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節(jié)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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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馬克•科索感覺有人站在他的小書房門口,于是直起腰,偷偷用胳膊肘把幾張紙朝他一直在研究的伽馬射線圖上推了推。“你好,德克威勒博士,”他說,臉上裝出貌似尊敬的表情。
德克威勒走進來。“來看看淺地表探地雷達圖像處理得怎么樣了。”
“快好了。”
這位主管嘴里哼唱著,從馬克•科索肩頭盯著整整齊齊地擺放在桌上的文件和電腦打印出來的資料。“在哪里呢?”
“就在這里。”科索也不能肯定在哪里,總之在這疊打印出來的這堆東西里,但他又不敢翻,擔(dān)心把伽馬射線圖露出來了。“下班前放到你桌上吧。”
德克威勒伸出一只手,將幾張紙推了推。“桌子上不錯,很干凈。不像這里的其他懶漢。好習(xí)慣。”呼吸中有一股橘子味的嘀嗒糖①的味道。
又翻了幾張紙后。“這是什么?”他把手伸進那堆紙里,拿出一張電腦打印的東西——一張伽馬射線圖。“我覺得你還在搞你那個伽馬射線數(shù)據(jù)。你昨天向我承諾要搞淺地表探地雷達圖像的。”
“我正在搞啊。5點前就可以放到你桌上。德克威勒博士,請注意,我在這里的任務(wù)是分析跟火星有關(guān)的所有數(shù)據(jù),包括伽瑪射線。”
他又吸了幾下嘀嗒糖。“科索先生,我覺得我們可能對這個部門的管理方式存在著一個根本的誤解。我們是一個團隊,而我,是這個團隊的領(lǐng)導(dǎo)。對不起,但是我認(rèn)為我很清楚地告訴過你,淺地表探地雷達圖像是你首要的任務(wù)。我希望你把它完成——全部完成——后,在下周的會議上做個介紹。”
科索沒有吭聲。
“你明白嗎,科索先生?”
“明白。”他答道。
等德克威勒離開后,科索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渾身抖個不停。這人真讓人受不了,原本不過是個平庸之輩,不知用什么辦法坐到了主管的位置上,如今每分每秒都津津有味。他用發(fā)酸的眼睛掃了一眼放在另一堆紙上的伽瑪射線圖。他得拼命地干,5點前搞完那些淺地表探地雷達圖像數(shù)據(jù)。他德克威勒為什么對淺地表探地雷達圖像這么堅持不懈呢?火星又不會一下子跑到別的什么地方去。而伽瑪射線數(shù)據(jù)確實很怪異啊。他比弗里曼所做的工作更進了一步。如果德克威勒看不出它的價值的話,那肖德里肯定會。
開著的門上響起了輕輕的敲門聲,他轉(zhuǎn)過身,看見瑪喬麗•梁站在門口,她像只小羚羊,一條腿筆直,另一條腿彎曲,倚在門上,面帶微笑,修長的身材像一張弓彎曲著。
“喂。”她說。
科索笑笑,搖搖頭。“他走了?”
“剛剛走過轉(zhuǎn)角。”
他用手指梳了梳頭發(fā),“進來吧。”
她啪的一聲在角落里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來,向后仰起頭,頭發(fā)搭在椅背上。“去吃午飯嗎?”
他搖搖頭。“我得弄完這些數(shù)據(jù)。”
“怎么樣了?”
“有許多數(shù)據(jù)要處理。我的時間一直花在了伽瑪射線上。”
“有進展嗎?”
科索瞟了一眼那扇開著的門,她明白他的意思,伸出手,把門關(guān)上。
“有點;鹦潜砻嫔峡隙ㄓ袞|西,不管它是什么。它的周期跟這顆行星的運轉(zhuǎn)周期太接近了,不可能是別的什么。我一直在看圖像,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看得見的、可能跟伽瑪射線發(fā)射器相符的人工產(chǎn)物。火星很大,我們已經(jīng)完成了四十萬高分辨率的照片。真是大海撈針。”
她伸了個懶腰,科索看著她,見她的襯衫縮了起來,露出了平坦的腹部,腦海里又清晰地浮現(xiàn)出他們共度良宵的情景。
“如果不吃午飯,”她說,甩了甩頭發(fā),“那一起吃晚飯吧?”
“很榮幸。”
“感到榮幸的應(yīng)該是我。”她說。
①意大利費列羅生產(chǎn)的糖果。最早只生產(chǎn)清新薄荷糖,后來品種越來越多。
17
福特把“陸地巡洋艦”停在一排破破爛爛的摩托車旁,看著那間政府辦公室門上手寫的招牌。招牌是用法語和高棉語寫的:斯韋坡公社甘榜克拉貝區(qū)副委員辦公室。他從車?yán)锍鰜,外面熱浪滾滾,熱氣包裹著他,一切都顯得不太真實。
“求人不如求己。”孔說,瞇起眼睛,看著那棟破敗的、煤渣磚砌成的樓房。“希望你帶了很多錢。”
福特拍拍衣袋。
他們敲了敲門,里面?zhèn)鞒鲆粋聲音讓他們進去。副委員辦公室只有一間房,水泥墻,水泥地,剛剛粉刷過,房間正中央對門放著一張桌子,兩側(cè)各有一張秘書的桌子。中間的桌子前呆板地放著兩把鐵椅。有扇后門,通向外面的廁所。房間里散發(fā)著惡臭。
副主任委員英俊瀟灑,臉上有塊傷疤,他帶著燦爛的笑容站起來,露出一口又大又白的牙齒,福特還從未見過這么白的牙齒,他的牙齒與他土褐色的襯衣、松垂的褲子和人字拖鞋形成鮮明的對比。他的脖子豐滿厚實,臉上神采飛揚,興高采烈。
“歡迎!歡迎!”委員用英語大聲說道,同時伸出手來。臉上的表情跟剛剛中彩的人毫無二致。大概他真的中了,福特想到自己要向他行賄了,心里這樣想。
孔用高棉語跟他復(fù)雜地問候了一番。福特一聲不吭,心想,像他通常那樣,假裝不懂高棉語是最好的。
“我們說英語吧,”那人大聲說道。“我特別的朋友,請坐吧!”
福特和孔在硬邦邦的鐵椅子上坐下來。
那人用刺耳的聲音對其中一名秘書說了一句高棉語,秘書跳起來沖出門去,從他們身邊經(jīng)過時鞠了兩個躬。
“今天天氣很不錯,是吧?”副主任委員又笑了笑,十指交叉,放在前面,說。福特注意到他的兩根拇指沒了。
“很不錯。”孔說。
“這里,甘榜克拉貝,對身體很好。”
“這里相當(dāng)有益健康,”孔說。“我立刻就注意到了,你們這里的空氣太他媽好了。”
“甘榜克拉貝區(qū)的空氣很好!確實好!”
福特和孔笑笑,點頭表示贊同。
那位秘書回來時,手里拿著椰子,椰子的頂部用彎刀削掉之后插上了吸管。
“請!”這位官員說。椰子是剛剛從樹上摘下來的,他們喝著溫?zé)岬囊。他還從來沒喝到過這么好的東西,福特心想。
“太棒了,”孔說。“我們在甘榜克拉貝區(qū)受到了多么盛情的招待啊。”
“這是最好的椰子!”副主任委員大聲說道,使勁地吸著,吸管發(fā)出汩汩的聲響。他啪的一聲把空殼放在桌上,打了一個嗝。“有什么需要,我的朋友?”副主任委員攤開手,問道。“什么都給你。”
“這位是科克•曼德雷克先生,”孔說。“他是一位探險客。我叫孔,是他的翻譯。”
“探險客!”副主任委員重復(fù)道,使勁點了點頭,很顯然,他不明白探險客是什么意思。“好!”
“他想去看看那座被毀掉的著名的諾科爾菲斯寺。”
“我不知道這座寺廟。”
“在很深的熱帶叢林里。”
“那座寺廟在哪里?在甘榜克拉貝區(qū)嗎?”
“不在。在這個區(qū)的東北方向,要穿過你這個區(qū)才能到那里。”
副主任委員臉上的笑容不再燦爛。“我們區(qū)那邊,什么也沒有。]有人!也沒有寺廟!”
孔站起來,在那位官員的桌上展開地圖。“寺廟就在這里,在納格山上。”
副主任委員臉上的笑容這時完全消失了。“那個地方很糟糕。非常糟糕。”
“我的客戶,曼德雷克先生,希望去看看那座寺廟。”
“你們不能去那里。那里太危險了。”
孔好像沒聽到那位官員的話一樣,繼續(xù)說道:“為了得到許可,曼德雷克先生愿意多出些錢。他還需要你幫他在地圖上把去的路標(biāo)一下。當(dāng)然,我們希望避開雷區(qū)。你了解這個區(qū),也有哪些地方的地雷已經(jīng)清除的地圖。”
“太危險了。我說高棉語,這樣你就明白了。曼德雷克先生,如果我現(xiàn)在說高棉語,可以嗎?”又是燦爛的微笑。
“當(dāng)然可以。”
他開始用高棉語講,福特仔細(xì)地聽著。“你瘋了嗎?”那位官員說。“那個地方的人現(xiàn)在都成了強盜,走私寶石,綁架勒索。如果他們把你的客戶抓走了,我就有大麻煩了。你明白嗎?”
“我明白,”孔回答道,用的是高棉語。“但我的客人非常想去看看那個遺跡。他專門來柬埔寨就為了這個。我們?nèi)ヒ幌戮突貋?mdash;—不在那里逗留。相信我,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以前也給他這樣的人做過導(dǎo)游。就在上個月,我還帶了些美國人去班特清麻寺。”
“我不能同意。”
“他可以多出些錢。”
那位官員攤開手。“跟一樁綁架案比起來,他那點錢有什么用?綁架美國人更糟糕啊。我這個職位還能保住嗎?這個區(qū)現(xiàn)在很安寧,大家都很幸福。你知道的,這種局面來之不易。”
“或許一大筆錢可以作為補償吧。”
停頓了一下。“多少?”
“一百塊。”
那位官員舉起雙手。“你在開玩笑嗎?一千塊。”
“一千塊?我要跟客人商量一下。”
孔轉(zhuǎn)向福特,用英語說道:“通行證要一千塊。”
福特蹙起眉頭。“那是個不小的數(shù)字。”
“對,但……”孔聳聳肩。
福特皺起的眉頭又緊了一下,然后劇烈地點了點頭。“好吧,我給。”
那位官員又用高棉話說道:“要地雷清除圖的話,還要加一百!”
孔轉(zhuǎn)過身。“還要加一百?這次是你在開玩笑吧!”
“那就五十。”
孔對福特說:“還要五十買地圖。”
“摩托車呢?我們還要摩托車,”福特說,假裝很生氣。“還要加多少?”
討價還價又持續(xù)了十五分鐘,最后交易達成了。通行證、地圖、兩輛摩托車的租費、汽油、少許食品、他們離開期間“陸地巡洋艦”的保管費等等,一共一千一百四十美元。福特取出錢,交給副主任委員,他雙手接過錢,態(tài)度虔誠,笑容燦爛。副主任委員把錢鎖進了桌子抽屜里。
福特和孔出來,坐在一棵菠蘿蜜樹下的陰影里,等著租用的摩托車從附近的村子里送過來。
“你跟我說帶五千塊,”福特說。“那個可憐的家伙不知道我們愿意出多少。”
“他剛剛掙了兩年的薪水。他高興,我們也高興——為什么要拒絕上帝的慷慨賜予?”
隨著一陣刺耳聲音的到來,兩個瘦得皮包骨頭的十幾歲的孩子各騎著一輛摩托車來了,摩托車喘息著,伴隨著一陣“咳嗽”停了下來。
福特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這輛“年高德勛”的摩托車,上面綁著打包帶,傳動帶有些剝蝕了。一輛車后用帶子綁著一個竹籠架,架子上臟兮兮的,沾滿了一塊塊、一條條干枯的豬血。“你存心拿我開心吧。”
孔大笑起來。“你還想指望什么樣的,哈雷摩托車嗎?”
18
他們沿著小路來到一片小小的空地時,福特首先看到的是遠(yuǎn)處那些綠色的小山。他們已經(jīng)在叢林里蛛網(wǎng)般的小路上穿行了五個小時,他感到筋疲力盡,骨頭都快抖散架了。他停下車,關(guān)掉引擎?滓苍谒赃呁O聛。福特看著那個柬埔寨人小心翼翼地把地圖從背包里拿出來,打開。盡管他那么小心,地圖的折疊處還是因為潮濕和多次使用開始破裂。孔瞇起眼睛,透過厚厚的鏡片,看著地圖,然后抬起頭來。“那些是納格山,它們后面的那些山就是泰國的邊境了。”
“喂,這么熱。你是怎么做到的,孔?”
“做到什么?”
“神情這么冷靜,衣服這么平整。”
“一個人必須保持整潔的容貌。”他說,用他胖乎乎、剪過指甲的手指收起地圖。“特雷諾爾村就在那些山的下面。那是泰國這個主權(quán)國家的最后一個前哨地。過了那個地方,就是無人區(qū)。”
福特點點頭,輕輕擦去臉上的汗水,又擦了擦手,一腳跨上車,發(fā)動小小的引擎,加大油門,又出發(fā)了。他們在滿是車轍的小路上顛簸著,緩慢地蜿蜒前行。他們走了幾公里,經(jīng)過幾個村落,見到了一群搭在木柱上的茅草屋,一頭拉著板車的水牛,還有一群在一間茅草棚里齊聲背誦的孩子。隨后,他們沿著小路來到一片高地。遠(yuǎn)處出現(xiàn)了一條山脊,煙幕從樹頂上升起來。
“那里就是特雷諾爾村。”孔說。
他們在森林里穿行時,摩托車的嘶叫聲仿佛一群蚊子在鳴叫。讓福特欣慰的是,這時來了一陣風(fēng),雖然這風(fēng)一點都不涼快。走了幾公里之后,他們又見到茅草屋了,散落在巨大的吉貝樹之間,吉貝樹的樹干上有道道棱紋,樹根像蛇一樣趴在地上。過了一會,他們來到了一個廣場,泥土地面,四周是竹棚,頂上覆蓋著茅草。廣場中央佇立著一排排紀(jì)念祖先的桿子,好像一群瘦骨嶙峋的魔鬼。福特繞著廣場巡視了一圈;村子里好像空無一人。
他們停下車,放下支架,從車上下來。在這片小小的空地四周,是無邊無際的、呼嘯哀鳴的森林,人類的痕跡幾乎消失在了這些森林里。
“人都到哪里去了?”福特問道。
“好像他們都逃走了。都走了,只剩下一個人了。”孔朝一個竹棚點了點頭,福特看見里面有個瘦削的婦女,坐在一張席子上?讖谋嘲锬贸鲆话枪瑑蓚人走了過去。“這個地區(qū)在紅色高棉時代受過創(chuàng)傷,”孔說,“他們至今還畏懼陌生人。”
“問問她去納格村怎么走。”
她的年齡似乎很大了,一般人都活不了那么大年紀(jì),松松垮垮、滿是皺紋的皮膚里裹著一副骨頭架子,然而她卻非常開朗。她盤腿坐在席子上,抽著方頭雪茄,咧開嘴沖福特笑,露出僅有的一顆牙齒。孔把糖果打開,伸過去,她伸出手,張開爪子一樣的手指抓了一大把,至少抓走了一半。
孔用方言跟她交談。她眉飛色舞地回答著,使勁地點著頭,還用瘦骨嶙峋的手指打著手勢,指指點點。
“她說我們最好別上那里去。”
“告訴她我們要去,需要她的幫助。”
孔詳細(xì)地跟那個女人說了。“她說這里以北大約兩公里處有個佛寺,要去那里只能步行。她說那些僧侶是森林的眼睛和耳朵。我們應(yīng)該先去那里,他們會給我們指路的。如果把那包剩下的糖果給她的話,她可以替我們照看摩托車。”
小路向上穿過一片畸形扭曲的木菠蘿樹,爬上一條林木茂密的山脊。天氣太熱了,福特每呼吸一次都感覺到熱氣進到了自己肺部。半小時后,他們來到了一堵由巨大的土紅磚砌成的垝垣,上面纏滿了藤蔓植物,一段古舊的樓梯通向小山的一側(cè)。他們爬上樓梯,頂端是一塊平地,長滿了雜草,雜草里胡亂地扔了些磚頭,半掩半露;草地那邊,五座破敗、呈梅花狀排列的塔樓佇立在一片熱帶叢林中,每座塔上都有幾張護持神①的臉,凝視著四個主方位。這是高棉一座古老的寺廟。
在這片廢墟的正中,在一片長滿雜草的空地上,有一座寺院,年代要比那些塔樓近很多,但炸得只剩下一副架子了。由于屋頂沒了,粗糙的石墻在天空的映襯下呈現(xiàn)出黑色的輪廓。遠(yuǎn)處,福特可以看見鍍金的佛塔,或者說墓碑,聳立在一簇簇樹葉的上方。蜜蜂在沉悶的空氣中嗡嗡地叫著,空氣中散發(fā)著檀香木燒過的香味。
在寺院前面一個沒有門的入口處,站著一個裹著金黃色袍子的光頭和尚。他個頭矮小,形容枯槁,表情生動地看著他們,兩只閃爍的黑眼睛隱藏在成千上萬道褶子里。兩只手又瘦又小,緊緊抓住長袍的邊緣。
孔向那和尚鞠了一躬,和尚回敬了一躬。他們說話的時候,福特又不太明白他們的方言了。和尚示意福特過去。“歡迎你們到這里來,”他用高棉話說。“跟我來吧。”
他們走進沒有屋頂?shù)乃略,草坪地面,草修剪得很短,管理得跟高爾夫球場一樣好,一樣光滑。在草坪的一端有座鍍金佛像,蓮花坐式,眼睛半睜半閉,幾乎被供奉的鮮花掩埋起來了。佛像周圍的一束束焚香讓空氣中充滿了檀香味。十來個穿著僧袍的和尚站在佛像后面,好像自衛(wèi)似的擠在一塊,有些看上去才十來歲。寺院的墻壁是用以前廢墟中的石頭砌成的,福特能從那些被迫擊炮轟擊過的殘磚斷石上認(rèn)出一件件雕塑——一只手、一個軀干、半張臉、一個舞女狂放旋轉(zhuǎn)的四肢等等。在一面墻上有兩排粗糙的自動武器留下的彈坑。在福特看來,這里就像一個執(zhí)行過死刑的刑場遺址。
“請坐吧。”和尚指了指草地上的蘆葦席。午后的陽光斜照在殘缺的屋頂上,把東邊的那面墻涂成了金黃色,檀香留下的煙霧在一束束陽光中飄進飄出。幾分鐘的沉默之后,一個和尚走進來,端著一壺裝在舊鑄鐵罐里的茶,還有幾個有缺口的杯子。他把茶和杯子放在席子上,將茶倒好。他們喝著濃濃的綠茶。站在門口的那個和尚是寺院的住持,等他們喝完茶后,寺院住持欠起身。
“你會說高棉話嗎?”他用像小鳥一樣的聲音問福特。
福特點點頭。
“你們來這么偏僻的地方干什么?”
福特從衣袋里掏出那塊假蜜蠟石。寺院住持猛地吸了一口氣,迅速站起來,后退了一步,其他和尚也向后退避。“把那塊惡魔之石從這里拿走。”
“它是假的。”福特溫和地說。
“你是珠寶商?”
“不是,”福特說。“我們在尋找生產(chǎn)這種蜜蠟石的礦山。”
寺院住持臉上第一次掠過一絲激動。他似乎在猶豫,用手摸著他干枯的光頭。手指拂過那些短發(fā)根時發(fā)出輕微的聲音。“為什么?”
“我來自美國政府部門。我們想知道礦山在哪里,想把它關(guān)掉。”
“那里有許多退伍軍人,他們裝備齊全,有槍、迫擊炮,還有單兵火箭筒。都是些暴徒。你去了那里還指望活著回來?”
“你愿意幫助我們嗎?”
寺院住持毫不猶豫地答道:“愿意。”
“關(guān)于礦山,你知道些什么?”
“大約一個月前,森林里發(fā)生過一次大爆炸。沒過多久他們就來了,搜捕山民去開采這種惡魔之石,這些山民累死之后,他們又到外面去搜捕其他的山民。”
“這個礦山的布局如何,有多少士兵,是誰開的,能給我們說說這些情況嗎?”
寺院住持打了個手勢,在房間另一邊的一個和尚起身走了出去。過了一會,他領(lǐng)著一個身著和尚服的盲童回來了,盲童大約十歲左右,臉上和頭皮上亮錚錚的傷疤密如蛛網(wǎng),鼻子和一只耳朵沒有了,兩只眼窩里全是紅色的疤痕組織。僧袍下的身體成了畸形,又瘦又小。
“他是從礦場跑到我們這里來的。”寺院住持說。
福特仔細(xì)打量著這個穿得像個男孩的孩子,發(fā)現(xiàn)她其實是個女孩。
寺院住持說:“如果他們知道我們把她藏起來了,我們就性命難保了。”寺院住持轉(zhuǎn)向小女孩。“到這里來,我的孩子,把你知道的情況都告訴這位美國人,包括最慘的事情,都告訴他。”
小女孩說了起來,聲音單調(diào)、冷漠,好像在學(xué)校背書一樣。她說了山里的那次爆炸、那些退伍軍人是怎么來的,是怎么襲擊他們的村子的,怎么殺害她父母的,又怎樣把幸存的人趕到叢林里挖礦的等等。她還說了自己如何在成堆的碎石里尋找寶石,結(jié)果慢慢失明的情況。然后,她用清晰準(zhǔn)確的語言,詳細(xì)描述了礦場的布局、士兵的巡邏點、老板的居住地和礦場的運作情況。說完這些,她鞠了一個躬,朝后站了站。
福特放下筆記本,深呼一口氣。“給我說說那次爆炸的情況。是什么樣子的?”
“就像一次大爆炸一樣,”她說,“煙云一直沖到了天上,隨后幾天一直在下泥土雨。很多樹都被炸倒了。”
福特轉(zhuǎn)向寺院住持。“你看見了那次爆炸嗎?是個什么樣子的?”
寺院住持看著他,雙目炯炯有神。“簡直像是從地獄最底層冒出來的一個魔鬼。”
①印度教三大神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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