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節(jié) 花朝長憶蛻園師(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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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 游
蛻老性情隨和,樂于助人,又兼興趣廣泛,不乏幽默,所以平生交游甚廣。 可惜作為晚輩,我知道的情況實在不多,這里還是只能就耳目所及,略述一二。
大約在1963年,蛻老曾去北京。返滬后我在他家看到一張照片,是他和朱啟 鈐、章士釗的合影。他指著照片對我說:“你看,我們一個70歲,一個80歲,一 個90歲!彼f的年齡略去了個位數(shù),實際上章比他大12歲,而朱比他大22歲。 關(guān)于朱啟鈐其人其事,書報所載甚多(還刊有周恩來去他家探訪的照片),無須 我來重復(fù)。我想說的是,朱是蛻老的表兄,早年又是經(jīng)瞿鴻禨舉薦踏上仕途的, 所以兩家交往素密。朱瞿之間最有意義的合作則是在朱創(chuàng)立營造學(xué)會和中國營造 學(xué)社時期。據(jù)《朱啟鈐自撰年譜》所記:“民國十四年乙丑創(chuàng)立營造學(xué)會,與闕 霍初、瞿兌之搜集營造散佚書史,始輯《哲匠錄》!闭f明早在1925年他們已經(jīng) 一起致力于這項工作。1930年中國營造學(xué)社成立后,憑著對北京建置的熟悉,蛻 老自然成為該社骨干社員。 章士釗與蛻老是長沙同鄉(xiāng),兩人的交誼維系了一生。1925年,在甲寅派與新 文學(xué)陣營就文言與白話展開論爭時,蛻老曾在《甲寅周刊》發(fā)表《文體說》支持 章氏,認為“欲求文體之活潑,乃莫善于用文言”。但他們后來的態(tài)度頗不相同: 章氏始終固執(zhí)己見,一輩子拒用白話寫作;蛻老則很快放棄成見,開始使用白話, 而且用得十分流暢。在兩人晚年,學(xué)問方面的切磋一直不斷;包括《柳文指要》 中涉及的問題,均曾交換意見。我在蛻老家中,多次看到書桌上放著章氏來信和 詩稿。如果章氏的遺物保存完好,那么從中必定也能找到蛻老的函件和詩箋。直 到“文革”前夕,章氏還來信向蛻老商借幾本書,我只記得其中一本叫《儉德堂 集》。遺憾的是,我沒有翻過該書,而且直到今天也不知道那是本什么書。 這里還想順便提一下章士釗的私人秘書章菉君。她是章太炎的侄女,國學(xué)根 底、詩詞修養(yǎng)俱深。我記得有些給蛻老的信是她寫來的!拔母铩遍_始后,章士 釗很快受到保護,而她則不能幸免,被勒令在章家院中掃地。多年后我讀到了她 作的《掃門人二首》: 掃門人掃十年過,丞相堂前足跡多。撫事不禁長太息,登山能賦又如何。北 窗高臥羞陶傲,南國偏醒共屈歌。古往今來癡亦絕,余生猶付墨消磨。 掃門人自不尋常,觀罷登臺戲壓場。萬事豈由天作主,平生惟秉氣如霜。青 燈伴影披蕓簡,綺夢隨煙出桂堂。猶是憂深懷直筆,新詩吟就幾回腸。 詩后自注:“‘掃門人’原出《史記·齊世家》曹參故事,唐時劉夢得《酬 淮南牛相公述舊見貽》有句云:‘初見相如成賦日,尋為丞相掃門人。’”可見 她并非要把章士釗比為“丞相”,不過是為自己的被迫掃地找個出典而已。 由章士釗,很自然地想到胡適和魯迅。蛻老與胡適相熟;與魯迅似無交往。 我曾問及他對兩人的看法。他說;“他們都有一批青年追隨者,不過追隨胡適需 要讀書,追隨魯迅不需要讀書,所以追隨魯迅的人更多。”我又問他如何評價魯 迅的文章。他說:“魯迅的古文是寫得古雅的!彼傅氖恰稘h文學(xué)史綱要》一 類著作。有一次,他還詳細地向我談了光緒十九年(1893)魯迅的祖父周福清欲 向考官買通關(guān)節(jié)的始末。1974年我購得一套《魯迅全集》,逐卷翻閱時,讀到一 篇《略論暗暗的死》。文章先引用《宇宙風(fēng)》上“銖堂先生”的一段話,然后展 開議論,而銖堂正是蛻老的筆名之一。該文并未與銖堂論辯,但兩人立足點、視 角的不同是顯而易見的。魯迅的文章顯然更為犀利深刻,至于蛻老是否讀過,現(xiàn) 已無從考證。 蛻老與周作人當(dāng)然也有交往。周氏發(fā)表《日本之再認識》后,蛻老曾受“周 先生慫恿”而作《讀〈日本之再認識〉》。 當(dāng)魯迅任北洋政府教育部僉事之時,坐在他辦公桌對面的詩人喬大壯,與蛻 老是譯學(xué)館時期的同學(xué)(喬主修法文),訂交甚早;同在北洋政府任職后,接觸 更多。那時蛻老將長沙故宅藏書運來北京;由于書在兵燹中損失嚴(yán)重,他開始做 修補整理的工作,并新起堂名曰“補書堂”,編寫了《補書堂書目》。喬氏對蛻 老這一工作十分熟悉,贈他的詩中乃有“壺天一角補書堂,圖寫承平歲月長”等 句。1948年喬氏自沉于蘇州梅竹橋下,3年后蛻老作五言排律《華陽喬君大壯歿 三年矣,始為詩哀之》,對老友作了高度評價。不久前我在網(wǎng)上讀到一篇署名 “蘭客”的文章,介紹喬大壯,稱喬氏為“詞、書、印三絕”而稱蛻老為“詩﹑ 書﹑畫三絕”,提法頗新鮮,是否準(zhǔn)確,則不妨見仁見智。 蛻老大學(xué)時代的友人,我所知道的有方孝岳、劉麟生、蔡正華。若干年后他 們都成為知名教授,并在《中國文學(xué)八論》中分別撰寫了《中國駢文概論》 (瞿)、《中國散文概論》(方)、《中國詩詞概論》(劉)、《中國文學(xué)批評》 (方)和《中國文藝思潮》(蔡)。蛻老與劉、蔡又合作輯注了四卷本《古今名 詩選》。此外,劉麟生為《中國文學(xué)批評》作跋,開頭就寫道:“我同孝岳讀書 的時候,一天瞿君兌之來說:‘你們二人,都是桐城派的子孫。’”這是指二人 為劉大櫆、方苞的后代。而由這種玩笑話,也可看出五四時期“桐城謬種,選學(xué) 妖孽”等口號的影響。 蛻老在北京的朋友,遍及學(xué)術(shù)界、教育界、文學(xué)界、書畫界等方方面面,時 間有先有后,交往或疏或密。以掌故學(xué)而論,過從較密的有徐一士、謝剛主、柯 燕舲、孫念希、劉盼遂、孫海波諸人。他們的聚會,有時在蛻老家,有時在中山 公園上林春茶室,有時在琉璃廠來薰閣書店,談話的內(nèi)容上下千古,海闊天空。 以書畫家而論,齊白石之外,陳衡恪、于非闇、陳半丁、黃賓虹等均所熟稔。蛻 老曾撰《賓虹論畫》一文,對黃氏的創(chuàng)作與理論作非常精到的介紹與評析。而黃 氏則曾欣然為蛻老的京宅作《后雙海棠閣圖》。 蛻老晚年生活在上海。居處雖窄,朋友依然甚多。僅在《春雨集》中參與唱 和的就有李蔬畦、周紫宜、梅元鬯、林松峰、李太閑、王澹庼、陳兼于。由于條 件的制約,那時的交往一般都在二三人左右,群體聚會的次數(shù)極少。只是在1963 年蛻老70壽辰時,大約有11位朋友,各出10元,為他舉辦過一次壽宴。我父親參 加了這次聚會。到場的我只聽說有新民晚報的唐大郎;其余各位的姓名就不清楚 了。 從50年代初到1968年,我父親與蛻老過從較密,一方面是因為住處離得很近, 另方面是因為在文史掌故和詩詞領(lǐng)域有許多共同語言。父親青年時期任時報主筆, 寫過數(shù)百篇時評(據(jù)說1924年列寧逝世時,全國只有時報發(fā)了一篇《悼列寧》, 便出諸他的手筆),此外又曾以“春翠樓詩存”的專欄發(fā)表詩作;中年轉(zhuǎn)入實業(yè) 界、金融界,當(dāng)過交易所經(jīng)紀(jì)人和紗廠、銀行的高級職員;晚年賦閑,又開始舞 文弄墨,寫些詩詞和文史資料一類的東西。我經(jīng)常聽他和蛻老聊天,發(fā)現(xiàn)兩人的 偏好還是有所不同。父親對北洋時期的政治、軍事格外熟悉,對旅長甚至團長以 上的人名都能背誦如流,自稱能寫《中國陸軍沿革》。有次他在上海的《文史資 料選輯》上發(fā)表《齊盧戰(zhàn)爭的前因種種》,而北京的《文史資料選輯》上則登出 了馬葆珩所寫《齊盧之戰(zhàn)紀(jì)略》。馬氏參加過齊盧戰(zhàn)爭,而父親當(dāng)年不過是個記 者,可是他立刻就從馬文中發(fā)現(xiàn)了諸多不符事實的硬傷,隨即寫篇短文寄往該刊。 這篇《對〈齊盧之戰(zhàn)紀(jì)略〉的訂正》發(fā)表在1964年中華書局出版的《文史資料選 輯》第43輯上。下面聊引幾句—— 第一件馬君寫的“齊燮元,字撫萬,河北省獻縣人”。我曉得齊是河北省寧 河縣人,不是獻縣人。第二件馬寫的“齊燮元的軍事力量,除了他直接統(tǒng)率的第 六師外,還有朱熙的第十九師”。據(jù)我所知,朱熙號申甫,湖南漢壽縣人,他所 帶軍隊的番號是江蘇陸軍第二師(江蘇地方軍隊),不是第十九師。當(dāng)時的第十 九師是禁衛(wèi)軍改編的(馮國璋舊部),師長是楊春普,號宜齋…… 記得蛻老看了這篇《訂正》后曾哈哈大笑,對父親說:“你的記性真好!” 而蛻老的談?wù)撏呶幕馓N。譬如有次談起“宣統(tǒng)”年號,他說這是張之洞 起的,其涵義與“光緒”完全重復(fù)。蓋“光緒”指的是“道光的統(tǒng)緒”,“宣統(tǒng)” 指的是“宣宗的統(tǒng)緒”,一個用年號,一個用廟號,等到要譯成蒙古文時,竟產(chǎn) 生了困難,因為蒙古文對年號和廟號不加區(qū)分!翱梢姀堉粗粚W(xué)!彼χ 作了結(jié)論。 他的談?wù)撚袝r也帶有想象的成分。記得有一次,父親同他列舉了許多以“老 小”、“大小”并提的人名,如“老徐”(徐世昌)“小徐”(徐樹錚)、“大 段”(段祺瑞)“小段”(段芝貴)之類;忽然問道:“那時并無老葉、大葉, 可是遐庵(葉恭綽)卻稱‘小葉’,你想是什么緣故?” 蛻老沉思片刻,莞爾 一笑,說:“身材小! 諸如此類的交談不勝枚舉,可惜我那時只顧旁聽,沒有想到做個筆錄,否則 現(xiàn)在整理出版,會是一本富有特色的筆記。 文 革 好像是對“文革”有所預(yù)感,蛻老在乙巳歲尾(1966年1月中旬)作了一些 很傷感的詩。我記得有這樣的詩句:“丙午重逢舞勺時,天留老壽益凄悲! 丙午、丁未為紅羊劫的年份;“舞勺”典出《禮·內(nèi)則》,系13年之謂。整句詩 的意思是,當(dāng)我生逢第一個丙午(1906年)時剛剛13歲;現(xiàn)在遭逢第二個丙午 (1966年),老天還讓我活著,只能更加凄悲。聯(lián)系他后來的牢獄之災(zāi),這簡直 就是詩讖。 1966年6月1日《人民日報》發(fā)表《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社論后,“掃四舊” 的風(fēng)暴就從北京開始刮向全國,在“革命不是請客吃飯”的思想指導(dǎo)下,很快演 變?yōu)槌、游街、批斗。?dāng)時從我家所住的安福路西段到蛻老所住的武康路一帶, 抄家最為厲害,因為這里過去屬于法租界,花園洋房較多,理所當(dāng)然地成為“橫 掃”的重點。那時我每周六從復(fù)旦回家,總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覺得掃帚不可避 免地將掃到自家門前。預(yù)感不久就獲得了證實;而且在我們熟悉的生活圈子里, 沒有幾家能夠幸免。 蛻老這時變得相當(dāng)緊張。有天來我家時,我發(fā)現(xiàn)他忽然變了個人。原先白發(fā) 蕭蕭,一派儒者風(fēng)度;這時卻剃了平頂,唇髭也刮得干干凈凈,穿件汗衫,看上 去同一般退休老人沒有什么兩樣。那時紅衛(wèi)兵還沒有光顧他家,但他顯然已經(jīng)聽 說有剃“陰陽頭”之類的發(fā)明,所以預(yù)先作了準(zhǔn)備。我安慰他:你又沒有金銀財 寶,書架上一套線裝的《二十四史》還是向公家借來的,怕什么?隨他抄去!過 了一段日子,他來我家,臉上露出輕松的表情,對我父親說:“來過了!比缓 向我們說了抄家的經(jīng)過。查抄者來自中華書局上海編輯所。如同我猜測的那樣, 他那間陋室要不了一個小時就可翻個底朝天,卻沒有值錢的東西;墻上原來掛過 字畫,此時也早已換成偉大領(lǐng)袖的寶像和他恭楷書寫的“聽毛主席話,跟共產(chǎn)黨 走”。但后來對方還是找到了“罪證”,是在他新購的《毛主席語錄》上。說到 這里,蛻老一臉苦笑地從口袋里摸出那本語錄,翻到扉頁,只見上面用毛筆小楷 寫著“瞿蛻園珍藏”!八麄冋f,‘《毛主席語錄》是讓你學(xué)習(xí)的,你卻要把它 藏起來,是何居心?’” 與不少人在“文革”初期有過迷信、有過狂熱不同,我所接觸的老輩可能太 熟悉歷史的緣故,是決無年輕人那種熱情的。他們只是擔(dān)心受到?jīng)_擊,一旦危險 過去,就依然故我,回到了自己的精神家園。而我受到濡染,所思所想與他們也 差不多。在最初的風(fēng)暴過去之后,我們都成為逍遙派。對于老人來說,是因為沒 有受到進一步的揪斗而僥幸暫獲逍遙;對于我來說,是因為對運動由衷反感而能 避則避。 從1966年冬到1968年春,大約一年半的時間,蛻老的生活是大致安定的。雖 然中華書局上海編輯所停發(fā)了他的月薪,但香港文匯報還是按月給他匯錢,衣食 暫可無虞。曾經(jīng)受到一次意外的沖擊是來自附近的中學(xué)。一天,幾個十來歲的紅 衛(wèi)兵跑到他房里,亂翻一頓后,對他說:“我們勒令你幫我們戰(zhàn)斗隊寫一份造反 宣言。”“我不會寫,我沒有這個水平!薄澳悴焕蠈。你寫了那么多書,一篇 宣言有什么難寫。這是給你立功贖罪的機會。你寫了,我們以后就不斗你了。” “我真的不會寫,我從來沒有寫過這種文章。” 紅衛(wèi)兵于是把他反鎖進樓梯下 面的三角形儲藏間,關(guān)了幾個小時后才把門打開,又威脅說明天還要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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