火不旺的又一個原因——命運似乎總是操縱在別人手上。細數(shù)下來,我祖輩僅有兩兄弟:我大爺田世海,我爺爺田世岳;再往下便是我大伯、我大姑、我父親、我小姑;再往下便是我姐姐、我哥哥和我了。也不知為什么,據(jù)說田家祖上曾經(jīng)很富有,為何香火就不旺了呢?這是否就是父親沉默寡言、喜歡離群寡居的又一個原因?

爺爺?shù)木屏吭鵁o比地大,據(jù)說,臨死之前還喝了一杯。而且,在彌留之際,他還對我父親提出了最后一個請求或者說要求:“我也不求你什么,到時你只需給我點根煙、敬杯酒就是了!”父親哽咽著點了點頭。

父親沒有食言,每次都是一樣,在吐完煙圈之后,他又開始默默地給我爺爺敬酒。只是這個時候,父親的背影就像荒原上的一匹蒼狼,孤獨得似乎永遠也沒有戰(zhàn)勝自己的時候——而那種孤獨,或者說恐懼,會不時地從他的眼神中流露出來,就像一道幽幽的弧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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