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jié) 第一章
-
我們叫做家鄉(xiāng)的地方
鄧一光
黃昏的時候,我搭乘一輛順路車從福永去南澳。姆媽跟著我。她一路上都沒有和我說話,要么打盹,要么看著窗外的景色發(fā)呆。我們在路上遇到一輛拋錨的車牌為“滇B”的車、三個出了點麻煩的年輕穿越族、兩對在海岸上拍婚紗照的新人和一大群在夕照中返回東部山區(qū)森林的白頭翁。說實話,我希望能叫出他們和它們的名字,這樣也許我們能夠說說話,在漫長的路上大家都會好過一點兒。我們還遇到一場來去無蹤的陣雨,這在嶺南的夏季是常有的事,但這些都沒什么。
車在山海相連的東部群山中穿行,這里氣流亂涌,常常有詭異的風從森林中躥出,聒噪地破窗而過,風中能聞到靈貓、鳶、赤腹鷹、褐翅鴉鵑、穿山甲和蟒蛇的氣味,讓人覺得指環(huán)王時代又回來了。據(jù)說東部大山里有野牛和野豬出沒,我猜大多數(shù)深圳居民和我一樣,并不認識它們。在市區(qū)里待慣了,有點像刑期過長的犯人,人們習慣了城市牢獄有保障的生活,出城跟出獄似的,免不了有些緊張,如果和野牛、野豬遭遇上,需要翻譯才能溝通。
夜里兩點鐘,我離開濕漉漉的大鵬所城,去了哥哥所在的夜總會。這個時候大部分游客都回市里去了,或者沒回,在附近的客棧安頓下來,哥哥有機會出來見我。之前我在古城里毫無目的地逛了兩小時,在“將軍第”對街的小攤上吃了三個茶葉蛋,啃了兩個加了玉米香精的煮玉米棒,坐在城門樓垛子下刷了兩小時微博,又打了兩小時盹。這期間我和姆媽沒有說話,她也沒和我說。有時候她走到我身邊來,好像想要說點什么,但到底沒說,站一會兒又走開了。更多的時候,她在什么地方無聲無息地走動著,或者走進某棟老宅子里,在那里消失掉。我知道她會那樣。她不會和任何人說話,但我不會勉強她。
哥哥手里握著一支金屬材料拐杖從猩紅的夜總會大門里一瘸一拐出來,就像一塊被巨大的患了水腫的肺咳出來的異物,有些傷感,有些不耐煩。他是個瘸子,有那么一點,不太嚴重,喜歡隨身帶一支金屬手杖,但并不怎么使用。我站在街對面的山墻下看他。他其實并不老,才三十出頭,至少不應該像看上去那么老。好在我能認出他。我們有好幾年沒有見過面了,九年吧。我不知道他喜歡什么樣的見面。我是說,雖然我倆同在深圳,我在福永,他在南澳,相隔不過幾十公里,可是九年了,我們從來沒在這座城市里見過面,一次也沒有。我是說,自打離開老家以后,我倆就再沒有見過面——他根本不愿意在任何地方以任何方式見到我,我也一樣,我認為我們只不過是兄弟,各活各的,誰也不欠誰,見不見的沒什么。但這一次我倆必須見,而且需要好好談一談。我們不能在夜總會里見,他只是夜總會保安隊的小頭目,夜總會不是他的,就跟伶仃島不是他的一樣,要是我請他在夜總會里洗個澡或者干點別的什么,他會認為我在污蔑他,說不定會殺了我。
“我們吃點什么吧!钡雀绺缱呓议_口對他說。
我的意思是,我們可以把一些不必要的程序省下,他不用把我?guī)У剿依锶,讓我認識他的家人,或者別的什么人,我們可以隨便去某個地方坐一坐,假裝消夜什么的,在那里把該談的事情談了。在路上我就決定了,我不會花他一分錢,不管吃什么,賬單都由我支付。
聽了我的話,哥哥看我一眼,扭頭就走。在那之前他沒有正經看過我,對此我什么也沒說,跟上了他。
我們去的地方不是正規(guī)夜市,是海邊的一個魚鮮碼頭。碼頭上空蕩蕩的,碼頭的入口處停放著兩輛販魚鮮的小型貨車,夜晚的海風帶來一陣陣沉悶的海腥味,四個男人坐在海堤上,借助碼頭上昏暗的燈光甩撲克。碼頭靠著出口,一溜擺著幾個賣海味的燒烤攤檔,節(jié)能燈吊在鍋灶上,鍋灶前油煙蒸騰,影影綽綽。離著碼頭不遠是一條曲里拐彎的巷子,巷子口有兩家門臉不大的私家旅社、一間亂哄哄的發(fā)廊、一間賣成人用品的小店和一個個進出之人都形跡可疑的水果小攤,沒有什么像樣的人來往。
哥哥在一張油膩膩的低矮小桌前坐下,有點不耐煩地大聲召喚攤檔主。腦門發(fā)亮的中年攤主過來,看上去有點緊張。在此之前他不那樣,和兩個熟悉的食客笑罵著。姆媽沒有跟上我們。我猜她不想參加我倆的談話。她不會感到餓,她只想知道我和哥哥談得怎么樣,這樣就足夠了。
我問哥哥想吃什么,或者喝點什么。哥哥罵罵咧咧——不是罵我,我剛到,還不至于——是罵順著節(jié)能燈紛紛往下掉的木蠹蛾。攤主拘謹?shù)卣驹诟绺缑媲埃昧稚系挠臀,他肯定想躲得遠遠的,不愿意見到我哥哥,但是沒有辦法,他的排檔爐火正旺,還有別的客人,不能不負責任的一走了之。
我要了一份炭烤海鯽,一份白水煮瀨尿蝦,一份姜汁煲魷魚須,幾瓶啤酒,六瓶吧。酒菜很快上來,我們吃喝起來。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們坐下來了,哥哥用不著一瘸一拐到處走動,這讓他心情好了一點兒,氣氛有所融洽,他談起讓他煩惱的事情。我用紙巾抹掉酒瓶上的水珠,啟開瓶蓋,把啤酒遞給他,聽他說。我還給他剝蝦殼,那是一門手藝,你不能忽略掉蝦線和蝦頭上的黃油,也不能讓蝦肉留下遭受過摧殘的痕跡,得用錦衣衛(wèi)執(zhí)行廷杖的那種巧勁,就是說,人沒了,皮肉完好如初。
沒過多久我就弄清楚了,我到之前,哥哥剛把焦萍萍揍了一頓,他是為這件事煩躁。焦萍萍是我嫂子,他倆結婚六年了。也許時間更長,這個我不知道。之前他倆各有配偶,再之前焦萍萍是商職校的學生,哥哥在離婚之前還有別的配偶,但沒結婚。我不清楚哥哥有過多少配偶。我說過我不知道,我們之間從不來往,沒談過這些事情。哥哥和焦萍萍有一個孩子。哥哥還有一個孩子,但不是焦萍萍生的,孩子的姆媽是代孕女,一手交孩子一手數(shù)錢,人錢兩訖,然后就失蹤了。
“看她的肚子就知道,至少還能生五個,也許八個,可惜了!备绺邕z憾地總結說,他說的是那個替他生下兒子的“天使女”。
這一次,哥哥把焦萍萍的臉打腫了,就是這件事讓他煩惱。聽他的意思焦萍萍人長得漂亮,他很看重這個,一般不打她的臉;他有別的辦法讓她聽他的話,而且,他不許她因為挨了打就離開他,更不許提離婚的事。
“我一直在為她打拼,為孩子們打拼,”哥哥委屈地說,“我還在打拼,就要成功了,她想怎么樣?”
哥哥看重他的兩個孩子,尤其是小的一個,就是代孕女生下的那個,是個男孩。據(jù)說那孩子長得有點靈異,老把拇指含在嘴里盯著人看,像缺了點什么,不如頭一個女孩討人喜歡。這些都是我聽老鄉(xiāng)說的。我沒見過兩個孩子和他們的媽。我還聽說,哥哥在南澳一帶很有名,是龍崗區(qū)的優(yōu)秀務工人員,他沒有高學歷和高級專業(yè)技術資格,沒有國家級技能競賽獎勵、發(fā)明專利和高額納稅數(shù),但他靠著頑強的個人納稅、參保、固定居住、與人合辦公司、做義工、參加青年志愿者行動和不間斷地去獻血站獻血,差不多已經為自己積滿了入戶的分數(shù),很快就能成為深圳市的戶籍人口了。像他這樣僅僅花了九年就能積滿分的外省人不多見。但不管他的兩個孩子長成什么樣,他倆都是我侄子,兩個都是。
“每次揍焦萍萍我都想哭,你說這算什么?她為什么不理解我?我為了誰,還不是他們母子三個?”哥哥灌了一氣啤酒,不耐煩地看我了一眼,“你來干什么,嫌我還不夠亂?”
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他。我原以為他不會這么問,這讓我一時無語。我為什么來南澳找他,這件事我倆之前在電話里簡單說過。我從一個老鄉(xiāng)那里找到他的電話。我沒有他的電話,姆媽也沒有。我回過頭去尋找姆媽。我看見了她。她出現(xiàn)在魚鮮碼頭,離我們有點遠,站在礁石嶙峋的海堤上,呆呆地看黑漆漆的大海。哥哥沒有跟著我朝海堤那邊看,他要么是沒看見姆媽,要么是故意,但似乎也沒有太大關系。
姆媽要死了,這就是我來找他的目的。是我倆的姆媽。我們的父母從來沒有跟別人睡過,他們就生了我倆。我來找哥哥,他是父母的大兒子,小時候他們通常不叫他名字,管他叫老大。我找老大認真談一談,我倆得對姆媽要死了這件事情做點什么,不能什么都不做,那就說不過去了。
“你為什么不回去?”哥哥說,從桌上操起酒瓶,擼一下瓶嘴,不滿意地看了我一眼。
“我回不去,不能回去!蔽艺f。這件事我也在電話里給他說過,我說過為什么我回不去。公司派人去土耳其安裝光纖通信設備,名單上有我,為這個指標我等了三年,為爭取等待這個指標的資格我苦熬了另一個三年。也許從土耳其回來我就能晉升二級職員,我所在的那家公司一萬多號基礎層藍衣員工,像我這樣的大學生有三千多,其中五分之一揣著碩士本,每個人都憋著勁往金字塔頂上爬,粥少僧多,要是錯過機會,下次就輪不上我了。我覺得我已經等夠了,不能再等了。我覺得這件事我已經說清楚了。
- 最新書評 查看所有書評
-
- 發(fā)表書評 查看所有書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