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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jīng)濟篇(3)

很多年來，我委任自己為暴風(fēng)雪與暴風(fēng)雨的監(jiān)察員，并且恪盡職守；又身兼測量員，如果不是測量公路，那就是測量森林小道和所有近路，以確保它們的暢通，我還要勘測那些一年四季都能通行的巖石橋梁——人類熙來攘往的足跡早已證明了它們的便利。

我也曾照料過鎮(zhèn)上的野獸，使它們不再越過籬笆給盡忠職守的牧人帶來許多麻煩；我對于農(nóng)場中人跡罕至的邊邊角角也格外注意，盡管我未必總是知道約拿斯或所羅門是否在他們的地里干活，因為那已經(jīng)不是我分內(nèi)的事了。我得給紅色的越橘、沙地上的櫻桃樹、蕁麻、紅松和黑梣、白葡萄樹和黃色的紫羅蘭花澆水，否則它們會在干旱的季節(jié)里枯萎的。

簡而言之，我一直這樣做了很長時間（我一點兒都沒有夸大其詞），對我所做的事情十分上心，兢兢業(yè)業(yè)，直到后來情況越來越顯而易見，原來我的同鄉(xiāng)是不愿意把我列入鎮(zhèn)上公職人員的名單之內(nèi)的，也沒有給我一份有著普通收入的閑職。至于我的賬目，我敢發(fā)誓說我一直把賬目記得清清楚楚，然而卻從未有人查對過，更不要說會有人來核準并付款和結(jié)清賬目了。不過，我也從未把心思放在這種事兒上。

此后沒過多久，一個走街串巷的印第安人到我鄰舍一位著名的律師家中兜售籃子�！澳�要買籃子嗎？”他問道�！安�，我們不想要�！睂Ψ交卮�。“什么！”印第安人一邊走出律師家的大門一邊叫嚷道，“你們想要餓死我們嗎？”看到他那些勤勞的白種人鄰居生活得如此富�！�—因為律師只要把他的辯詞很好地串起來，財富和地位就會如魔法般隨之而來了——這位印第安人曾告訴自己說：“我也要做生意。我要編織籃子。這件事是我能做的�！彼�以為把籃子編織好就完成了任務(wù)，接下來就應(yīng)該是白種人從他手里買籃子了。

他卻沒有想到，他必須使人感到購買他的籃子是值得的，或者至少也要別人這么覺得才行；要不然他就應(yīng)該去做點別的值得別人買的東西。我也曾編織了一種質(zhì)地精良的籃子，但我并沒有將它編得使別人覺得值得購買。然而對我而言，它是值得我去編織的，我沒有去研究如何編織才能使人們感覺更加值得購買，而是研究如何才能避免非得去出售這些東西不可。人們大加贊許并且視為成功的生活，只不過是生活的一種方式而已。為什么我們非要夸耀這一種而貶低其他生活方式呢？

當(dāng)我發(fā)現(xiàn)自己既不可能從我的同胞們那里謀到一份在政府辦公大樓工作的差事，也不可能得到助理牧師或者其他任何可以謀生的公職，而只能自謀生路之后，我比以往更加專心地把目光投向了森林，我對那里的一切都很熟悉。我決定立刻投入這項事業(yè)中去，不必等待通常所說的那些經(jīng)費了，就用我自己手頭上已經(jīng)有的那一點兒微薄的資財好了。我到瓦爾登湖的目的并不是去過節(jié)儉的生活，也不是去過奢侈的生活，而是去做一點沒有什么阻礙的私活；在那里只需要一點點常識、一點點工作和經(jīng)營的天分就可以做成點兒事情，而不至于陷入愚蠢而悲慘的境地。

我總是力求養(yǎng)成嚴格的商業(yè)習(xí)慣，這是每個人都不可缺少的。如果你的生意是和天朝帝國有往來的，那么你得在海岸上有一間小會計室，設(shè)在某個像塞勒姆的港口，確定了這個就夠了。你可以出口一些本國的產(chǎn)品——純正的土特產(chǎn)——大量冰塊、松木和一些花崗石，這些都是本土本鄉(xiāng)出產(chǎn)的地道產(chǎn)品。這一定會是好生意。所有的事情你必須親力親為：既兼任引航員又是船長，既是業(yè)主又是承保人；買進賣出兼記賬；收到的每一封信件都要親自閱讀，也要親筆回信或檢查回函；你得夜以繼日地監(jiān)督進口商品的卸貨工作——那裝貨最多的船總是在澤西岸上卸貨的；充當(dāng)你自己的電報員，不知疲倦地發(fā)信到遠方去，和所有駛向海岸的船只保持聯(lián)絡(luò)；有條不紊地把貨物發(fā)出去，以供給遠方一個供不應(yīng)求的市場；既要熟悉市場行情，還要明了各處的戰(zhàn)爭與和平的狀況，預(yù)測貿(mào)易和文明的發(fā)展趨向；利用一切探險活動的成果，利用新航道和一切航海技術(shù)上的進步；還要研究海圖，確定珊瑚礁和新的燈塔、浮標的位置，對數(shù)表要不斷加以校正，因為由于某個計算人員的失誤，很多本應(yīng)該安全到港的船只都可能會觸礁而破裂——那就是拉佩魯茲a 的未被透露的命運；還得步步跟上科學(xué)發(fā)展的步伐，要研究一切偉大的發(fā)現(xiàn)者、航海家、冒險家和商人的生活，從漢諾到腓尼基人再到我們的時代……總之，要時刻記錄庫存貨物，這樣你才能對自己的境況做到心中有數(shù)。這是一份相當(dāng)需要才能和技巧的工作，考驗著一個人全方面的才能。其中涉及贏利或損失的問題、利息的問題、凈重計算方法問題和各種各樣的計量工作，而一切都需要廣泛而全面的知識。

我之所以認為瓦爾登湖畔是個做生意的好地方，不僅僅因為它的鐵路交通和冰塊貿(mào)易，還因為這里有種種有利條件，盡管說出來也許并不是什么明智之舉。它是一個良好的港口，也是一塊優(yōu)良的基地。這里沒有像涅瓦河上那樣需要填充的沼澤地讓你不得不四處打樁奠基。據(jù)說，涅瓦河要是漲了水，再加上刮西風(fēng)的話，流來的冰塊便可以把圣彼得堡從地球的表面沖刷得一干二凈。

鑒于這樁生意是沒有通常意義上的經(jīng)費進行先行交易的，因此我從什么地方可以弄到物質(zhì)支持的問題并不容易解決，頗費周折。讓我們立刻回到這種實際問題上來吧，先說說衣服，也許我們置辦衣服更多時候是受標新立異的心理所驅(qū)使，并且關(guān)心他人對它們的意見和看法，而不是太注重這些衣服的真正實用性。

對于一個有工作有事做的人來說，穿衣服的目的是什么呢？

首先，是保證維持生命的體溫；其次，在當(dāng)前的社會狀況下，是要把赤裸裸的身體包裹起來；最后，可以權(quán)衡一下有多少必須和重要的工作可以完成，而不必往衣櫥中增添什么衣服。

國王和王后的每一件衣服都只穿一次，雖然有御用裁縫專司其事，但他們卻無法體會到穿一套合身衣服那種舒適的感覺。他們好比特洛伊木馬披上了干凈的衣服。作為普通人，我們的衣服卻一天天地和我們自己渾然一體，不同的衣服穿在不同人身上會體現(xiàn)出穿衣人迥異的性格，我們舍不得把它們丟掉，即便要丟掉它們，也是帶著戀戀不舍的情意，正如對待我們自己的軀體那樣，看病時總要求助于醫(yī)療器械做些補救的治療，而且是帶著十分沉重的心情。我不會因為有些人穿了有補丁的衣服而降低對他的評價，但我確信，一般人還是更渴望穿上時髦的，至少也是干干凈凈沒有補丁的衣服，這種心情遠遠比對他們擁有完美無缺的良心的重視程度更強烈。但是，即使衣服上的口子并沒有補好，暴露出來的最糟糕的缺點也無非就是粗心大意、不修邊幅吧？

有時，我用這樣的方法來考量我的朋友們——誰肯把膝蓋上有補丁或者只是多了兩條縫的褲子穿在身上呢？大多數(shù)人好像都認為，如果他們真這樣做了，從此就會毀掉一生的前途。拖著一條跛腿一瘸一拐地進城去，也會比穿著破褲子去要容易得多。如果一位紳士的腿意外受傷，那是很平常的事，因為總是有辦法補救的；可是如果是同樣的意外把他的褲管弄破了，那就無法補救了，因為他考慮的并不是什么東西真正值得尊敬，而是什么東西是讓別人十分看重的。我們認識的人寥寥無幾，認識的衣服和褲子卻數(shù)不勝數(shù)。

你給稻草人穿上你的最后一件衣服，你自己不穿衣服站在旁邊，有哪一個經(jīng)過的人不馬上向稻草人投去目光的呢？

前些日子我經(jīng)過一片玉米田，就在那頭戴帽子身穿上衣的木樁旁邊，我認出了那塊農(nóng)田的主人。他只是比我上一次看見他時因為受到些風(fēng)吹日曬的損傷而顯得更加憔悴了一些。我聽說過一條狗對凡是穿著衣服走近它主人房屋來的任何一個陌生人都大聲吠叫，卻很容易被一個赤裸著身體的盜賊整得服服帖帖，一聲不吭。這是個很有趣的問題，要是人們都脫掉衣服的話，他們將能在多大程度上仍然保持他們的身份呢？

在大家都一絲不掛的情況下，你能否在任何一群文明人中間確切地指出哪些人是最尊貴的階級？當(dāng)法伊弗夫人從東向西作環(huán)球探險旅行走到俄羅斯的亞洲部分，要去謁見當(dāng)?shù)亻L官的時候，她覺得需要脫掉旅行服裝而另換行頭了，因為她“現(xiàn)在身在一個文明國家里，這里的人民是根據(jù)衣服來評價人的”。

一個終于找到工作做的人，其實并不需要穿上一套新衣服去工作。對他來說，舊衣服再好不過了，就是那些已經(jīng)在閣樓里存放了不知多久，積了許多灰塵的衣服。一個英雄穿舊鞋子的時間要比他的跟班用的時間長——如果英雄有跟班的話——而人類赤腳的歷史遠比穿鞋子更悠久。而對于英雄打天下而言，赤腳同樣可以辦到。只有那些出席宴會和到議會廳去的人才非得穿上新衣服不可，衣服經(jīng)常變換正如那里的人經(jīng)常變化一樣。

我說要提防那些要求穿新衣服的企業(yè)，而不僅僅是要注意穿新衣服的人。如果在你面前擺著一份工作，不妨穿上你的舊衣服去試試看。我們所需要的，并不是要利用什么，而是要做些什么，或是說應(yīng)該做成什么。也許我們是永遠不應(yīng)該費心去添置新衣服的，不管舊衣服已經(jīng)變得如何破損和骯臟，除非我們已經(jīng)在某種意義上取得了飛黃騰達的結(jié)果或是事業(yè)有成、一帆風(fēng)順，覺得穿戴得破破爛爛會讓人感覺像舊瓶裝新酒一樣。

我們辭舊迎新的時候，就像禽類脫換羽毛的季節(jié)，必然是生命中一個重大的轉(zhuǎn)折點。潛鳥退到人煙稀少的池塘邊去度過換毛的季節(jié)。蛇蛻皮的情形也是如此，類似情況還有蛹蟲脫殼，都是體內(nèi)機能運作和擴張的結(jié)果。衣服不過是我們最表面的一層薄薄的角質(zhì)，或者說是塵世之煩惱而已。如果沒有這樣的認識，我們將發(fā)現(xiàn)自己是在虛偽的幌子下?lián)P帆前行，到頭來必不可避免地會被人類及我們自己所唾棄。

我們一件又一件地穿衣，好像我們是外生植物，要依靠外加的東西來生長一樣。我們穿在最外面的常常是很薄、很花哨的衣服，那只是我們的表皮，或者說假皮膚，算不上我們生命的組成部分，隨便脫在哪里也不會有致命的損害；我們經(jīng)常穿著的較厚的衣服，是我們的細胞壁，或者說皮層；而襯衣則是我們的韌皮，或者說真正的樹皮，這層皮一旦被剝下來，便不能不連皮帶肉，從而給我們造成損害。

我相信，所有的種族在某些季節(jié)里都會穿著類似襯衣的東西。

一個人最好能穿得非常簡單，以便他在黑暗中能一伸手就摸到身體，而且最好能在各方面都生活得十分周密，有備無患。

一件厚衣服的用處大體上可以抵得上三件薄衣服，而便宜的衣服可以用真正適合顧客承受力的價格買到。

一個人穿上一套他自己辛勤勞動賺來的衣服，就算他窮得叮當(dāng)響，也肯定是有人敬重他的。

當(dāng)我要定做一件特別款式的衣服時，我的女裁縫鄭重其事地告訴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流行這個款式了。”

這個時候，我發(fā)現(xiàn)很難按我所要求的款式制作衣服了，原因無非是她沒把我的話當(dāng)真，她認為我只是信口說說而已。

我用同樣神秘的方式回答她，并把“人家”二字說得同樣輕描淡寫：“的確，人家近來并不曾做這種款式的衣服，可是人家現(xiàn)在又時興這種了�！碧热羲�不考慮我的性格，就算量過我的身高，再把我的肩寬量一下，仿佛我是一個掛衣服的釘子似的，那么這樣的量法管什么用呢？我們并不崇拜美惠三女神b，也不崇拜命運三女神c，崇拜的卻是時髦女神，她權(quán)威十足地紡紗、編織和剪裁。

巴黎的猴王戴上了一頂旅行帽，全美國的猴子便全都來學(xué)樣。有時我感到很絕望，在這個世界上要借助于人們的力量去辦成幾件簡單而樸實的事，簡直是不可能的。人們不得不首先通過一架強有力的壓榨機，把他們的固有觀念擠壓出來，使他們不再能夠馬上用兩條腿站立起來。然而那里面還會有個人腦子里長那么一條長蛆蟲，誰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放進那里的卵孵化出來的，你的一切努力到最后都是白費力氣。

目前，人們總是能弄到什么就穿什么。他們像失事船只上的水手一樣，漂到岸上能找得到什么就穿什么，他們還站得隔開一點，不管是為了和睦相處還是因為時間關(guān)系，彼此嘲笑對方化裝舞會般的服飾。

每一代人都在嘲笑老式樣，而又虔誠地追求新式樣。我們看到亨利八世d 或伊麗莎白女王e 的裝束就感到好笑，仿佛他們是食人島上的國王和王后一樣。

所有衣服一旦不穿在人身上，就會顯得可憐或古怪起來。

抑制住嘲笑并且使任何人的衣服都莊嚴起來，僅僅取決于嚴肅的眼光和真誠的生活。穿著五顏六色衣服的戲劇丑角表演肚子痙攣的滑稽模樣，他的衣服會隨之表現(xiàn)出這種痛楚的情緒。同樣，當(dāng)士兵被炮彈擊中時，炸爛的軍裝會立時變得如君王的紫袍般高貴。

男男女女對衣服新式樣的這種既充滿稚氣又欲罷不能的愛好，使多少人為之心神不定，瞇起眼睛看著萬花筒，指望能發(fā)現(xiàn)今天這一代人所需要的特殊式樣。制造商們早已懂得，他們的這種愛好都是此一時彼一時的。

兩種式樣的不同之處，無非是某種顏色的線多了或是少了幾根，其中一種式樣的會很快銷售出去，而另一種式樣的卻躺在貨架上無人問津。然而，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情況是，在過了一個季節(jié)之后，無人問津的衣服便成了最時髦的式樣。

從長遠來看，人們只是追求他們所看準的東西。因此，盡管事情一時之間難免遭到失敗，我們的目標還是不妨定得更高些。

至于住所，我并不否認現(xiàn)在這是一種生活必需品，盡管許多例子表明人們已經(jīng)居無定所地生活了很長時間。

塞繆爾·萊恩說：“北歐的拉普蘭人f 穿著皮衣，頭上和肩上套著皮囊，就可以一夜一夜地睡在雪地上——那種寒氣凜冽的程度足以使一個穿羊毛衣服的人活活凍死�！彼�曾親眼看到他們就是這樣睡覺。不過，他接著又說：“他們并不比其他人更結(jié)實�！�

房屋令人稱心如意，而并不是指那種家庭其樂融融的感受；然而在有些地帶，“房屋”一詞在我們的腦海里主要和冬天或雨季聯(lián)系在一起，一年里有三分之二的時間只要一把遮陽傘就足夠了。在這些地方，房屋令人稱心如意的這種說法是極其片面的，只是偶爾適用罷了。在我們這種氣候帶，夏天的晚上只要有塊遮身之物就行了。

a 康特·德·拉佩魯茲（1741-1788），法國海軍軍官、航海家、探險家。

b 美惠三女神，是希臘神話中分別代表著嫵媚、優(yōu)雅和美麗這三種品質(zhì)的三位女神。

c 命運三女神，是希臘神話中三位掌管萬物命運的女神，合稱摩伊拉。

d 亨利八世（1491-1547），英國國王（1509-1547）。

e 指伊麗莎白一世（1533-1603），英國都鐸王朝女王（1558-1603）。

f  拉普蘭人，居住在挪威、瑞典、芬蘭等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