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陽光”和“孤獨(d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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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在糾結(jié)一個問題:我與丹尼·海格的故事,開端究竟在哪里?是我在那本五花八門的雜志上看到他的照片,還是這一年的夏天,我們在歌劇院見的第一面?
小多很把之前我?guī)退鈬?dāng)作一回事,她總是覺得要把這個人情還回來。她的新男朋友小裴得到消息,里昂歌劇院招聘一名演員助理,他們建議我去試一試,說已經(jīng)找到蠻熟絡(luò)的關(guān)系,能夠幫我申請到這個周薪有三百歐元的暑期工。
不知道他們哪里來的這么大能耐,我真的得到了這個職位。
我的東家蘇菲女士是東南部音樂劇界的紅人,沉寂兩年后復(fù)出,在里昂排演新的劇目《藍(lán)絲絨》。她是那種典型的法國女郎,金紅色的頭發(fā),面孔瘦削而精致,身體纖細(xì),四肢修長,吸煙或者走路的時候微微含著胸,像只花貓。
我為她收拾衣服、準(zhǔn)備劇本、叫車子、買間食一個月有余,這位心不在焉的女明星從來沒有叫過我的名字。她每句必用禮貌的條件式現(xiàn)在時告訴我為她做這樣、為她做那樣。
她從來不笑,似乎對誰都不很滿意。
晚上刷牙的時候,我跟小多說起她。
小多說:“那我真應(yīng)該跟她聊一聊,我得問一問她知不知道自己有什么。讓她來看一看我們這個還在用上世紀(jì)七十年代風(fēng)扇的老房子,讓她好好認(rèn)識一下咱們這兩個為湊學(xué)費(fèi)而玩兒命打工的窮學(xué)生,她肯定就高興起來了。”
“為什么要讓她在我身上找心理平衡?”我說,“我覺得自己過得還行,并不足夠悲慘以充當(dāng)對照!
小多咯咯笑起來:“付我錢就行。”
蘇菲真正稍微高興起來,是這一天她收到城際快遞送來的禮物。
那是一個小包裹,我代替正在舞臺上工作的蘇菲接收。
她與男主角的對唱唱到一半,忽然停下來,在仍然繼續(xù)的音樂聲中和男主角尚未收住的歌聲中問我:“那是什么?”
包裹皮上只有地址,我回答蘇菲:“香貝里城杜露大街15號!
蘇菲聞言,臉上不動聲色,卻從臺上走下來,從我手中把那個包裹接過去,慢慢打開。她做這件事的過程中所有人都在等著她,他們等著這位美麗的女士優(yōu)雅地做完這件在她的心目中重要性遠(yuǎn)勝于工作的事情。我在這個謎底揭曉之前也在不停地猜測,這會是哪位貼心的仰慕者送來的昂貴的禮物呢?一個古董手鐲,還是一串珍珠項鏈?
她打開最后一層銀色的錫箔紙,從里面拿出一瓶透明的液體來,細(xì)長的玻璃瓶身上繁花錦簇,被錫紙封存的冰冷的溫度忽然遭遇外面的熱空氣,霜?dú)饽诰赖钠孔由希氖种父苍谏厦,留下痕跡,邊緣透明。蘇菲擰開瓶蓋,飲一口。這個冷淡得從無笑容的女演員忽然微微笑了,仿佛愛情流淌到了心里。
她對所有有耐心的同事是有補(bǔ)償?shù)。那一天之后的排練,蘇菲出奇地配合,話也多了好幾句,她贊美了一句她早該熟悉的臺詞,耐心地跟著形體導(dǎo)演走過場。
舞臺下面的我拿著那只瓶子仔細(xì)地看,里面的液體沒有氣泡,也沒有甜味和酒精的味道,這應(yīng)該是一瓶普通的白水。但是這個來自香貝里杜露大街15號的禮物,瓊漿玉液一樣地滋潤了蘇菲。
那一天的排演結(jié)束后,我收拾好蘇菲的衣服,將第二天的唱詞和樂譜打印出來交給她,然后騎車回家。
我從歌劇院的后門出發(fā),只蹬兩下便會路過一個無名的小噴泉。中間的雕像是一個坐著思考的卷發(fā)男孩兒,它下面的水池里,無數(shù)枚大大小小的硬幣在水波中閃耀——不知道有多少人的愿望沉淀在那里面。
我從口袋里掏出三歐元的硬幣,思考著我是要許一個給自己帶些好運(yùn)氣的愿望,還是買水來喝。躊躇半天,我還是在小賣店里買了一瓶海格水,打開來,喝了一大口,然后看見一個小胖姑娘,兩三歲的光景,正被她的媽媽指揮著,把一枚小錢幣盡力地扔到噴泉的中央去。她閉上睫毛卷卷的眼睛,許一個關(guān)于糖果和朋友的愿望。
小孩子的愿望像他們的心靈一樣清純可愛,但愿那噴泉真的有魔力,實(shí)現(xiàn)她的愿望,給她所祈禱的東西。
到家的時候,天色將黑,我推著車進(jìn)中庭,被房東攔住了。她今天跟我說話,有種難得的和氣:“我想把你們房間的壁紙換一下,現(xiàn)在的太舊了,招蚊蟲。我需要的時間不會太長,最多一個星期左右。你們在別處是不是還有朋友?能不能先搬出去幾天……”
我還沒回答,小多從房間里面出來了。她一只手拿著筷子,另一只手拿著碗,正在攪生雞蛋。她在上面看著我跟房東太太,笑著說:“菲永太太,您跟這個小孩兒說什么。课也皇钦f了嗎?我們的房租一天都沒有欠過,您想趕我們出去,要不要去跟我的律師談?”
房東低聲罵她,惡狠狠地看著我。我一抬胳膊把車子夾起來,說:“借過。”
菲永太太在我的車輪擦上她的裙子之前閃身讓路。小多哈哈笑起來,看著我一步一步地上了樓。
原來她要請客吃餃子,讓我?guī)兔兔媲惺[。我看見旁邊還有新鮮雞肉和泡在水里的干香菇,有點(diǎn)詫異:“干什么這么隆重?今天的客人有多重要?”
“你、我、小裴,就咱們?nèi)齻,不能吃得仔細(xì)一點(diǎn)嗎?”
“你平時連煮一碗方便面都覺得費(fèi)事,今天忽然要仔細(xì)一點(diǎn),我心里沒底!蔽倚χf。
她先是沒回答,哼了幾句歌,然后轉(zhuǎn)過身對我說:“小裴把鄭杰揍了!
我嚇了一跳:“說反了吧?倆人塊頭差了那么多,是鄭杰揍了小裴?”
“你也不信,是不是?但是是真的。你記得他上次問鄭杰的名字有多仔細(xì)嗎?我當(dāng)時就有點(diǎn)擔(dān)心。果然,就昨天,鄭杰從餐廳打工回來,讓四個小子在地鐵旁邊給撂倒了,肋骨折了三根。我是今天早上聽他同學(xué)說的!
我把手里的面盆放下:“你因為這個要包餃子給小裴吃?你是要謝謝他把鄭杰揍了?你長這么大,總聽過‘中國人不打中國人’這句話吧?”
小多沒有笑出聲來,但是看我的眼神那叫一個驚訝:“什么時候輪得著你這么個小丫頭教育我?你在拍電影嗎?還‘中國人不打中國人’!新男朋友胖揍無恥的舊男朋友,沒什么不對吧?憑什么因為這件事情發(fā)生在法國就責(zé)怪我?”
我討厭她那種自以為是又滿不在乎的態(tài)度,索性扔下手里的活計,準(zhǔn)備撤回我自己的房間。忽然,我又看見她惹我不高興的另一件事——灶臺上,她拌好的小白菜豬肉餃子餡放在另一個盆子里,盆子下面居然墊著那本有丹尼·海格照片的雜志。
我騰的一下跳過去,把那本雜志從盆子下面抽出來,扉頁上已經(jīng)染了一大片油漬。小多在下一秒鐘跳過來,抱住她的盆子:“干什么你?你要是掀翻我的餃子餡,看我不揍你!”
“你干什么?!”我叫起來,“你干什么亂動我的書?!”
“不就是一本畫報嗎?難道我用你的貿(mào)易詞典墊盆子嗎?”她還振振有詞。
我氣得話也說不出來,憤憤地沖進(jìn)自己的房間,大力扣上房門。她真討厭!真討厭!我恨不得把面粉都扣在她的臉上!我著急地打開雜志,翻到丹尼·海格那一頁,還好,他的照片完好無損,只是正文的地方有幾顆油星。我把他的照片小心翼翼地剪下來,方方的一小塊兒,掌心一般大小。我要把它放在哪里呢?陳舊而污漬斑斑的墻上不可以,臨窗的桌子也不可以,我找了半天,還是把那張照片夾在我經(jīng)常翻閱的《漢法字典》里。
那一頁頁首和頁尾的詞條分別是soleil和solitude.
“陽光”和“孤獨(dú)”。
然后我躺在床上睡著了。我睡得很不好,空間悶窒,氣息潮濕,我在急促的呼吸中被汗水打濕全身,耳畔有那么多雜亂的聲音:羅納河的波濤聲、機(jī)動車的馬達(dá)聲和忍無可忍的喇叭聲,隔壁床板吱吱呀呀的擠壓聲,門開了,又關(guān)上。
我做了一個夢,夢到有錢款從國內(nèi)寄到了,我興高采烈地打開看,一片空白,一分錢都沒有。
這個夢把我嚇得醒過來,我在黑暗中睜開眼睛,淚水順著眼角流到耳朵邊上。我是個十九歲的年輕人,不該有那么多的憂郁和傷感,只是有的時候我很疲憊。
隔壁很安靜,我輕輕起床去洗手間,推開房門一看,小多穿著一件被汗水打濕的大背心坐在餐廳的椅子上。她正把一支煙點(diǎn)著,回頭看見是我,笑了:“歲數(shù)大了你就知道了,跟誰過不去都不能跟自己的胃過不去,你不吃飯就睡,跟我慪氣是吧?還挺倔的呢,你這個小東西!彼焐险f我,卻用手肘把灶臺上的一碗餃子往我的面前推了推,“給你留的,嘗嘗啊,姐姐我包的餃子可不是什么人都吃得到!
我沒吃餃子。從洗手間出來,我從挎包里面把之前買的那瓶海格水拿出來喝,坐在她旁邊,看她一張總是笑著的臉,在煙霧里沉浮。她說:“你越來越不會過,買這么貴的礦泉水。里昂的自來水能直接喝,你是不知道,還是中彩票了?”
我抹了一下嘴巴:“小裴走了?”
“嗯。”她點(diǎn)點(diǎn)頭,再吸一口煙,也看看我,“我告訴你,我跟他們在一起,但是我誰也不愛!
我又喝一口水。
“但是我停不下來,”她說,“有了第一個男朋友就停不下來了,一個走了,得馬上換另一個!彼淹闰槠饋,腳踩在椅子上。
我打量她,眼光不自覺地在她的大腿上掃了一下。
她又笑了,哈哈地,極夸張:“你想什么呢?我跟你說的不僅僅是那事,是這里!彼龏A著煙卷的手指一指自己的心。
“我寂寞!毙《嗾f。
我們兩個再無話。我在這個狹小的暗廳里陪著她吸完那支煙,然后她又沖了一個涼回房間睡覺去了。我自己坐在那里,又是半天,直到那個妓女回來。她走到我們的門口,恰好對著電話大聲說:“來我這里?來我這里可不行。我啊,我從來不在家里接待‘朋友’!
第二天是2002年7月3日,我之所以在這個冗長的敘述中明確這一個日期,是因為它對我今后的生活實(shí)在意義重大。
這一天,一直炎熱的里昂城刮起了西風(fēng),溫度稍降;這一天,蘇菲要在歌劇院里排演《藍(lán)絲絨》的第三幕第二場——尊貴的夫人被新來的花匠迷得神魂顛倒;這一天,新包裝的海格水投放市場剛好六個星期,銷量突破了二千五百萬瓶,創(chuàng)造了三十年以來的業(yè)內(nèi)奇跡,即每三個法國人中至少有一位消費(fèi)了一瓶價值三歐元的礦泉水,而法國電視一臺想要約見丹尼·海格未果;這一天,因為之前的失眠,我從早上開始就打不起精神,昏昏欲睡。
蘇菲唱到“波西米亞的心藏在銅盔鐵甲的軀殼里”時,我還是一個沒忍住,頭一低,開始在座位上打盹兒。
那個覺睡得很結(jié)實(shí)很解乏,我在有限的時間里解決了大問題。
我是被人在后面喚醒的,那個聲音像是從天上來的:“哎哎,蘇菲是不是在喊你?”
舞臺上的蘇菲搖著手里的唱詞單問我:“怎么回事?唱詞對不上!
我的汗又下來了。我用手背擦了一下額頭,趕快拿著手里的那一摞打印出來的唱詞跑上臺,一張一張地翻給她看。終于找到她要的,用紅筆標(biāo)上今天的日期,放在她的手里。蘇菲接過來之后低聲對我說:“剛才你在睡覺!
“對不起。”我真心實(shí)意地說,“昨晚睡得不好!
“我請你來做助理,不是要知道你哪天睡得好或者不好。”
“……”
我被再度響起來的音樂聲趕下臺,我一邊用手帕擦汗,一邊回到原來的座位上去。那個叫醒我的男人坐在我后面那排,從舞臺上打下來的光在這里分界,后面很暗,我尚不知道他就是丹尼·海格。
我只聽見他的聲音,聲音里也有笑意:“她工作起來,態(tài)度不很友好,是吧?”
“還不錯。剛才是您喊我?”
“沒錯!
“謝謝。不過您為什么不早一點(diǎn)叫我呢?”
“你睡得太香了,讓人羨慕!
“……”
“你是個外國人?泰國人,還是越南人?”
“中國人!
“你的法語說得真好!
我沒有因為他的恭維而對他微笑,而是有些難為情。
我認(rèn)真而固執(zhí)地說:“請稱呼我為‘您’!
他真的笑起來了,手臂支在前排的椅子上,身子漸漸往前探,似乎也想把前面的我看一個仔細(xì)。然后他的臉在暗淡的光影中漸漸清晰起來,那張我看了無數(shù)遍的臉如今出現(xiàn)在我眼前:金色的短發(fā),湖藍(lán)色的眼睛,嘴角比照片上的他多了條細(xì)小的皺紋——他不是一個年輕的小伙子了,處在一個男人最魅惑女人心的年齡,而且他真的很英俊,態(tài)度溫柔而和善。
丹尼·海格稍抬著微笑的臉,仔仔細(xì)細(xì)地看著我說:“你還是個小孩子呢,憑什么我要稱呼‘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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