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8節(jié) 魯迅,一具大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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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一具大靈魂
林賢治
何滿子先生曾經自白說,每年必定通讀一遍《魯迅全集》。至于理由,他說是“實用主義”,除了藉此理解中國之外,“是為了使自己在中國這塊土地上做人不至于做得太不像話”。我雖然不及何先生的堅執(zhí),但也會不時翻閱魯迅的書,重溫他的“黑屋子”話語,從中獲得慰藉、勇氣和思想的喻示。我和何先生有同感,發(fā)現(xiàn)在魯迅的身上有一種特異的力量。在所有已故的和活著的中國人中間,我確乎不曾遇見有哪個人像他一樣令我如此神往。
風號大樹中天立
魯迅生前曾兩次手書明代畫家項圣謨的題畫詩贈人,詩云:“風號大樹中天立,日薄西山四海孤。短策且隨時旦暮,不堪回首望菰蒲!蹦荷桕,狂風肆虐,當此孤立無援之際,唯見大樹依然傲岸,挺立不移。如此形象,實在可以做魯迅個人的寫照。
自從介入北京學潮,魯迅一直交“華蓋運”;特別在廣州經受了“血的游戲”,赴上海定居之后,加入中國自由運動大同盟、左翼作家聯(lián)盟和民權保障同盟,生活幾近于半地下狀態(tài)。他一面反抗當局的壓迫,一面抵御“戰(zhàn)友”的暗箭,用他的話說是“橫站”著作戰(zhàn)。所謂“橫站”,有既定的立場和方向,其實正是一種直立的姿態(tài)。
魯迅植根于草野,他有書即名《野草》。同為植物,我懷疑“大樹”乃由“野草”變異而來,所以帶“草根性”。魯迅曾經注目于美國詩人惠特曼的《草葉集》,“草葉”是人民的象征。說到魯迅的特點,他的老友許壽裳說第一是“仁愛”:愛人類,愛人民,愛廣大的卑賤者和弱勢者。大樹以寬闊的樹冠成為野草的護衛(wèi)者,而其枝干伸展向上直刺蒼天,唯在對抗來自上頭的風雨雷暴。
猛禽,或者猛獸
在《半夏小集》里,魯迅有一段話,表明他的“動物觀”,說:“假使我的血肉該喂動物,我情愿喂獅虎鷹隼,卻一點也不給癩皮狗們吃!庇盅a充說:“養(yǎng)肥了獅虎鷹隼,他們在天空、巖角、大漠、叢莽里是偉美的壯觀,捕來放在動物園里,打死制成標本,也令人神往,消去鄙吝的心!
魯迅憎惡哈巴狗和媚態(tài)的貓是有名的。他文章里曾引過一句西諺是:獅虎獨往獨來,只有狐貍和狗成群結隊。記得胡適也曾引用過,但他要“好政府”,后來還入了閣,自然做不成猛獸,倒像魯迅筆下那種脖子上掛著小鈴鐸,作為知識階級的徽章,走在一群胡羊前面的山羊。魯迅在政治上有“潔癖”,他說他是不跟政治家說話的。大約也為此,日本學者山本實彥說:“他的存在比高爾基的存在更清潔!
魯迅是十足的猛獸,從來搏戰(zhàn)龐然大物。因為是猛獸,有“曠野情結”,骨子里是不結盟主義者,一生堅持獨戰(zhàn)。他從來不曾加入組織嚴密的集團,即使結盟,如“左聯(lián)”“民保盟”等,也是出于斗爭情勢的需要,而非個體安全或利益的考慮。他有一個斗爭原則,說來非常有趣,就是:對手是猛獸時就如猛獸,對手如羊時就如羊。首先,必須看清對手,斗爭的雙方是對等的。這才是魯迅式的寬容。誰會料到,猛獸可以變得這般理性和平的呢?
魯迅自比老虎,在舊詩《答客誚》中說:“知否興風狂嘯者,回眸時看小于菟!彼類鬯摹靶±匣ⅰ保仨,深情中仍然包含了對未來的斗爭連續(xù)性的期許。
哲人和戰(zhàn)士
魯迅是哲人,天生的哲學氣質,不是那類經院式哲學家,所以無意于建構體系哲學。相反,他的哲學是反體系的,是問題化、斷片化的。
他的政治哲學,重點在解構權力,權力與社會、權力與知識的關系尤為他所關注。他的歷史哲學,基礎是進化論的,但是對于東方歷史有反向的觀察,其間社會的停滯、倒退、羼雜與循環(huán),在他那里有著深刻的揭示。至于他的人生哲學,則頗近于西方的存在哲學,重境遇,重主體性,重自由選擇,卻叫喊“絕望的反抗”。在許多論域中,諸如奴隸與奴隸性,流氓與流氓政治,革命與革命文學,都有獨到的發(fā)現(xiàn);還有“包圍新論”“隔膜”“看客”“中間物”等等,都是自創(chuàng)新詞,極富于個人創(chuàng)造的魅力。超短劇《過客》,可謂魯迅哲學的代表作。
魯迅答復關于諾貝爾文學獎提名一事時,說他不配拿獎,因為世界上還有更多比他好的作家,又說在中國還沒有可得諾獎的人,假如瑞典要格外照顧“黃色臉皮人”,反足以長中國人的虛榮心,結果將很壞。對于有人提出為他作傳,他答說自己平凡得很,要是連他也配作傳,中國將有四萬萬本傳記,一時塞破圖書館云。他自白說:“但自問數(shù)十年來,于自己保存之外,也時時想到中國,想到將來,愿為大家出一點微力!币粋有大氣象的人,竟是如此謙卑。這種平民主義的態(tài)度和作風,也是我特別欣賞的。
從前寫過一篇文章,說是喜歡看靈魂勝于看風景。我始終認為,對個體來說,靈魂帶有統(tǒng)攝的性質。郁達夫閱人無數(shù),論及魯迅時,說是讀他有一種讓人明知是毒酒,喝了會死也要喝的況味。這里道出了一種不可抗拒的誘惑力,如果不是親炙了魯迅的靈魂,不會有如此真切的感受。魯迅的靈魂,永遠騷動著、掙扎著、叫嘯著。這是一具自由的靈魂,大靈魂。
《光明日報》2015年2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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