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9節(jié)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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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忍度
在清朝統(tǒng)治史上,不管是皇帝還是大臣,一直都警惕貪腐。放大一點說,不僅清朝,任何一朝帝王都知道貪腐是蛀蝕皇朝根基的惡劣行為,因此大赦天下時都不包括貪官污吏。然而,警惕歸警惕,重視歸重視,貪腐現(xiàn)象仍很普遍。
順治十年(1653年)正月二十六日,順治帝到吏部視察,專門談到對官員的考核情況。他對那里的官員說:貪官何其多呀,這些家伙平時侵漁小民,當遇大察考官之年,也會小心謹慎。大學士范文程等人說,貪賄之人未做官的時候,也知道不該做貪官,可一旦做上官,就見利忘義、利令智昏。順治說:這都是因平日不能嚴格要求自己所造成的,如果持守有定,怎么能被金錢財物所誘惑呢?
順治十一年(1654年)四月二十七日,吏科給事中林起龍給順治皇帝上了一道奏折,也是對貪腐的探討。其中說:州縣官員所以貪污有三條緣由:一是日用之累;二是媚奉上官之累;三是曲承差使之累。林氏所言著眼于當時的現(xiàn)實。他在奏折中請皇帝對官員嚴加教誨,使貪官痛改前非,各盡職守。同時樂觀地認為,如此一來,則大法小廉,太平可致。顯然,林起龍的話頗合皇帝的心意,順治聞奏后,命令有關(guān)部門研究討論。
把這兩件事放在一起看,也許可以推測出順治皇帝對付貪腐的措施。嚴肅考核,做好思想工作,提高官員待遇。不過,這未必管用。清朝不僅沒有從貪腐的泥沼中掙脫出來,而且后世子孫一代腐過一代,難以自拔,和珅大案即為明證。約略說來,和珅一案有三點使平民百姓特別震驚:一是涉案金額之大,二是作案時間之長,三是他與皇帝距離之近。做過中華民國大總統(tǒng)的徐世昌,在《將吏法言》中說:“清乾隆四十二三年以后,和珅尊寵用事,以聚斂自豐。是時督撫如國泰、王亶望、陳輝祖、福崧、伍拉納、浦霖輩,贓款動至數(shù)百萬之多,皆恃和珅為奧援。用事二十余年,康、雍、乾三朝之氣,盡斬喪于一人之手!逼鋵,和珅斂財?shù)谋绢I再大,在擁有至高無上權(quán)力的皇帝面前,也屬于奴才,說拿下就拿下了。況且,任何人也沒有辦法一鐵鏟挖一口井,一下子貪污幾億兩銀子,和珅的臟手肯定已經(jīng)伸了不知道多少次,但從不被捉。乾隆是何等人物,居然釀成如此局面。不用“姑息”、“縱容”等詞匯,萬難解釋這種奇離古怪現(xiàn)象。
從根本上講,專制皇朝不容易解決一個“貪”字。因為釀造貪腐社會風氣的原因,在于專制制度本身。如果官員的命運是由身居高位的上司決定,而這個上司又只受皇帝本人的監(jiān)督,實際上一切監(jiān)督措施只是具文,都不存在了。這就為貪贓枉法之輩千方百計尋求一個手握重權(quán)的人作靠山提供了動機,十分自然地,社會風氣、政治風氣也就日益糜爛。古今中外,貪污腐敗為共有的現(xiàn)象,但像清朝后期那樣貪污成為常態(tài),幾乎無官不貪是極其少見的。試想,和珅的貪黷,上至王公,下至普通百姓,盡人皆知,卻在乾隆去世后才事發(fā),這個皇朝如何不破。「瘮≈,俸祿低只是一個借口,哪里是真正原因。
據(jù)說,順治非常崇拜朱元璋。順治十六年(1659年),皇帝定下懲罰措施,曰,貪官贓至10兩者,痛打40大板,流放到席北(吉林省境內(nèi))地方,其犯贓罪應杖責者不準折贖。衙役犯贓1兩以上者同樣流徙,贓重者處以絞刑。這些條例,不由讓人想起朱元璋的“剝皮實草”。律令雖嚴,卻仍然遏制不住貪風蔓延。
揭露官員貪污案的多與少,與老百姓耳聞目睹的貪污行為并不是一回事。世人知曉的那些案件都是被曝光的,只是冰山的一角。而決定曝光概率的,又與反腐體制和容忍度相關(guān)。朱元璋留給后人的印象是嗜殺成性,對貪墨者挺殘暴。不能說這樣認識不對,但失之于籠統(tǒng)。其實,在對貪污的容忍度上朱元璋超出大部分皇帝,幾乎是零度容忍。他在貪墨還是清廉這件事上有潔癖,他總希望自己親手打造的社會沒有一個貪官,讓下層人都過安定的日子。所以,他容不得官員有絲毫貪污,貪一點,就大開殺戒,幾近變態(tài)。朱元璋慨嘆:“我欲除貪官污吏,卻奈何朝殺而暮犯!”未嘗不是指理想與現(xiàn)實的矛盾。
因此說,社會公布的貪官數(shù)字,很難說預示著什么,任何時候它都與朝廷對貪墨者的容忍度有關(guān),與及時有效的監(jiān)督有關(guān)。反腐成效,最直接的是要看老百姓的感受,而不單純是數(shù)字。反腐措施起作用,主要還是在于先進制度的支撐。
身邊人
時下的新聞中,常有某騙子冒充領導親屬行騙的消息。初聞此類事,似覺新奇,查諸歷史,其實沒有一點新意,舊滓泛起而已。
晚清時,陜甘總督樂斌的家丁陳二,就是一個招權(quán)納賄,貪贓枉法,無所不為的家伙。別看陳二只是一介家丁,呼奴喚仆,十分自得。樂斌在四川為官時,陳二赴宴歸來,必坐四人大轎提燈而回,衙役數(shù)人環(huán)繞侍候。樂斌做了陜甘總督以后,陳二的地位也隨著攀升。陳二再娶,蘭州各位官員都送了賀禮。結(jié)婚那天,候補文武各員都前去祝賀,奔走趨蹌,甚于奴隸。成親拜堂后,蘭州知府章桂文、皋蘭知縣李文楷親自秉燭送陳二入洞房,新娘則由和祥與章桂文的老婆攙扶。清朝的張集馨在《道咸宦海見聞錄》中不無嘲諷與無奈地感嘆道:“一堂鬼魊,暗無天日,不僅政由賄成也。”
陳二的事情雖與“行騙”無關(guān),起作用的因素卻完全一樣。一個家丁,婚禮場面這樣張揚,這般宏大,官員們趨附的是當事人陳二嗎?非也!在于樂總督也!沒有樂斌這張皮,陳二安有這樣的毛?《左傳》云:“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兄弟也好,姻親也罷;門生也好,故吏也罷;心腹也好,幸奴也罷,都是官員這棵大樹上的枝枝葉葉,都是官員那張關(guān)系網(wǎng)上的網(wǎng)目。身為布政使的張集馨,不在樂斌織成的關(guān)系網(wǎng)上,處境就非常孤立,地位頗受威脅,竟生“決意引退,避其逆鋒”之想。張集馨查辦的案子,很多涉及樂斌,礙于各種因素,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所以說,陳二之流,雖然可惡,撐腰的則是總督樂斌,一些人趨蹌若仆役,也是希望得到樂斌的遮蔽。前時,曾有落馬的貪官解釋情婦多的原因,自詡魅力無窮,討女人喜歡。這種愚蠢至極的糊涂話,玷污了操守良好的婦女不說,也抬高了追逐金錢、權(quán)勢的那些情婦。樹倒猢猻散。無良官員不受制約,樂斌的陳二就會永存不息。
陳二只是官員身邊的人之一,凡官員的親朋故舊吏胥家丁衙役,都可歸入這個類別內(nèi)。他們的所作所為,不僅彰顯著他們自己的品行,也可以透視出官場的種種作風。紀曉嵐的《閱微草堂筆記》說,吏、役、官之親屬、官之仆隸,這四種人,“無官之責,有官之權(quán)!鼻宕纳蹠x涵把幕賓、書吏、長隨,作為對清朝“吏治”起實際作用的三種人,認為“官擁虛聲而已”。清代的長隨是什么人物?趙翼《廿二史札記》“長隨”條曰,在明代,長隨本來是那些跟隨大宦官的小宦官。至清代,長隨成為對官員跟班的俗稱。實際說,不論官員身邊的人怎樣弄權(quán),根子都在官員本身。從沒聽說哪位倒霉的官員仍有長隨,仍有點頭哈腰的逢迎者。
陳二們的做派,得益于長官的權(quán)力,陳二是“標”,長官才是“本”。陳二的行為,昭示制度的缺漏:地方官要保住烏紗帽并且升遷,就要建立自己的吏役隊伍,編織龐大的關(guān)系網(wǎng)。這樣上下遮罩、提攜,便可視上司如兄弟,視考績?yōu)闊o物,或?qū)⑺鳛榇驌、拉攏人的手段。上下皆這般操作,非一個樂斌如此。直隸總督桂良,賣缺受賄,劣跡昭著,“丑聲載道,民怨如仇”,但因是恭親王奕.的岳丈,朝中有奧援,便無人參劾。于是桂良越發(fā)有恃無恐,無所顧忌。細想,桂良與陳二只是地位不同,手段則絲毫不差。
因為沒有實質(zhì)性的監(jiān)督,選才用人都是幾個有地位的人說了算,陳二便有機會摟抱樂斌的粗腿,便可明目張膽貪贓枉法;樂斌因為上下有人贊揚、擁護,即使對公事例案不甚了了,也照樣做官。晚清與入侵的外敵打了幾次仗,最后皆以慘敗收局,不是清朝皇帝不想勝利,也不是清朝老百姓不愛國,而是制度造成的各種因素使然。
倘說陳二的作用,他是一面鏡子,映照出大清的自負、荒唐與荒涼。
何嘗知道是新機
對清王朝失去幾次發(fā)展機會,表示惋惜的人不少。比如清朝入關(guān)初期,外國傳教士湯若望頗受皇太后和順治皇帝禮遇,但隨著順治帝病故,湯若望被攻訐,從而使中西文化交流的窗戶剛打開便被關(guān)上了。言外之意,倘若清王朝沿著順治的路一直走下去,近代中國就不會落后于西方。其實,這是學者的慨嘆,是坐在書齋里生發(fā)的良好愿望,也可以說是癡人說夢。那些權(quán)力人物哪里會這樣走路?
順治尊崇湯若望只是一個個案,就像李世民與魏徵君臣建立的關(guān)系一樣,世人可以羨慕,也可以稱贊,但那不是可以復制的君臣關(guān)系。就順治和湯若望來說,是皇帝本人的個性和湯若望個人的能力造成的良好關(guān)系,也是清朝立國初期特殊情勢結(jié)出的果實,而不是一種穩(wěn)固的國策。時過境遷,這種關(guān)系便不復存在。順治一生尊敬湯若望,可惜去世太早,不久湯若望便蒙冤了。
人在政在、人亡政息的治國方式,在我們這塊土地上存在很久了,清朝統(tǒng)治者不僅完整地把這一點繼承下來了,而且還有光大之勢。原因在哪里?因為這種治國方式所有的人(君、臣、民)都駕輕就熟,能給當權(quán)者帶來最大的利益,沒有任何法令,更沒有任何人可以約束皇帝。這已經(jīng)成為了一種頗具特色的政治文化。這也是中國歷史上有點野心的人都想當皇帝的原因。即使辛亥革命后,袁世凱還是舍棄大總統(tǒng)不做,做了幾十天皇帝。辛亥革命后,人們的民主思想確實發(fā)芽了,這事倘若在清之前,袁某人很可能成功,但那時不行,這塊土地上有了民主幼芽。不得已,袁世凱取消了帝制。
袁世凱是個聰明人,為什么干這等齷齪事?曰:利也。這個“利”字,不單指經(jīng)濟利益,也包括政治方面的。帝制培育的國民是低眉俯首的順民,二百六十多年的清王朝統(tǒng)治,使原來的順民又“順”成了奴才,成了奴性十足的順民。最后,民:不管用什么方式變成君之后,一如早先的皇帝;臣:不管用什么方式變成君之后,更是一如早先的皇帝。中國專制社會,過幾年、幾十年、幾百年就變個皇帝,卻萬變不離其宗!白凇敝甘裁?是不是那個“利”字呢?
沒有高深道德修養(yǎng)的人,抵御不了這種誘惑,只顧集團利益的人,不會痛擊這種誘惑。順治哪里有力量抵御這種鋪天蓋地的誘惑呢?不要說順治,就是他的后代,哪里有一點抵御的可能呢?馬基雅維里說,人性的軟弱使民眾難以抵抗腐敗的誘惑,他們不易為共和做犧牲,反而更容易被專制權(quán)力所網(wǎng)羅,為了一點小恩小惠就成為專制的幫兇。
具體點說,順治確實對湯若望很敬重,尊稱他為“瑪法”(滿語,長者或爺爺)。1653年4月,又詔賜湯若望為“通玄教師”(康熙時為避諱,改“通微教師”)。順治皇帝對湯若望介紹的西方科學文化知識,感到十分新奇。可以說,湯若望為順治皇帝了解西方打開了一扇小窗。不過,帝制培育的土壤是個創(chuàng)造奇妙事物的場所,順治重用湯若望,別人干涉不了就不加干涉。但事情不算完,順治死后再說。果然,1661年,順治皇帝駕崩,康熙即位?滴跞辏1664年),一個叫楊光先的大臣起訴湯大人,鰲拜等四輔臣支持楊光先。
楊光先列舉了湯若望等人的三條大罪:其一是潛謀造反,其二是邪說惑人,其三是歷法荒謬。楊光先認為,在中國傳教的湯若望,有顛覆中國的陰謀,提出:“寧可使中夏無好歷法,不可使中夏有西洋人!
73歲的湯若望此時已重病在身,肢體癱瘓,言語不清,由作為“同案犯”的比利時籍耶穌會士南懷仁在旁代為申說,而湯本人根本無法向?qū)徟写蟪冀忉。其實,不老邁就有解釋的機會嗎?即使有機會,解釋又有何用呢?另據(jù)有的書籍披露:楊光先在控告過程中大施賄賂手段,他花費了白銀四十萬兩,買通了許多辦案官員,還施惠寶珠十八顆,堵住了一些人的口。其實不用破費,楊光先必勝——此一時彼一時也。治國策略總是隨皇帝的更替而變化,就是同一個皇帝,也常常前期與后期大不相同。
刑部采信了楊光先的說法,將湯若望等人的罪名定為大逆之罪,并根據(jù)刑律擬出處理方案:將湯若望等欽天監(jiān)官員凌遲處死;相關(guān)人員之子斬立決;不及歲之子、妻室、家人、地畝、財物等嚴查入官。四輔臣向孝莊太皇太后作了匯報,孝莊太皇太后非常不高興,斥責他們說:“湯若望向為先帝信任,禮待極隆,爾等豈俱已忘卻,而欲置之死耶?”
孝莊太皇太后這些話救了湯若望,年逾古稀的他被釋放了,回到了宣武門他的教堂里去養(yǎng)病?滴跷迥辏1666年)8月15日,湯若望逝于寓所,享年75歲?滴醢四辏1669年)9月,湯若望得到徹底昭雪。
簡述湯若望這一階段巨大的人生轉(zhuǎn)折,是想說,順治重用湯若望不是清朝走入新路的契機,統(tǒng)治者們沒那個覺悟!皺C會”不是隨處可見的,需要天時地利人和。倘若清朝統(tǒng)治者意識到過去曾經(jīng)失去過機會,后來為什么在統(tǒng)治力已經(jīng)日見其絀的時候仍然錯失良機?況且,幾千年培育的土壤已使這塊土地上的人們習慣于固有的一切,習慣于爭論“夏”“夷”問題。晚清時,郭嵩燾說了幾句西方的好話,便惹來了滿朝文武及在野士大夫的憤怒。卸任回到老家時自巡撫以下的地方官員都“傲不為禮”。
那個歲月,據(jù)清朝開國的時間已經(jīng)很遠了,尚且如此,順治時代人們的思想是何種水平,完全可以推測出來。專制帶來的政治利益,必然也使經(jīng)濟利益附在政治這張皮上,從上到下貪污腐化且明目張膽。然后惡性循環(huán),無視新的機會,貽誤新的機會,扼殺新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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