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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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jīng)濟篇（1）
在我寫下面的這些文字，尤其是后面的大部分時，我正獨自住在森林中，與任何鄰居都至少有一英里的距離，就在馬薩諸塞州的康科德城中瓦爾登湖的湖岸上，在我親手搭建的一所木屋里，僅僅靠自己雙手的勞動來養(yǎng)活我自己。
我在那里待了兩年零兩個月。
如今，我又回到文明社會里了。
鎮(zhèn)上的人對我的生活方式多有關(guān)注，以致提出了與我分享的要求。若非如此，我是不會拿自己的這些私事來煩擾更多人的，我總感覺這有些冒昧。當(dāng)然，也有人會認(rèn)為打聽我的私生活是很唐突的、不合適的，但我并沒有覺得有什么不妥。鑒于當(dāng)時的具體情形，我反倒覺得是非常自然而又合乎情理的。有的人問我隱居在瓦爾登湖畔平時吃些什么，是否會感到寂寞，會不會害怕，等等。有一些人則出于好奇，想知道我將收入中的哪些部分捐給了慈善事業(yè)，而那些身后跟著一大家子的人則很想知道我收養(yǎng)了多少個窮孩子……無論什么書, 總是第一人稱在發(fā)言，而我們常常忘記這一點。如果我的知人之深能及得上我的自知之明，那我就應(yīng)該不會喋喋不休地暢談自己了。不幸的是，我閱歷尚淺，只能局限于聊我自己。此外，我認(rèn)為每一個作家都應(yīng)該能簡單而誠懇地寫出自己的生活，而不僅僅是寫一些道聽途說來的別人的生活。
作家的每一次描述都應(yīng)該像從遠方寄給自己親人的信。
為什么是這樣呢？
一個人如果是真誠地生活著的，一定是生活在一個離自己很遙遠的地方。
或許，我的文字對于清貧的學(xué)生來說更加適宜。至于其余的讀者，我想他們會各取適合他們的部分。我相信沒有人會把衣服撕開了去穿，只有合乎尺寸的衣服才會讓人們穿起來舒服。
我要談的，是有關(guān)你們的境遇，特別是關(guān)于你們在這個世界的現(xiàn)狀。
你的生活是否一定要像現(xiàn)在這樣糟糕？
你的生活是否已經(jīng)到了無法改進的地步？
我在康科德走過許多地方，所到之處，無論是商店、辦公場所，還是田野，在我看來，所有的居民都是在用令人驚詫的苦役來贖罪。
我曾經(jīng)聽說過，婆羅門教的教徒坐在四堆火中間受烤，眼睛直視太陽；或者倒懸著身體，頭垂在火焰之上飽受烈焰炙烤；或者轉(zhuǎn)著腦袋望著天，“直到他們的身體再也無法恢復(fù)原狀，更因為脖子被嚴(yán)重扭曲了，所以除了液體，別的任何事物都不能流進肚子里去”；或者終生用一條鐵鏈把自己鎖在樹下度日；或者像毛毛蟲一樣，用他們的身體來丈量巨大帝國的廣袤土地；或者用一只腳站立在柱子的頂端……然而，即便是這些有意識的贖罪苦行，也不見得比我每天見到的景象更讓人難以置信，更令我心驚肉跳。
我看到一些年輕人，與我同鎮(zhèn)居住的老鄉(xiāng)，他們的不幸在于自從生下來就繼承了田地、房屋、谷倉、牲口以及各種農(nóng)具，而這些東西得來容易舍棄難。如果他們出生在空曠的牧場上，喝狼奶長大，那樣會好得多，因為他們可以用更加明亮的眼睛來看清自己究竟要在何等的環(huán)境下辛勤勞作。
是誰讓他們變成了土地的奴隸？
當(dāng)世人命中注定只能追逐塵土忍辱過活時，為什么他們卻能享受60 英畝田地的產(chǎn)出呢？
為什么他們生下來就得開始自掘墳?zāi)鼓兀?
他們不得不過人的生活，不能不推著這所有的一切前進，盡可能地把自己的日子過得更好些。
我曾碰到過許多可憐的、不死的靈魂，他們被生活重負(fù)苦苦地壓著，幾乎喘不過氣來，在生活的道路上匍匐前行，在一座75 英尺長、40 英尺寬的大谷倉前奮力掙扎，還有一個從未打掃過的奧吉亞斯的牛圈，100 英畝的土地、耕地、草地、牧場和小林地。
那些沒有繼承產(chǎn)業(yè)的人，雖然不必受這類繼承下來的累贅羈絆，但他們也發(fā)現(xiàn)不得不付出足夠的勞作才足以安撫和養(yǎng)育自己的血肉之軀。
人們受到一種似是而非、通常被稱為“必然”的命運的支配，終生忙碌。正如一本古書里所說的，積累的財寶被蛀蟲咬壞，被鐵銹腐蝕，也誘引盜賊破門而入來劫掠。這是愚蠢的人的一生，生前未必清楚，一旦走到生命的盡頭才會恍然大悟。
據(jù)說，丟卡利翁和皮拉從肩頭向身后扔石頭，從而創(chuàng)造了人類a：
Inde genus durum sumus, experiensque labor um,
Et documenta damus qua simus or igine nati. b
從此人心堅硬，忍苦耐愁，
證明我們的身軀本是巖石。
后來，羅利c 將這兩句詩翻譯成：
從此我們堅強的內(nèi)心忍受苦痛，
愿意把肉體投入那艱苦的環(huán)境。
人類就是如此盲從著一條錯誤的神諭，把石頭從肩頭扔到身后去，也不看看它們究竟落到了什么地方。
大多數(shù)人，因為無知和錯誤，終日周旋于自尋煩惱和疲命勞役之中，而無法擷取生命中甜美的果實。由于過度的操勞，他們的手指粗笨無比，顫抖得格外厲害，以至于想采摘美果時無能為力。拼命奔波的人，根本無暇日復(fù)一日地去保持生命的本真。我們天性中最優(yōu)良的品格，就好比果實上的粉霜一樣，需要最為精心的照料才能得以保全。為此，不管是我們自己，還是彼此之間，都需要溫柔地相待。
有些人窮困潦倒，度日維艱，有時候甚至連氣也喘不過來。我毫不懷疑，有人吃了飯卻給不起飯錢，或者成天穿著舊衣服和破鞋子。有些人深陷在泥潭里，生在別人的銅幣下，死在別人的銅幣下，也埋在別人的銅幣下；有些人答應(yīng)還債，說著明天償清，卻在今天死掉；有些人千方百計地獻媚邀寵，諛世阿俗，只是為了免除牢獄之災(zāi)；有些人撒謊欺騙，恭維討好，將自己藏進文明的堅硬外殼，或是用自我吹噓和假裝慷慨來說服別人，得到為他們釘鞋、制帽、縫衣、修車或是代買雜貨的活計；有些人把錢物藏在一只破箱籠里，或者藏在灰泥后面的一只襪子里，或者為了更加保險而塞在銀行的庫房里。
有時我真是大惑不解：我們竟會如此輕率——我?guī)缀蹩梢赃@么說——竟然去專注于罪惡昭彰的、從外面搬進來的黑奴制度。我們有著那么多苛虐而熟練的奴隸主，奴役了南方和北方的奴隸。南方的奴隸監(jiān)工是毒辣的，也許北方的監(jiān)工更壞，但最壞的是你自己做了自己的奴隸監(jiān)工。
談什么人的神性！
看看大路上那個趕馬的人吧，他日夜兼程地向市場奔去，難道在他們的內(nèi)心里還有什么神圣的思想在激蕩著嗎？他們的最高職責(zé)無非就是給驢馬飼草飲水！與它的運輸?shù)美啾容^，他們的命運又算得了什么呢？他們還不是在給一位名聲顯赫的鄉(xiāng)紳老爺趕馬車嗎？他們有什么神圣，有什么不朽的呢？看他那副提心吊膽和卑躬屈膝的模樣，整天都弄不清是在擔(dān)憂些什么，哪里是什么神圣的，更不是不朽的，而是心甘情愿地認(rèn)定自己是奴隸或囚徒的身份！這只是靠身體力行給自己贏得一份工作而已。
與我們的自我認(rèn)知相比較，公眾輿論不過是個軟弱無力的暴君。恰恰是一個人怎么看待自己決定了自己的命運，指明了他自己的歸宿。就算想在充滿著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力的西印度群島談自我解放，卻又到哪里去找一個像威爾伯福斯d 這樣的人來促成此事呢？再不妨想一想這塊大陸上的婦人們吧，她們終生編織著梳妝用的軟墊，以此來等待著臨終之日，對自己的命運卻絲毫不關(guān)心，仿佛蹉跎時日仍無損于永恒。
我們大多數(shù)人過著悄無聲息的絕望生活。我們聽天由命。
我們從絕望的城市走到絕望的村莊，并以水貂和麝鼠的勇敢來安慰自己。在人類所謂的游戲和消遣之下，始終都隱藏著一種根深蒂固卻又毫不自知的絕望。兩者之中都沒有什么娛樂可言，娛樂只能是在工作之后的，而不做絕望之事才是智慧的一種表征。
什么是人生的主要目標(biāo)？
什么是生活的真正的必需品和必要手段？
我們仿佛都曾審慎地選擇了生活的共同方式，因為我們更喜歡共同方式而不是別的什么方式。然而，我們也真心實意地認(rèn)為，除此以外，也別無可以挑選的方式。
可是，清醒而健康的人都知道太陽亙古常新。拋棄我們的種種偏見，什么時候都不算晚。
無論多么古老的思想與行為，除非有確切證據(jù)，否則就不可以輕信。那些在今天人人都附和或默默遵循的真理，很可能在明天就被證明是虛假的，正如本是一片煙塵，卻有人信以為是能給他們的土地帶來甘霖的雨云。那些老年人告訴你辦不到的事情，你不妨來嘗試著做一下，最后發(fā)現(xiàn)其實你能做得到。舊的行為適合舊的人，新的行為適合勇于嘗試的人。
原始人也許不懂添柴可使火焰持續(xù)燃燒；新人卻可以在鍋底放干柴生新火，也可以在熱氣球里添加柴火使它像鳥兒一樣繞著地球翱翔。
老年人未必更有資格來指導(dǎo)年輕人，有時甚至還不如年輕人，因為他們失去的遠比得到的多。最有智慧的人活了一世，也不見得他就對生活中的絕對價值懂得許多。實際上，老年人并不能給年輕人什么真正有建設(shè)性的忠告，他們的經(jīng)驗往往是極其有限而且殘缺不全。也許，他們還保留著若干與那些經(jīng)驗不相一致的未被打敗的信心，只可惜他們已經(jīng)不再年輕了。
我在這星球上生活了三十來年，還從來沒有聽到過我的長輩們給我哪怕是只言片語有價值的或是堪稱熱忱的忠告。
這就是生活，對我而言，生活是一場在很大程度上需要一次次進行嘗試的實驗，也許老一輩人對此有過切身體驗，但于我而言卻并沒有什么借鑒意義。如果我得到了我認(rèn)為有價值的任何經(jīng)驗，我敢肯定那一定是我的前輩們沒有提起過的。
一個農(nóng)夫告訴我說：“光吃蔬菜是無法過活的，因為蔬菜不能供給你骨骼生長所需要的養(yǎng)料�！币虼�, 他每天都認(rèn)真地花上一些時間來獲得那種可以供給他骨骼生長所需的豐富的養(yǎng)料。他一邊說話, 一邊跟在耕牛后面走，讓這頭正是靠蔬菜供應(yīng)了它骨骼生長的耕牛來拉著他和他那副沉重的木犁不顧一切地前進。
農(nóng)夫的言行很矛盾是吧�。�
某些事物在某些場合確實是生活必需品。在一些場合，對走投無路的人和病人很重要的東西，在另外一些場合就可能變成可有可無的奢侈品，再換另一些場合，甚至可能完全是人們聞所未聞的東西。
對有些人來說，人類生活的所有領(lǐng)域都已經(jīng)被前人走遍了，不管是高山之巔還是無底之谷，所有的地方都被前人關(guān)注與探尋過了。
依照伊夫林e 的描述：“智慧的所羅門曾制定了一些條例，規(guī)定樹木之間應(yīng)有的距離；而羅馬的執(zhí)政官也曾規(guī)定你隔多久去撿拾一次鄰家地上落下來的橡實而不算違法闖入，并規(guī)定了橡實中的多少份額應(yīng)該歸鄰居所有。”希波克拉底f 甚至留下了指導(dǎo)說明來告訴我們應(yīng)當(dāng)如何剪指甲，那就是指甲應(yīng)剪得不長不短，要與手指頭平齊。毫無疑問，這種單調(diào)與無聊就像亞當(dāng)g 一樣古老，正是這種古老的單調(diào)和無聊把人類生活中豐富多彩而又充滿歡樂的幸福感消磨殆盡了。但人類的力量還從未被估量出來，我們也不能以前人的所作所為來判斷人類究竟能做什么，因為迄今為止人類嘗試過的事情實在是太少了。
我們可以用一千種簡單的方法來體驗我們的生活，舉個例子來說明，使我所種的豆子成熟的太陽，也同時照耀了像我們地球一樣的其他星球。如果我記住了這一點，那么就能少犯一些錯誤。可是我在鋤豆子時還沒有感應(yīng)到這樣的光亮。
夜空里那些閃爍的星星是一個個多么奇異的點啊！在這廣袤世界的各個角落里，有多少相距遙遠而又完全不同的人在同樣的時間凝望著同一片星空��！
大自然和人類生活的景象在每個人眼里都是不同的。誰能說清楚生活會給每個人提供什么樣的前途？
有什么比我們彼此的目光瞬間對視更偉大的奇跡嗎？
我們本應(yīng)該在一小時之內(nèi)就經(jīng)歷了這個世界的所有時代——唉，甚至應(yīng)該橫跨所有時代中的所有歷史、詩歌、神話！我不知道還有什么比閱讀過去人的經(jīng)驗更能使人增長見識而又令人驚異的了。
凡我的鄰居所視為好的那些東西，有很大一部分在我的靈魂深處卻認(rèn)為是壞的。如果我需要為什么事情懺悔的話，那很可能會是我的良好品行。
是什么迷住了我的心竅，讓我的行為如此規(guī)矩呢？
老年人啊，你可能說出了你能夠說出的最智慧的話——你已經(jīng)活了70 歲，而且并沒有做過什么有辱榮耀的事——可我卻聽到一個不可抗拒的聲音要我不遵循你所說的那一套：“一代人拋棄另一代人的事業(yè)，如同拋棄那些擱淺的船�！�
我想我們可以完全信賴的東西要比我們實際上所相信的要多得多。我們可以在多大程度上放棄對自己的關(guān)懷，便可以在同樣程度上誠心誠意地給予別人關(guān)懷。大自然既能很好地適應(yīng)我們的長處，也同樣能適應(yīng)我們的弱點。有些人無窮無盡地憂患焦慮，幾乎成了一種無藥可救的疾病。我們又都生來喜歡夸耀我們所做工作的重要性；然而我們還沒有做的工作又有多少��！還有，要是我們真的病倒了該怎么辦呢？
a 根據(jù)希臘神話，洪水過后，世上只剩下丟卡利翁和皮拉兩個人，于是，神示意他們把母親的骨骼從頭頂扔到背后去。他們覺得，大地是萬物之母，石頭是母親的骨骼，因此就照辦了。結(jié)果，每一塊石頭扔到背后都變成了人。
b 拉丁文，奧維德（Ovid）在他的《變形記》里寫到這兩行詩。
c 羅利（1552-1618），英國航海家、政治家、作家。
d 威爾伯福斯（1759-1833），在英國殖民地從事解放奴隸的人道主義者。
e 約翰·伊夫林（John Evelyn 1620-1706），英國作家，英國皇家學(xué)會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曾撰寫過有關(guān)美術(shù)、林學(xué)、宗教等著作三十余部。
f 希波克拉底，希臘伯里克利時代的名醫(yī)，被西方尊為“醫(yī)學(xué)之父”，是西方醫(yī)學(xué)奠基人。
g 亞當(dāng)，是《圣經(jīng)》中人類的始祖，是上帝按照自己的形象用塵土造出的第一個活人。見《圣經(jīng)·舊約·創(chuàng)世紀(j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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