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節(jié) 自然紀(j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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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紀(jì)事
草 白
園 子
黃昏，分開斜逸的竹枝，穿過曲折的小徑，踏在由禾本科雜草所匯聚的油綠草坪上，蚱蜢幻成焚灰色躲藏在根莖底部，被人跡趕著偶或蹦跳一下，不小心躥至裸露的踝部，有莫名的戰(zhàn)栗感由腳踝瞬間傳至全身。
我是為重溫一種久違的黃昏的肅靜而來。對于這種足已震撼心靈的東西，我有時無比需要它，有時卻故意忽略它。
真正的自然已被滅絕，此地僥幸存留的一切只讓人感到酸楚。拋開由蚱蜢帶來的戰(zhàn)栗感不談，我喜歡或者假裝喜歡這里，自由，隱蔽，連空氣都是隔絕的。當(dāng)然不是毫無人跡。他或他們在林子的那頭�？床怀龈甙质�，唯見各色衣物作為移動的色塊而存在。等我到了那頭，他們通常不在了�？伤麄儊磉^，剛剛離開。小徑上還留著他們呼出的熱氣。我與人群的關(guān)系最好是：僅限于知道存在，不與其發(fā)生任何牽扯。
一條鐵軌把這里與城市的主體隔絕，這是廢園，死角，毫無規(guī)劃和利用價值，從而被管理者遺忘。鳥鳴，風(fēng)聲，落葉的窸窣聲和固定時間里響起的火車鳴笛聲，是這里的四季。竟然還有湖，臥蠶似的靜止在那里。當(dāng)然不是完全靜止，湖水平靜的表面與洶涌的內(nèi)部從來都是唇齒相連。
樹葉在黃昏的光線中微弱地晃動著，好像晃動的不是葉子，而是那些倏忽變化的光線。逐漸變暗的林子里的光在提醒我：此刻離開最好。或者是：人都走了，你也快走吧！錯亂的步伐泄露了心底之事，去路漫漫，再次經(jīng)過斜逸的竹枝，叢生的灌木，窺見林間之光微弱而帶有聲響，莫名的，頭皮緊縮，腿腳發(fā)顫，有種無辜的肌表暴露于外的惶惑感，可能是前幾日野外游耍時遭蜂群圍攻所落下的后遺癥吧。
沒有懸念地返回?zé)艋疠x煌的城里，瞬間將園里所見的拋擲不顧，待下次想起時再去游歷一番，如此往返于自然與人群之間，安全而讓人滿足。
對嚴(yán)酷的自然和世相，我遠(yuǎn)沒有想象中那么熱愛。
會落葉的樹
今日騎車，東張西望，遠(yuǎn)遠(yuǎn)落在后頭。那是條閑路，并無太多人車過往，而樹，倒比別處長得更為賣力些。我騎在后頭，又有逆風(fēng)襲來，更為遲慢了。眼角的余光一直落在道旁的樹上，香樟，樸樹，銀杏，欒樹，一株株看過去。眼光一掠——前面的人驟然變小了，成了樹下移動的小物，人和樓房在變細(xì)變矮，退隱，消失，而樹在長，無限生長的力量。樹葉樹枝所形成的婆娑樹影成了墨綠濃密的團(tuán)狀物，交纏著，蔭蔽著，往虛空處生發(fā)開去。那一刻，忽有種一切都將消逝的感覺，唯有那些扎下深根的樹永存。
在城里，我見過不少艱難生長的樹。它們是：長在屋頂上的瘦樹，擠在兩幢樓房之間的銀杏，試圖刺穿墻壁屋頂?shù)墓耪翗�，蜷縮在陽臺瓷盆里形容枯槁的樹。
那家商鋪門口有棵古槐樹，古樸遒勁，已逾百年。他們在門口搭棚子的時候，在頂棚中間留了孔隙，盡可能大一些，讓那樹穿過，好像這樹非常愿意似的。為了好看，他們還在樹身上纏裹了黃色艷麗的軟緞，微微凸顯的紋理，熠熠生光。遠(yuǎn)遠(yuǎn)望去，這樹金碧輝煌，滿身喜色，宛如被招了安。
頂棚完工后，樹干和樹枝彼此瞧不見了。頂棚之下，他們在艷麗軟緞所圍裹的樹干邊吆喝算計(jì)，喝湯吃藥。而頂棚之上那斜逸的枝條，艱難地生長，向上，向上，以遠(yuǎn)離地面和人類侵犯�；蛟S只是為了看到那艷麗軟緞所纏的自己的下半身。
我喜歡秋天里大規(guī)模落葉的樹。那漫天飛舞的黃葉子，好像樹在向人類表明它們并不是無知無覺，無意識，而是有生命的。
而有生命，大抵也承認(rèn)自己是脆弱的吧。
銅錢草
它還有一個頗為象形的名字叫圓幣草，意思是一樣的。
以為銅錢草是陰郁的草，是月光和積雪的草，是廢園池塘里所長的草，是秋涼如水的草。這種直覺從何而來，多半是固執(zhí)的偏見。人卻不得不依賴這樣的偏見來建立一個自以為安全穩(wěn)妥的世界。我的銅錢草大都在我的屋子里待著，很少見陽光，更不用說烈日暴曬——我以為它不喜歡，其實(shí)是我不喜歡。看來，我是把銅錢草當(dāng)成了自己來養(yǎng)。
一開始也沒發(fā)生什么事，時間一久，變化出現(xiàn)了，慢慢地，根部腐爛，莖部皺縮，草葉萎黃。好像是病了。
我只好將它移至陽光下，一開始只是夏日初陽，一俟日頭猛烈，又迫不及待將之搬到陰涼處。有幾次將搬出搬進(jìn)的事給忘了，幾日暴曬下來，不見蕭條之態(tài)，反顯青郁朝氣之容。心里仍是猶豫，它真的喜歡這樣嗎？直到她在陽光下待得越久，越是根葉肥厚，綠意蔥蘢，我才徹底放棄將之藏于室內(nèi)的心，甚至連夜間也讓她待在外面好了，賭氣似的。
慢慢地，當(dāng)我在室內(nèi)陰涼處隔窗望它時，好似不認(rèn)得它了，有漠然之感。
被誤解的自然
落雨了。晨起的這一陣特別急，雨腳濺起的水泡大而綿密。竟感到冷了。身體不由得一縮再縮，只想縮回今日之前那熟悉的氣溫里，去尋得庇護(hù)與慰藉�？s著脖頸，急急往前趕，前面是一樣的冷，樹葉在雨里翻飛，顫抖，局部在泛黃，有特別黃的幾片，猶豫著要從枝上墜落。不待它們行動，樹下早已積了薄脆的一層，還未被清潔工掃去，大概數(shù)量太少了，等積多一點(diǎn)才能下手。草地上也滿綴著黃葉，還以為是草自己黃了。
昨天和今天都有雨，白日里下，夜間也下。并不算太大。水氣彌漫，霧濕濕的，好似天地之間汪著一攤子水，迷蒙的，混沌的，遠(yuǎn)未被撐開，撐開至秋高氣爽的程度。秋還在搏斗當(dāng)中。
或許，大地繪出的圖案還不夠新鮮，可其中有股無可估量的蓬勃的生命力，遲早要爆破的力量，絕不像圖片里失真浮夸的描述�，F(xiàn)實(shí)中每一刻天光的變幻根本無法抓住。所有能抓住的可能都是錯的，一種美妙的誤解，誤解到使人易于接受的程度。
都市人喜歡被誤解的自然，既然無法時刻追蹤景物天光的流逝，看圖片最省力也最刺激。攝影者總會把最猛烈濃郁最富戲劇性的情感安放在圖里。圖片保留了這一瞬和那一瞬，可在這一瞬與那一瞬之間的空白處需要生活補(bǔ)上。在深秋的胡楊林里，攝影師跟拍了二十多天，從晨光初綻到夕陽渙散，整個過程說不上有多少樂趣。在仲秋的窗前坐一下午，也等不到一片半黃的葉子變得更黃，更無法讓一片搖搖欲墜的葉子落下。這一日與下一日的變化通常可忽略不計(jì)。一生何其短暫，一日又何其漫長。
秋 事
天高云淡，秋的氣息像瓶子里傾瀉的水，充盈在天地間。天空是青灰色的，宛如一陣青煙，而云是極淡極淡的煙，淡到虛無。
明知秋很短暫，日子的縫隙里，落葉的窸窣聲中，它于窗外通過，快速地溜走，可每日窗前望著那近乎原封未動的一切，又覺得它很漫長。落葉總是遲遲不肯墜下，哪怕已經(jīng)干枯如黃褐的金斑喙鳳蝶，還在枝上停留。今天終于看見數(shù)瓣黃葉在風(fēng)的助力下不舍地飄離枝頭，墜地的剎那似乎還向上彈跳了一下。只那么一下，便安之若素地與大地親吻，直到全身心融入。
落葉在完成循環(huán)的使命后，無比放心地將自己交還大地。
永 恒
如石膏塑像般靜默的新娘在草地上被攝影。人靜默的一刻，恰是草最綠的時候。秋天了，還有這樣綠的草。樹與樹之間的空隙里，也是草，鋼絲般硬朗的一根根，好像可以數(shù)清楚。陽光照到的地方呈黃綠色，那一點(diǎn)點(diǎn)無比重要和蕪雜的黃使得草地呈現(xiàn)油畫般的斑駁感。
花草們在最絢麗的時候，大概都有一種斑駁感。不因色彩絢爛，也非花事荼蘼，而是一種深深的寂寞。哪怕馬上就要凋謝了，哪怕沒有人看見，也要拼命地縱情地開。
而天終于慢慢暗下來。半邊明亮半邊暗淡的園子給人不安感。幾片闊大的黑褐色葉片一前一后快速飄離枝頭。葉子落下的一瞬，天光又被收走幾分。這一刻開始的每一刻都有巨變。自然殷勤地演繹著每日必備的節(jié)目，哪怕這個世界明天就有可能毀滅，它仍舊一絲不茍，耐性非凡，如詩人在創(chuàng)作時的斟詞酌句。
落日給人緊張感，這自有人類以來便隨時可能涌現(xiàn)于人心頭的情感，今天依然存在。這一切似乎是由神秘的力量繁衍生息而來，所有的過去與未來借此相通。
赫爾曼·黑塞在致友人的一封信里說：從我們孩提時代至今，整個地球和植物世界并沒有什么改變，這真是令人欣慰的事。
這世上如果還有什么永恒之物，大概只存在于自然當(dāng)中吧。
死 角
在所住公寓的底樓，在樓與樓之間的夾角處，有一塊無生命的角落。太陽照耀不到它，雨水濕潤不了它�；野�，干巴，板結(jié)，寸草不生。有人在上面堆積雜物，一些死去的盆栽，一把廢棄的掃帚，或許還有一些干枯的枝干。每次經(jīng)過那里，我都匆匆地離去，甚至不想多看一眼。
今天，我在那里停留了片刻，完全是下意識一瞥，只見一枝深褐色的植物枯枝孤立在干白的土壤之中，皺縮，耷拉，毫無與周遭之物呼應(yīng)的企圖。或許這還是大樓建造前的植株，作為某種消失事物的證據(jù)已被徹底拋棄。對于一個看過真山真水真土地的人，再看到這樣的場景，真是莫大的哀傷。那黑暗中閑置的土粒，粗糲，干巴，死寂，沒有任何生物萌芽的跡象。
在這里，奇跡是沒有的。
城市的水泥地，柏油馬路，鋼筋混凝土建筑的屋頂，一切將泥土和綠意斬盡殺絕的地方，都是死角，每天死去一點(diǎn)的角落。物種的單一，人類的自負(fù)，盲目的擴(kuò)張，使得城市成為制造殘骸和廢墟的地方，只允許少數(shù)的可控制的物種存在，還不時地去修剪和限制它，而且只讓它起點(diǎn)綴作用，永不能成為主角。雨水本來是下給大地的，現(xiàn)在只進(jìn)入下水道。植物本來待在深厚的土壤里，而今被迫窩在瓷盆之中。水泥之下的土壤會是什么樣子？把一個人扔進(jìn)黑袋里再將袋口系緊扎牢，會怎樣？會窒息而死的吧！土地也在死去。那些泥土里的生物，蟬的幼蟲，無數(shù)微生物，植物根系，存在于暗無天日的地方，生命的出口已然關(guān)閉，再也不能與宇宙萬物相通，無法接受陽光、雨水和風(fēng)的循環(huán)，連鉆出土層透口氣也不可能了。
秋天的夜晚，我常常聽到鈴蟲的鳴唱。在一些尚留著少量泥土的小區(qū)的灌木叢里，它們發(fā)出讓人吃驚的生命的能量。世間生物并非人類一種，聽聽那些被關(guān)了地牢的生物的鳴唱，我們會不會有兔死狐悲的感覺？
夢
秋分已過，清晨的冷風(fēng)送來一陣清冽的桂香。昨日雨后，我已在園子里見過那米樣大小微微鼓起的花蕾，躲在深綠色的鋸齒葉片中。雨水沖淡了它的氣息。今天一早，雨住天晴，它的氣味就再也藏不住了。
只是淡淡的，一忽兒聞到，一忽兒沒有，讓人只想丟了所有事情，專為捕捉它的味兒。
每年一到這個時候，秋的味道就濃起來。它的氣息一日日往上浮，浮到人的鼻端下。聞著那氣息，是香的，卻又是淡的。讓人心變淡。好似一棵樹一朵云一個人只要走到這一天，就該停下來，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只是等著，休憩著，冥想著。
在我的記憶里，桂花的氣味等同于秋天的氣味。桂花盛開的那幾日，是一年中最舒適的日子。無論做著什么事，在路上走著，在屋子里看書，只要聞著那氣味，心就格外安然�？諝馐菦龅�，鳥聲是涼的，人的身體也是涼的，這涼意讓人清醒。
夜里，桂花的氣味平靜而強(qiáng)烈。而到了白日，被陽光一曬，風(fēng)兒一吹，那氣味飄飄灑灑，全都散出去了。外面走著的人自不必說，屋子里的人，開了窗就可以聞到。
整個城市的人都在聞著這香味。
沒有兩種花的氣味是相同的。桂花的氣味像什么？她像極了一個夢，一個清冽而短暫的夢。
霧
近中午的時候，太陽才部分掙開霧的懷抱，散溢出毛茸茸的亮光。霧并未完全散去，只是變得薄透了，容易被刺穿。太陽光因此顯得混濁。人走在這樣的日光里，感覺是會沾染上一些不潔的東西，也有隨時消失的錯覺。覺得會隨時消失，但又不能真正消失。人們?nèi)绾巫龅綇谋娙搜劾锵В皇撬劳�？在目前的生活里，還有這種可能嗎？
霧一直沒有散，到了午后也沒有散，而陽光也不甘心就此退場。搏斗就此展開�；煦绲母杏X彌散在這一整天里，并在余下的日子里持久地釋放。
好似一個故事尚未結(jié)束，另一個故事已在如火如荼的排練之中，而我卻缺少投入的熱情。甚至連掀開幕布一角的興趣都無。對新故事所能抵達(dá)的地方，我一無所知，根本就不想知。
人在霧中是不會迷失方向的——根本就沒有什么方向，對所有方向的深切探索，很可能會成為我今后生活里一種沒有路標(biāo)的指示。
余燼錄
風(fēng)終于刮累，不刮了。秋意至一定深度，漸趨穩(wěn)定。陽光柔順，萬物安逸。園中枝柯經(jīng)秋風(fēng)幾度摧折，日漸索然，頂上的變化最為明顯。麻雀飛來我的窗前，一來就是好幾只，集體性地跳跳啄啄，帶著機(jī)警和竊笑，一旦聽聞聲響，哪怕極為輕微，馬上“唧”的一聲飛走。
好像秋天也會這樣“唧”的一聲飛走。
在路上走著走著，忽然聞到桂的殘香，全身毛孔都警覺起來，好似看到灰燼中藏著的火星，馬上要滅了。與半月前比，這香縮小了半徑，減輕了力度，氣息奄奄，斷續(xù)不可捉摸。
沒有什么能阻止氣味和時間的擴(kuò)散。秋日里，只有一樣?xùn)|西還在緩慢積聚，那是來自純天然食物的甜。我想到玉米稈子的甜，比甘蔗之甜少一點(diǎn)點(diǎn)。茅草根是淡嘰嘰的甜。烏飯果甜中帶酸。野柿子甜中微涼。葡萄是甜的，大棗也甜，柑橘的甜富有層次感……它們馬上就要甜完了，甜味要被凍住了。
草葉窸窣，時光荏苒，當(dāng)我們的生活一成不變時，大自然卻如常運(yùn)行，如此敏感、善變，真讓人感動。
天上云
整個上午，云在頭頂上空大規(guī)模地出現(xiàn)，聚集，變化，消失。重現(xiàn)。寂寞無聲。先是漫天鋪卷的碎棉絮狀云，因蓋不住廣大的天空，露出不規(guī)則的孔隙，孔隙內(nèi)映出瓷藍(lán)的天。繼而，孔隙漸漸增大，露出更多的藍(lán)。白色的云絮在消融，失散，而藍(lán)在增加，試圖吞噬它，耗盡它。棉絮云，雪一樣從外圍往中間收，越收越緊。煙霧一樣緩緩散盡。到了中午，天上已無云，甚至沒有一絲云彩出現(xiàn)過的痕跡。新秩序已然建立，天空恢復(fù)了之前那種叫“藍(lán)”的狀態(tài)。澄澈的藍(lán)，暗沉而寂靜，顯露了秋的本質(zhì)。
昨天如此，今天也如此。云朵如此之美，變化之殷勤，讓我感到某種神圣之物的降臨。對比人間的嘈雜，天上安寧，充滿著無窮的秩序感。
秋 聲
昨夜各種聲響，醒時夢里相混雜，像落花聲，流水聲，果子墜地聲，雪后枯枝折斷聲，暗夜行軍聲，臺風(fēng)天里的風(fēng)聲，暴雨天里的雨聲——這自然里的聲響，給我一種莫名的踏實(shí)感，比聽到鞭炮聲，汽車?yán)嚷�，機(jī)器轟鳴聲更能感到這世界不是觀念的世界也非虛擬的世界，而是一個不被控制，拒絕提供經(jīng)驗(yàn)教訓(xùn)的自然的世界。我想讓風(fēng)停下來，可做不到，我想將風(fēng)變小些，也不可能。那風(fēng)不是人可控制的，它自由地吹，沒有規(guī)律，還不講道理。
午夜了，還聽得“嘩嘩”的聲響，聲趨小，漸朦朧，想起鄉(xiāng)間蟄居者夤夜時分所遇野豬的叩門聲，無甚規(guī)律，卻極富耐性。恰如此刻的風(fēng)。它要吹到屋里來，任何縫隙都是它的出路。讓它吹吧，只要房子不動，床不動，睡眠不動，我便什么也不管。到清晨天明，早晨疏淡淡的日光下，它仍在沖撞，搖晃，碰窗，敲門，抖落一串串聲響，又拾起一串串聲響。呼呼響的風(fēng)。風(fēng)到底是誰，它在主動地吹，還是被動地吹？被吹起的根本不是風(fēng)，而是前塵往事，歷史溯源，人生過往，被連根拔起，又拔不起來，拔走的只是枝葉，塵灰，花瓣，零落而無用的東西。把葉子吹落一些，把湖水吹皺一點(diǎn)，把芳草吹為柴薪，把花事吹隱不見。
風(fēng)在行走，奔跑，占道，而人無處可去。下雪的時候，我也無處可去。我喜歡道路阻塞的感覺，這也不通，那也不通，人被逼至小小的窘迫里，比道途通暢時更能體味世界的況味。
風(fēng)來過后，天更藍(lán)，云更淡，夜更寂——這秋天也更像秋天了。這世上，除了四季變化，還有什么能讓人如此期待？
野果無言
路邊花叢里的月季不聲不響結(jié)果了。在此之前，它沒有說話，更不大聲嚷嚷，待人們發(fā)現(xiàn)的時候，它已經(jīng)果實(shí)完成�；ㄆ繝钚∫肮�，三四厘米長，透出橙黃迷離羞怯的亮光，就像一條小小的顛撲不破的真理。以前，我真不知道月季開的花還能結(jié)果，不都是無聲墜落于塵泥之中么？它為什么要結(jié)果？桃花、李花、梅花要結(jié)果，我是知道的，也完全明白。
可月季為什么要結(jié)果？它湊什么熱鬧，偏要結(jié)那么一枚小小的果實(shí)出來？有誰稀罕呢？給誰看呢？又不能吃。可這種事情還能有什么道理可講，它想結(jié)果，那就結(jié)了�；ㄩ_著開著，開累了，不想再開了，就結(jié)果了。鳥飛著飛著，飛累了，便停在枝上不飛了。事情就是這么簡單。自然里發(fā)生的一切，好像都是這么簡單的。你問它為什么，它是聽不明白的，也不想明白。那就是無言。無言不是無話可說；而無言，有時候就是無話可說吧。
秋意漸深的暮晚，走在一條鋪滿落葉的林中小徑上，這林子是薄透的，樹木是孤單的，自然是第二性的，林中漫步的意境是可隨意打破的，可只要走上那么一會兒，聽聞足底跫音，想心底的事，心境便也漸漸地化開了。好像，這世上之事，是很容易想通的。
夜深人靜，秋聲在窗外盤旋；屋內(nèi)燈下，人擁被坐著，夜深了還不想睡，一直一直醒著，醒到自然睡去，就像花開葉落，淡然、順?biāo)�，無可言說。
窗下有河
每次打開一個陌生房間的門，所有期待在對視的第一眼立時化為烏有，仍覺得不甘，在毫無記號的房間里進(jìn)進(jìn)出出，試圖找到一點(diǎn)與心靈相宜的熟識感。每個旅店房間的陳設(shè)都趨于雷同，是按照某種共同的需求布置的，提供的是共性生活所需要的設(shè)施，比如床、電視機(jī)、桌子椅凳、洗簌用品等，卻沒有書架，甚至沒有一本書，唯一的書籍是這個房間的使用手冊。
似乎閱讀它才是眼下最重要的事。
房間里沒有植物。沒有活著的東西。如果門窗緊閉，很多時候無人來住，里面的空氣都是死的。多么可怕�，F(xiàn)在，我住在里面，把門窗打開，開啟排風(fēng)扇，將自然的氣息請進(jìn)來。很多時候，涌進(jìn)來的或許只是鋼條的切割聲，塵灰撲面的氣息，以及自然被蠻橫地占領(lǐng)進(jìn)而改造后的遺留物。
窗下有河，河邊植有雞冠花、柳樹、美人蕉，河里有白鷺、野鴨。天上的白云倒映在河里。白鷺停飛在野菖蒲叢里，就像一只羞澀的鳥。白鷺該有多輕，它棲到高而干凈的柳枝上，樹枝沒有一點(diǎn)彎折的跡象。這是一條疏浚后的河流，劫后余生的河流。睡蓮底下藏著一窩子細(xì)魚，無數(shù)條同時蠕動的魚，營營擾擾的世界，是魚擁擠的水中世界，如溺海中求救呼喊的人。整船覆沒。人聲魚聲皆被淹沒。
河流和河流周邊的景象，很像魚曾經(jīng)做過的一個夢，一個被改造的夢。
散步者
多日不去散步，對季節(jié)的感受正變得遲鈍。前幾日天氣驟涼，似有末日之哀——以為秋已至末梢。而今天，暖日融融，桂花的香味無端變得濃郁起來。日光下站久了，皮膚發(fā)燙，胸口發(fā)悶，午后更有睡思昏沉之感。這個秋天，從八月始，一直涼涼熱熱，迂回往復(fù)，真讓人捉摸不透。
秋天的散步者又走回屋子里去了。這個城市已無路可走，到處都在修路，汽車走的路，被汽車走壞了，他們在修。把半條路攔截起來，矮墻那邊機(jī)器轟隆，吊機(jī)在頭頂張牙舞爪地作業(yè)，鋼鐵的臂膀來回移動著。逼至墻角的散步者，傴僂著腰，東張西望，奪路而走。腳下梧桐葉窸窣作響，頗富韻味，卻無閑情逸致聆聽。城市的建設(shè)者挖空心思拓寬路面，創(chuàng)設(shè)一條能容納更多汽車的路。一條高速行駛的路。不用說，這樣一條險象環(huán)生之路，根本就沒有散步者落腳的地方。人們無路可走，只能走到書本里，做一個紙上散步者，就如此刻的我。
冷與奔跑
清晨起來，滿屋子亂走，雙腿在硬而寬大的褲管里瑟縮，牙齒咬得緊緊的，無端端地感到冷了。似乎是一夜之間冷起來的。皮膚的觸感提醒我立冬的臨近，好像是危險臨近。
今天，我從林子外邊走過，透過樹與樹的縫隙，瞥見樹林那邊的陽光，矮矮地，彌散在樹下，樹與樹間，光暈一般。很奇怪的感覺。好像陽光忽然變小，變矮了。走著走著，陽光似乎又到高處俯瞰我，那么冷靜，深遠(yuǎn)。路上，我看見一個年輕人在追另兩個年輕人。他們跑著，氣喘吁吁，彼此看得見，卻不能讓自己跑得更快些。后面追著的那位更是可笑，衣物斜斜地披在身上，時刻防備著它忽然滑落。三個人一人在前兩人在后，一方停下喘息，另一方也稍作調(diào)整，他們跑著，差不多固定的距離，從我眼前跑過，消失在高樓下面的樹影里。
一個人追兩個人，為什么追？追到了又怎么樣？
在滿街規(guī)矩走路的人群中，這種事情總是略顯荒誕。我愿意把他們之間的奔跑想成是某種游戲，隱而不宣的樂趣。我們愛自己的觀念，所以對這樣的想象樂此不疲。
在小時候，我也喜歡跑。大人要打我了，我就跑。遇到壞事情了，我也跑。我總是跑得很快，耳邊生風(fēng)。天氣冷的時候，我就跺腳�；蜃采砣∨�。如果還不夠，那就跑，在結(jié)冰的路面上奔跑，鞋和路面都凍得邦邦硬。人跑在大地上，是有聲響的。那聲響真好聽。
我離開大路，回到小路上，由小路通向我的屋子。所有人都走在路上，他們神色倦怠，步履匆匆，他們不跑。
立冬之后
陽光盡力掙脫束縛，要從灰厚的云層中透射而出，可除了在立冬過后的大地上撒下一些微弱的光影，刺得仰頭而望的人眼瞼生疼外，再沒有別的。城市的四季變化是由落葉和風(fēng)聲帶來的。今日無風(fēng)，樹葉又沒有枯黃到集體凋零的程度。這里是江南，氣候溫潤之地，連樹葉也是不敏感的，我在北方街頭所見冬天的樹，干凈得沒有一片葉子。
這個季節(jié)的太陽也高貴得不近情理，躲著大地，很少熱烈地觸摸大地。冬日冷漠，嚴(yán)酷，無視在大地上討生活的人。我往日與冬相處的日子，都感萬分艱難。虛弱的體質(zhì)像逃避某種危險一般想盡力擺脫它，除了下雪天……我喜歡下雪，以為它接近了冬的本質(zhì)。出于把事物無限美化的本能，這個觀念我已堅(jiān)持多年。下雪天在我這里表現(xiàn)出的可疑與虛弱之美，在別人那里都成了確鑿的冷酷的證據(jù)。雪帶來模棱兩可的詩意的同時，也降下了寒冷和饑餓。我不知如何在冬日里談?wù)摵浜宛囸I。我沒有這樣的勇氣。如果天氣不那么冷，冬天里發(fā)生的事，會不會變得容易些？
對于這個季節(jié)發(fā)生的事，我是無知的。我因無知而發(fā)表的一些看法，已經(jīng)讓自己深深地感到害怕了。
《大家》2015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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