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節(jié) 夕陽碼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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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少去海邊,我已經(jīng)完全不會散步了,我不在乎日落還是日出,朝陽還是晚霞,我浪費了我自己。
我不喜歡淡水碼頭的夕陽,大概是因為我讀過的小說,要分手的男女在淡水碼頭吻別,夕陽下,吻得沒有了明天。
已經(jīng)食物中毒一半昏迷的我,還是努力著搭地鐵去了淡水,我想看一看淡水的夕陽,是不是就這么叫人絕望。
就是這么叫人絕望。
我坐在淡水碼頭的木長椅,望著夕陽落入海,剎那的黑。愛情就是一種錯覺。
我去過一些碼頭,很多事情忘記了?墒鞘裁礃拥拇a頭還有彈吉他的女孩子,每一個句子都是清晰的。
舊金山的漁人碼頭全是炸魚薯條的油氣,動也不動的街頭藝術(shù)家,銀色的自由女神,藍色的餅干怪。圣克魯茲的碼頭棲息著很多海象,像養(yǎng)老院的老年人,龐大的,緩慢的,凝視的眼神。大西洋城的碼頭只望得到遠方賭場,破敗灰色的表皮還有工地,澳門也是這樣。
我離開了家以后,住的地方全都靠海,加州靠海,紐約靠海,香港也靠海。
我的家鄉(xiāng)只有運河,古代皇帝為了看一眼揚州瓊花開出來的河。我小時候經(jīng)常被父母帶去揚州過周末,富春社,翠綠燒賣,瘦了的西湖,總是冬天,厭倦極了的冬天。我從來沒有看到過瓊花。
我每天橫穿運河去對岸的中學上學,旁邊是還算要好的女同學,天藍色的罩衫,推著自行車,只是橋太長,怎么都走不完,像我的少女時代,漫長到讓我窒息。
我在橋上收到過道歉的小紙條,我在橋上跟還算要好的女同學分了手,永遠地,我曾經(jīng)和她一起寫過安慰別人的卡片,我在橋上被告白,傍晚時分,橋下面是運河,混濁看不到底,我只是想著要離開,心里充滿了厭倦。
我的厭倦維持了很久。
我終于離開了。
我是不是說過我從西岸搬去東岸以后每天早晨都去哈德遜河的河畔散步,是的總是早晨,已是天光,卻白到透明的月牙。哈德遜河的河水有時候很滿,有時候很淺,有時候可以看到瑪麗號。木頭的碼頭,長到走不完的棧道,臺灣基督徒抱著她初生的小嬰兒,周身溫暖的光,每一個跑步的老年人都對我說你好。
就好像每一個香港人都會對我說“早晨”,于是我學會的第二個詞是“早晨”,當然第一個詞是“香片”,用廣東話來念“香”,可以拖得很長。我總把廣東話說得太綿長。
我香港的家在烏溪沙,門前是海,沙灘,碼頭,我不知道那些船從哪里開來,又開到哪里去。我很少去海邊,我已經(jīng)完全不會散步了,我不在乎日落還是日出,朝陽還是晚霞,我浪費了我自己。
他們說烏溪沙的海灘是全香港最浪漫觀賞夕陽的海灘,可是還有沒有人記得,八十年代,烏溪沙是安置越南船民的地方,禁閉的難民營,難免沖突和騷亂,血還有眼淚。逃避戰(zhàn)亂的難民,有沒有心,望一望夕陽的浪漫。你離開家鄉(xiāng)的原因是什么,更好的生活?你夢想的生活?很多人的離開,只是要活下去。
我已經(jīng)住了五年,可是從來不在傍晚去那里,直到有一天,TVB 的攝制組離開了,海灘上遺留了布景,巨大的心,手寫的我愛你,波浪都擦不去的我愛你,一個人都沒有的海灘,冷清到凄涼,我沿著海灘直走到碼頭的盡頭,已經(jīng)廢棄了的碼頭,烏溪沙到馬料水再也不需要船。
我突然想到,李白送別汪倫的碼頭一定很長,能叫他沿著碼頭追著船趕了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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