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節(jié)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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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對于那天晚上的迪廳之行，我跟華妃都保持了沉默。翠翠一個勁兒地盤問我們到底看了什么精彩演出，后來華妃撇著嘴說：“無聊得很，就是趙本山的徒子徒孫們演黃色二人轉(zhuǎn)�！�
野象見到我時，杵著墩布羞澀地笑了。我朝她伸出大拇指，她咧著大嘴扒拉掉我的手，甕聲甕地地說：“記得下次給小費哦�！�
可是一個人時，仍然會想起寧蒙。我母親打電話說：“你怎么讓寧蒙先回來了？一個人在醫(yī)院能行嗎？要不我下午就過去？”我說：“不用了，這里有很多姐妹，還是讓寧蒙在家好好照顧孩子吧。再說這是最后一次化療，兩天后就徹底出院了。”母親嘆了口氣，什么都沒說。
醫(yī)生說我恢復(fù)得很好，回家后靜養(yǎng)就行，以后定期檢查。華妃也要回縣城了，那件旗袍她穿了好幾天才肯脫下來。翠翠就更高興，他們家的栗子今年收成不錯，她還極力邀請我們明年春天去山上看栗子花，據(jù)說萬里飄香。我們還約定，以后有空了互相串串門，畢竟住院住出來的好姊妹，是同患過難的�？晌乙睬宄�，只是說說而已。那天我看報紙，那個總是戴著墨鏡的香港導(dǎo)演在接受記者采訪時說：我們常遇到些人，他們在特定的時空出現(xiàn)在我們的生命里，讓我們記憶深刻，然后他們就消失了，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他說的沒錯。
出院的前一天晚上，野象說請我吃牛排。那家餐廳我知道，是快餐廳，以物美價廉著稱。我在那里坐了良久，她才氣喘吁吁地從門口進(jìn)來。讓我驚訝的是，除了她自己，還有個男孩。那個男孩坐在輪椅上，遠(yuǎn)遠(yuǎn)地就朝我招手。
“叫阿姨�！币跋髮⒆诱f，“阿姨是醫(yī)院里的菩薩呢。”
男孩只歪著頭笑，嘴角不時流出涎水。野象掏出手絹麻利地擦掉，這才跟我對面對坐下。
“這是誰家的孩子？”我忍不住悄聲問，“他得的什么�。俊�
野象好像并沒有聽到，而是繼續(xù)挺著腰板聳著巨乳有板有眼地點餐。等服務(wù)員離開，她才小聲說道：“他生下來時難產(chǎn)，結(jié)果頭部受損，得了腦癱。除了不會走路，他什么都懂。乖乖，給阿姨背首唐詩�！�
男孩抬起下頜，將小手老老實實地背到身后，開始有板有眼地背誦起《靜夜思》。他大抵背過很多遍了。背完后他佝僂著掌心定定地瞅著我。野象趕緊往他手心里塞了粒奶糖。
“是你親戚家的孩子嗎？”
“不是，”她久久地盯著我，“他是我兒子。”
我一時不曉得說什么才好。據(jù)我所知她還沒有結(jié)婚。我斟酌著問：“孩子的……父親呢？”
她灰蒙蒙的眼珠更暗了：“他沒有父親。”她的牙齒咬噬著厚厚的嘴唇再次重復(fù)了一遍，“他沒有父親�！�
她只是說了這么一句，就扭頭去給孩子擦涎水。我思忖半晌方才囁嚅著說：“認(rèn)識你這么長時間，野象野象地叫你，也不知道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她“嘿嘿”地笑著說：“我姓魯，我叫魯葉香。你叫我葉香就好了。”她有些羞澀地說，“我還沒結(jié)婚，叫葉香小姐也成�！�
孩子能自己吃牛排。他用刀叉有條不紊地切割著牛排，仿佛是個技藝精湛的廚師。“我常帶他來，”野象目視著孩子說，“為了他，我什么苦都吃過……”
那是頓難忘的晚餐，野象和她的兒子總共點了四盤七分熟的牛排、兩份水果比薩和六個冰激凌。她本來還想點一瓶紅酒，可是被我拒絕了，她也就沒再堅持。她兒子飯量委實不小，她時不時地?fù)崦裹S稀疏的頭發(fā)，猶如一頭疲憊的母象愛撫著一只羸弱的、永遠(yuǎn)只能坐臥的小象。他的眼睛和她一樣大，只不過瞳孔亮晶晶的。
這是我最后一次見到野象。寧蒙早晨來醫(yī)院接我時，野象還沒有上班。已經(jīng)是秋天了，我在家一心一意拆洗衣物棉被，然后將陽臺曬得滿滿的，連陽光都射不進(jìn)來。我曾經(jīng)接過華妃的電話，她說她去上班了，如果再見不到那些可愛的孩子，她肯定會得抑郁癥�？炝⒍瑫r，我還接到了安長河的電話，他吞吞吐吐地說，安姐已經(jīng)過世了，過世前她給我們病友每人留了份禮物，等有空了，他會專程開車送過來……我握著手機(jī)，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只是眼淚流個不停。我已經(jīng)很多年沒流過眼淚了。
我跟寧蒙還是老樣子，整天說不上句話。他開始接些活計，專門給人雕刻佛珠，或者將檀木手串賣給摩托車俱樂部的哥們兒。盡管報酬并不豐厚，總比游手好閑強(qiáng)些。有天晚上他的左手不慎被刻刀割破，血流滿了手背，我慌忙著翻找云南白藥和紗布，幫他細(xì)細(xì)包扎起來。當(dāng)系好最后一個絲扣，他突然用右臂抱住我的腰，喘息著將我硬生生地按到沙發(fā)上。他的力氣還是那么大，讓我不禁眩暈起來……當(dāng)他的嘴唇猶豫著親吻上我扁平的胸部時，我只是漫不經(jīng)心地摩挲著他短短的頭發(fā)。燈還亮著，我茫然地盯著屋頂。屋頂上有條裂璺。我仿佛又看到那個無所不能的人。他還是個孩子的模樣，蜷縮在瑪利亞的懷里，滿臉的焦灼不安。
等寧蒙睡下，我簡單沖了個澡，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我很少看電視。可是那天我播到市臺的廣告頻道時，再也沒有換臺。那是則不停滾動播放的痛風(fēng)廣告。一個花枝招展的胖女人對著鏡頭傻乎乎地說：
“我得痛風(fēng)三年了，雙膝疼痛、僵硬、腫脹積水，蹲不下去，站不起來，上下樓還得斜著身子走，每個月要靠輸液和吃藥控制病情。由于病情惡化，醫(yī)生建議我置換關(guān)節(jié)，在這焦急絕望之時，一次偶然的機(jī)會，丈夫在臺灣的聯(lián)誼會上通過戰(zhàn)友知道了蟻王痛風(fēng)舒膠囊……”
接下去，無非是通過吃膠囊痛風(fēng)得到根治。為了驗證醫(yī)療效果，女人還扭起了東北大秧歌。她的四肢如是龐大笨重，舞動起來猶如一頭灰撲撲的大象在音樂聲中滑稽地起舞。舞著舞著她忍不住咧開大嘴笑了一下。
說實話，那是我漫長、卑微、瑣碎的一生中看到過的最動人的笑容。
《人民文學(xué)》2014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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