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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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曉要出國了,合上信的一刻我想起了這件事。就連她也要走了,大學(xué)里我們?nèi)齻那么要好,如今都各奔東西,分離像逝去的青春一樣無可挽救。
想來,我們?nèi)齻已經(jīng)有一年沒有同時見面了,大家都在忙著自己的事情。其實畢業(yè)是最能看清一個人的時刻,看那個人在做什么就能輕易推測她是個什么樣的人。
譬如白曉,她從來都是很努力的,成績好得讓人畏懼,所以她注定要往更高處走。
聞佳呢,她不找工作,還是這樣滿世界地游蕩,孤魂野鬼一樣地飄著。
去年我們?nèi)齻還一起過平安夜,我開著車載著她們倆尖叫著穿過一條一條喧鬧的大街。在西直門的天橋往外看,眼前是一大片流光溢彩。聞佳一邊喝酒一邊沖著下面的人群喊:“世界趕緊在這火樹銀花中崩塌吧!”
那一刻我突然想,假如明天消失了,我們該怎么辦?也許我們都不會哭泣吧,因為我們都勇敢地愛著,沒有其他的愿望。我把車停在路邊,我們?nèi)齻像頹廢青年般蹲在路邊看一輛輛的汽車呼嘯而過,然后雨就那樣柔柔地飄下來,落在我們厚厚的羽絨服上。聞佳靠在我肩上說:“你有沒有覺得生命就是一場欺騙?”
“干嗎呀,誰又欺騙你了啊?”白曉說。
“男人啊,全世界的男人都欺騙我,前幾天遇到了一個陪他玩不給錢的,還說愛我,說不要玷污了這份感情,我呸!
“算了算了,我懶得跟你說了聞佳,你老干這個干什么?”白曉不滿。
“不干這個我吃什么、穿什么、玩什么,我弟拿什么錢念大學(xué),你以為我是你啊白曉,我……”
“別鬧了,白曉你知道聞佳說話永遠都是這樣不著邊際的!蔽依_醉得一塌糊涂的聞佳,白曉點點頭小聲說了一句:“我這不也是關(guān)心她嘛!
白曉是何錚的發(fā)小,穩(wěn)重踏實。聞佳是個東北女孩,家境不好,爸爸殘疾,媽媽出走,還有個弟弟在上學(xué)。但兩個性格完全不同的人都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喜歡聞佳的灑脫和滿不在乎,大一的時候她最常說的一句話是:“學(xué)播音的又有幾個能上電視啊,能上電視的不都是走后門的嗎,鬼才信那些當紅女主播自傳里寫的東西呢,那些強調(diào)無心插柳柳成蔭的人根本就是在扯淡!”
然后我和白曉就會摟著她笑成一團。我們從沒想過明天會是什么樣子的。
我和白曉、聞佳住在一起,419房間。俄語系跟播音系的女生住在一層,播音系是大系,而我們俄語系是弱勢群體,分插在其他專業(yè)的宿舍中。
聞佳是播音系的大美人,但她從來不會大早上爬起來咿咿呀呀地練嗓子,更不會在傍晚的時候坐在核桃林的椅子上氣沉丹田地念著“八百標兵奔北坡”和“紅鳳凰粉鳳凰”的繞口令。
我們念的這所大學(xué)很有名氣,只要你打開電視就能看見從這兒畢業(yè)的若干人等,譬如在新聞聯(lián)播里正襟危坐的男主播,談話節(jié)目里大名鼎鼎的主持人,大本營里離了婚又結(jié)婚的女主持,抑或是拍了哪部電影導(dǎo)了哪場戲的導(dǎo)演……
所有的名人都曾經(jīng)跟我們一樣,從南門旁邊的小鐵門走進來,又走出去。不同的只是走的方式而已。
而這個學(xué)校永遠都彌漫著脂粉氣,女生們招搖地穿著短裙在校道上大步流星,大大小小的禮堂里總是上演著各種令人眼花繚亂的晚會,道路兩邊總是會有拿著攝影機瞇著眼睛拍攝的人。我覺得這里真的不是一個適合學(xué)習(xí)的地方,有時候拿著書本我會陷入迷茫,究竟去哪兒自習(xí)才好,少得可憐的教室總是被一些在教室里看電影談情說愛的小情侶填滿。
寢室離教學(xué)區(qū)很遠,大一的時候我每天都從寢室里出來,穿過一條擁擠的馬路才能到學(xué)校。那條街上總是有數(shù)不清的小攤小販,賣紅薯和煎餅果子的婦人、兜售西藏銀飾和盜版碟的商人,還有一個臉色黑紅的老盲人,坐在地鐵的閘門前拉著二胡,每天早晨和傍晚他總會把二胡里暗藏的小喇叭轉(zhuǎn)向?qū)W校的方向,那個凄厲的聲音總是會在早晨輕易地把我吵醒。
那時候我還不知道北京竟然是這樣一座冷漠的城市,那時候爸爸還能隔三岔五來看看我,F(xiàn)在回想起來,我念了四年大學(xué),對這座城市從來沒有過歸屬感。這座城市從來只屬于別人。
何錚翻了個身,昏暗的光線里我看見他好看的臉。天仍舊很黑,被雨水沾濕的輕軌孤零零地躺在那里反射著路燈的光。流光被細雨沾濕,時光好像也是。只是一切都顯得很冷漠,就像我走到窗前低頭就能看到的建國路一樣冷漠。
我突然間覺得也許我將一輩子安靜地看著這條路,像這座城市里許多如同我一樣茍活著的人一樣看著這條路,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要一輩子這么看著它。
我們把家安在了這里,這里沒有我的童年,沒有爸爸,沒有喧鬧的親朋好友,沒有奢侈的生活。
我在這座別人的城市里,只是灰蒙蒙的萬千人群中渺小的一分子?晌矣X得我是喜歡北京的。在北京,人和人之間能保持一個安全的距離,大千世界只有北京能收留我。所有逝去的時光都被細雨掩蓋了,所有的一切都隨著流光的逝去而煙消云散。我是那么依賴這座城市,依戀到我不愿離開它。
畢業(yè)的時候我們都決定留在這座寂寞的城市里建筑生活,很想有一天這里不再是別人的城市。但我不知道這需要多長時間,也許是永遠。
在這個蕭瑟的秋夜里,我坐在客廳的白色沙發(fā)上一如既往地失眠,看著黑夜漫長而寂寥地滑過這座城市的臉。
何錚
下雨了。我醒過來,翻過身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不在。耳機她已經(jīng)替我摘掉了,客廳里是她走動的聲音。每到下雨的時候她就會失眠一整夜。
她真的很能折磨自己。若換了以前也許我會陪著她在客廳坐一整夜,但我似乎很久沒有這樣做了。當我開始淡漠她的悲傷,當人們很自然地對熟悉的東西視而不見,以陌生的眼光來觀察自己朝夕相處的人時,這究竟意味著什么?
對于接受新事物會褪色會變舊的事實,我們付出了種種代價。
我也睡不著了,翻來覆去躺在床上發(fā)愣。偶爾我也失眠,徹夜的睡眠遠離我的時候,我都背過身去不敢看她。有時候我們倆躺在床上,也許各自都在失眠,卻不敢告訴對方,只是偽造著自己已經(jīng)入睡的假象。
季雨,我親愛的妻子,這一年我常常害怕你在寂寞的深夜里突然叫醒我,然后告訴我,你很后悔嫁給我。
我今年二十四歲,她二十二歲。兩年前我們搬進這個房子,是小雨的爸爸掏的錢,家里的一切也是她爸爸添置的。我仍舊記得在那個秋葉落滿天的傍晚,我握著季雨的手對她的爸爸誠懇地說:“爸爸,我會照顧她,永遠照顧她!
她爸爸用一種深沉但不帶任何感情色彩的聲音回答我:“永遠太長,能照顧她一輩子就夠了!
她爸爸離開后,季雨一把抱住我興奮地說:“爸爸同意了!”
“對啊,我會一輩子照顧你的!毙睦飬s在想,一輩子究竟有多長。我們總說永遠,正因為誰也沒見過永遠的模樣,所以我們才臉不紅心不跳,而具體到一輩子卻讓我有了一絲微小的膽怯,但這絕不是因為我不愛她。
“何錚,你愛我嗎?”季雨問我,然后把頭枕在我的肩膀上,看著我的眼睛。
“愛。”
“真的愛嗎?”
“真的愛!
“真的一輩子都愛嗎?”
“對,真的一輩子都愛!蔽艺f完,她就會滿意地閉上眼睛,一直把我的肩膀壓得很疼,我也舍不得移開她。
有人問過我為什么會追小雨,是因為她有個有錢的爸爸嗎——對于這樣說的人我恨不得痛扁他一頓。雖然我知道,這個年代男孩同樣可以靠著女人過活并且能過得很好,總能看見三環(huán)邊上那幾幢別墅里跟著一些有錢女人進進出出的年輕男孩,但我何錚是這樣的人嗎?
我媽給我取名的時候一定想得很清楚,鐵骨何錚錚。
前些天98屆電影剪輯本科班的同學(xué)畢業(yè)一周年同學(xué)聚會,我和李瑞一起去了,我們這一屆畢業(yè)的都混得不太好,干什么的都有,在劇組里打雜、自己開公司賣攝影器材、在報社跑新聞、在唱片公司當策劃、在動物園倒賣服裝……
“那是你覺得不好,人家過得還不錯呢。”李瑞擠對我,“誰跟你似的,只有當導(dǎo)演才是好嗎?”
“當初大家考進來的時候不都是這么說的嗎?面試的時候跟老師說我喜歡電影,熱愛電影,所以我要報考電影剪輯專業(yè)!
“那是以前,何錚你別太理想化了,你要當導(dǎo)演可以,可你總得吃飯啊,季雨怎么辦?你也不想想!
李瑞的話讓我陷入了沉默。他說的我都懂,只是我喜歡暫時逃避罷了。我知道也許理想和生活是可以兼得的,可那是對于我,小雨怎么辦?那一刻我突然意識到,我現(xiàn)在不是一個人,如果只有我自己,我想逃開的時候卷起鋪蓋就可以走人,但是我可以這么做嗎?
其實我比自己想象的要脆弱得多,我不是那個銅墻鐵壁的男人。季雨,如果你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你會對我失望嗎?
最近我常常想起我們剛搬進這個屋子里的那些時光。
你還記得嗎,我們牽著手在宜家購物,買回來一大堆的裝飾品,兩個人拿著鐵錘在屋子里叮叮咚咚地敲,把墻壁弄出了幾個洞,你說沒事,立刻拿過來我們的合影啪地貼上。李瑞、聞佳他們過來做客的時候,指著問我們把照片貼那么高干嗎,你就嘿嘿地笑著不說話。
我搬回來一個大魚缸,養(yǎng)了好幾條地圖、銀龍、虎頭鯊,你蹲在魚缸旁邊指著它們說:“好猙獰,你怎么喜歡這種魚?”
“我就喜歡猙獰的,晚上吃了你。”我張牙舞爪撲向你,你嚇得躲在沙發(fā)后面,卻笑彎了腰。
你放學(xué)回來還不熟悉家里的情況,一腳把我喂魚的泥鰍盤踢翻了,泥鰍滿地跑,你一邊尖叫著喊我:“何錚快過來啊!”一邊奮力抓泥鰍。我跑出來看,場面何等壯觀。
抓完了以后你指著魚缸里搖搖擺擺的魚說:“它們估計被我氣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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