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1節(jié) 蕭白的世界(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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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蘇雪會同意我這么做的,她比我要善良得多,換了她肯定也會這么做。”蕭白的拇指在那張黑白遺照的臉蛋上摩挲著。
我終于看懂了他的貪婪,他對金錢的渴望。他確實需要錢,但不是為了他自己。他一再重申自己并沒有多善良,我知道他說的是實話。只有懂得反省自己并沒有多善良的人,才會去做更多的善事,來面對良心的責罵。
他放下蘇雪的相片嘆了口氣,繼續(xù)說道:“我曾想過離開這行,去找一份高報酬的工作,不然我很快就要養(yǎng)不起他們了。但我又放不下醫(yī)院里的那些病人。”
“你知道為什么精神科的醫(yī)生和護士都還堅持在那個崗位上嗎?甚至是剛來沒多久就鬧著要辭職的小護士,最終也會留下來,而且一留下來就不肯走了?”他看著我,問道。
我搖了搖頭,我只是又想起了他說過的那句話:“能走就快走吧……別回頭。這里是泥潭沼澤啊,一旦深陷其中,想走也走不了了……”
以前我以為是蕭白玩弄他的心理學,哄那些護士留了下來。現(xiàn)在看來不是,應(yīng)該不是。但是我真的不懂,為什么那點微薄的工資能留住她們?她們每一個都有著無限的前程,為什么要將自己的前程囚禁在精神病院里?
“因為她們已經(jīng)找到了自己生命的意義。”他認真地說道。
然后他突然站了起來,舉起握拳的右手,一字一頓地念道:“我,蕭白,莊嚴宣誓:健康所系,性命相托。我志愿獻身醫(yī)學!我決心竭盡全力除人類之病痛,助健康之完美,維護醫(yī)術(shù)的圣潔和榮譽!恪守醫(yī)德,救死扶傷,不辭艱辛!執(zhí)著追求,為人類身心健康奮斗終生!”
“這是我的畢業(yè)誓詞,我還記得。”他嗤鼻一笑,然后繼續(xù)說道:“宣誓……多可笑的東西,一段跟著別人念的話而已,誰會把它當真。课以谀钸@段誓詞的時候,還在想著:終于畢業(yè)了,我要趕緊找一份好工作。到時看看能不能托關(guān)系,找一個福利好工資高的醫(yī)院,要是能多拿回扣和紅包就更好了。”
“可是等我來到這家精神病院之后,我才發(fā)現(xiàn)我正在一絲不茍地遵守我的誓言,兌現(xiàn)我的承諾。這所精神病院太干凈了,我甚至都找不到違背這段誓詞的方式。我正在做一名真正的醫(yī)生,真正在治病救人的醫(yī)生。我說不清這種感覺,但我知道這感覺有多真實,多神圣。
“護士們也一樣,她們也找到了這種感覺,找到了自己生命的意義。她們在那里燃燒生命,照亮病人靈魂歸來的路。所以她們都是我心目中的天使,真正的白衣天使,落入凡間的精靈。”
蕭白深情地說著,然后微微一笑,他笑得很憂傷,他說:“我會給每個新來的護士講一個故事,地藏菩薩的故事。地藏原是高高在上的神,卻自愿落入凡間變成了人,墮落于地獄六道,拯救蒼生。眾佛不解,問她為何?地藏說:‘眾生度盡,方證菩提;地獄未空,誓不成佛!’”
“我只給她們講了這個故事,我告訴她們這里是地獄,是泥潭沼澤。她們可以離開去奔赴自己光明的前程,或者留下,成為苦地藏。然而……她們都聽懂了,留下了,不肯走了。”
我也聽懂了。
沒有黑暗,也就無所謂光明。沒有平凡,也就無所謂偉大。它們對立著,卻又相互依存著。
眾生度盡,方證菩提;地獄未空,誓不成佛!
護士們聽懂了,因為她們在這里找回了自己的誓言,兌現(xiàn)著自己的承諾。健康所系,性命相托!她們?yōu)榱藗ゴ笊袷サ氖难远视谄椒玻齻兤椒仓,微笑著,因為她們知道已?jīng)找到了自己生命的意義。
是的,她們是落入凡間的精靈,是精神病院里的白衣天使。
蕭白看了看表,笑著說道:“走吧,去買禮物,別耽誤時間了。”
我沒有回過神來,我還停在他的故事里,不肯走。我以前認為人都是自私的,偽善的,暴虐的。直到現(xiàn)在我看到了這些,聽到了這些,我才知道我錯了。其實人都是怯懦的,不敢正視自己的良心,所以才一再說服自己,要麻木,一定要麻木。麻木了就不用再面對自己的良心,麻木了你就能過得更好,得到更多。
其實蕭白從一開始就是個普通人,他更不想當這個英雄,他知道當英雄要付出多大的代價。但是這群被拋棄的精神病人需要這么一個人,他們以為他就是這個人,所以一路跟隨著他,糾纏著他。
蕭白唯一的弱點就是還不夠麻木,所以他還有那么一點良心,就是那么一點就足夠了。所以他停下腳步,請頓飯,打開了門。所以第一次,下一次,再下一次……他并不想當這個人,但是不知不覺間他已經(jīng)成為了這個人。這就是人的善,一旦開始,就無法停止。我開始相信一句話:人之初,性本善。
蕭白說他并不是神,他救不了這么多人?伤恢赖氖,在他說這句話的時候,他已經(jīng)是這群病人眼中的神,也只有神才有這種拯救世人于水火的悲憫宏愿。所以我從不認為那些躲在深山禪寺里拼命修煉參禪的道士和尚,有一天能終成正果。不見人間疾苦,何以悟道?不救落難蒼生,堪敢稱神?
所以我知道蕭白那句話的潛意:我要是神多好,那樣我就能救更多的人。
“唐平?”他又喊了我一聲。
就在他喊醒我的一瞬,一個念頭從我腦海里一閃而過。因為業(yè)務(wù)需要,我自修過一段時間的法律,有個想法正在我的腦海里逐漸成形。
“哦,蕭醫(yī)生。我去和瘦子說幾句話,說完我們就走。”我趕緊回答,然后快步走到另一個房間,拉著瘦子到一旁說了幾句我準備好的話。
然后我們就去為雨默買好了花,還有禮物,禮物是一個毛絨小熊。我記得雨默說過,她以前床頭就一直擺著這個小熊。接著我們又領(lǐng)好了蛋糕,然后趕在兩點以前回到了精神病院。我們先藏著這些,等晚上再給雨默一個驚喜。
就在快到五點的時候,110警車就開進了精神病院,一個垂頭喪氣的警官押著瘦子和那七個精神病人從車里出來。他們八個病人大踏步地走進男病號樓,浩浩蕩蕩,臉上卻是壓抑不住的欣喜——他們回家了!
蕭白看呆了,警官垂頭喪氣地指了指后面的八個寶貝:“這群家伙不知道怎么了,集體去砸了市政府宣傳欄的玻璃,還把市政府大鬧了一通。市長都快氣瘋了,但無論問他們什么,他們都只有一句:我們是精神病人!”
“蕭醫(yī)生,你有他們的病歷證明嗎?”警官問。
“有!有有!”蕭白趕緊去將他們的病歷都拿出來給警官看。
警官看完了無奈地點了點頭,“那我就不再送回去,直接放你們醫(yī)院了。按我市肇事精神病人的規(guī)定,他們屬于強制醫(yī)療的范疇,我們會負責申請劃撥相關(guān)的治療費用。”
“好,好好……”蕭白說話都結(jié)巴了,連連點著頭。
我第一次看到冷靜的蕭白說話這么結(jié)巴,我知道他為什么結(jié)巴,那是高興的。
警官走了以后,蕭白馬上去安排他們的病房和床位。我看到他在那兒忙著,笑著,像個孩子一樣地傻笑著,那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笑。護士們也笑著,她們笑著,笑著,淚流滿面。她們抹了抹眼淚,繼續(xù)笑著……
你知道嗎?人在最高興的時候也會流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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