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在线免费看_2021午夜国产精品福利_国产视频精品视频_1024cl地址一地址二地址三2019

用戶名:
密碼:
第1節(jié) 第一章

沉重的哀樂以及連接在哀樂中的那個悲痛而又渾厚的嗓音,一遍遍掠過鄧小平的心田。這些聲音在他的心中激起了如此復雜的回響,連鄧小平自己都沒有料到。他似乎被那個聲音擊倒了。他的身影與他的座椅在那一天的下午四點整,一動不動,就像一座雕塑。

直到卓琳驚惶地跑進他的書房,對他說:你聽到了么?老兄你怎么啦?

鄧小平的視線凝向天空,窗外若有若無的秋風里,那幾片最先枯黃的葉子在顫抖著。

那些聲音是如此的混雜和繁復,仿佛是一下子難以理出頭緒的多聲部,既有緩慢而沉重的節(jié)律,也夾雜著一個充滿體諒和期許的嗓音,那嗓音的內容似乎是“我想在政治局添一個秘書長,你不要這個頭銜,那就當總參謀長吧”;甚至夾雜著自己的大兒子樸方的輪椅碾過走廊時嘎吱嘎吱的聲響,那聲音連著十年前一個年輕人從北大物理樓的四樓突然墜落于地時令人心悸的悶響;所有的這些聲音一時間都在鄧小平耳邊轟鳴,無序而又混雜, 一波又一波,不肯止歇。

這種令人不安的狀態(tài),一直持續(xù)到晚間。那天晚餐,鄧小平吃得很少,直到洗腳上床時他也沒覺著餓。在熄燈以后的黑暗中,這種復雜的多聲部的聲音,仍舊是一波又一波地襲來,直到五更時分這些雜亂的聲音被他的咳嗽聲所取代。

咳嗽聲來得很猛烈,他翻身坐了起來。

黑暗中立刻傳來卓琳不安的聲音:老兄,你怎么啦?

卓琳擰開臺燈,下了自己的床,把一只痰盂端到鄧小平的床前

鄧小平清了清嗓子,半晌,說了句:睡不著啊。

他的手伸向桌面,想摸煙,但馬上被卓琳按住了,卓琳說現(xiàn)在抽煙不好。

于是鄧小平不再動彈了,他的目光盯著還沒有發(fā)亮的窗外,久久沒有移開。

卓琳說,我也睡不著,我想起延安了,那時候延安的陽光可真是亮。卓琳后來又說,老兄啊,豈止你睡不著,我看全中國百姓都沒睡穩(wěn)覺。

鄧小平一直沒有吭聲。后來,只說了一句話:追悼會,我想去參加。卓琳沒有應答,沒有評說這個主意妥當還是不妥當,她知道她的丈夫考慮得很多,那是個政治被搞得很復雜的年代。

沒過幾天,鄧小平請求參加毛澤東主席追悼大會的報告就被轉遞了上去。轉遞者是住在他宅院前面那排房子里的兩位中央辦公廳人員。這兩個人既負責警衛(wèi)更負責監(jiān)管,他們負責及時向上報告“右傾翻案風頭子”鄧小平的一舉一動。

只過了兩天,答復的口信便傳下來了,傳達中央口信的是汪東興副主席。汪東興副主席帶話說,你還是不要參加毛主席的追悼會為好。

那一刻,鄧小平的腹部就有一個位置隱隱地痛了一下。他當時沒有在意那只是神經(jīng)受到刺激抽搐了一下,還是腹部的一個切切實實的病患。很多天后,他才明白是前列腺的問題。

鄧小平一時沒有說話。

這時候,卓琳說,我料到會這樣。

那天晚上,起風了。不僅是堆在天安門廣場人民英雄紀念碑前的那些密密麻麻的花圈發(fā)出了簌簌的響聲,大江南北所有中國百姓扎的那些白色的紙花都在風中輕微地打顫。

這個龍年對于中國人民來說,確實過于沉重了。一月份,天安門廣場就堆放過一次花圈,那是送別周總理;六月份,又是花圈,那是送別朱委員長;而到了秋天,真正的秋風還沒有來臨,大片的楓葉還沒有轉紅,更為揪心的哀樂便又一次無情地敲打著神州大地,夾雜著白色的紙花,又如冬雪一樣覆蓋著大江南北。人們在哀痛國家失去領袖的同時,好像還在哀痛著別的東西。人們心里有一種隱隱的恐懼感,這種恐懼感的形態(tài)似乎很大,但是又不明白這種恐懼感到底是什么。

就在距離寬街兩個街區(qū)的一個普通的北京四合院里,一位普通的二十七歲的年輕人也連續(xù)很多個夜晚翻來覆去地睡不著。他的心里也有種恐懼,這種恐懼就像尖利的鼠牙一樣啃咬著他那顆躁動的心。

這位半年前曾經(jīng)因為“四五天安門事件”蹲過幾天號子的名叫夏建國的年輕人,終于在毛主席逝世后第二十五天的這個晚上,悄聲下床,躡手躡腳繞過父母親的臥房,走到了四合院里,接著,又猶猶豫豫地敲響了對門鄰居田家的一扇小窗戶。那扇小窗戶屬于比他小兩歲的伙伴田源。

田源的起身也是躡手躡腳的。他們倆在灑滿了月光的院子里,幾乎坐到天亮。夏建國再三問他敢不敢去,說如果你不敢去,我就一個人去,又說這張標語是非貼不可的,這樣的話也是非說不可的。我們在清明節(jié)就是因為這些話,挨了人家的嘴巴子,也蹲過號子。但是,現(xiàn)在又是關鍵時刻,人民需要被喚醒。我們寧可再挨嘴巴子,再蹲號子,世界上有些事情是必須由我們這些年輕人來做的,我們無可逃避。

說這些話的時候,夏建國的兩道劍眉不停地聳動著,似乎要脫鞘似的。

田源說,建國,我去,你聽見沒有,你干嗎還要問我?

這位皮膚白皙、身材修長的小伙子,對夏建國的所有提議幾乎都愿意跟隨。挨打就挨打,號子就號子,他自年初從西雙版納的農(nóng)墾場“泡病號”回到北京后就壓根兒沒打算再回去。他想,就在北京坐段時間牢也沒啥。自己的父親在十年前就被關過整整一年的 “牛棚”。這年頭的中國年輕人,反正看不到人生的前面有什么光亮。

這時候,兩個年輕人發(fā)現(xiàn)一個披著灰色中山裝的人出現(xiàn)在他們身后,那是田源的爸爸田志遠。田志遠先是問兒子,接著又問夏建國,你們剛才說要去哪兒?他問話的時候神態(tài)顯得很不放心。

兩個年輕人起先都沒有回答,后來田源才嘟嘟囔囔地說了一句:我們商量著去送花圈。

作為負責京畿安全的北京公安局長,在聽見這樣的匯報時,掌心頓然滲出了汗珠,一種他早已有所預料的使人心悸的情況開始出現(xiàn)了,雖然說這一年北京十月上旬的氣溫還是相當?shù)母摺K叩叫l(wèi)生間,用手巾擦了擦掌心和額頭,轉身對坐在桌前的那位姓陳的派出所所長說,你繼續(xù)說下去。

這是毛澤東主席逝世后的第二十七天。

一直沉浸在悲痛氣氛里的首都,果然出現(xiàn)了思想上的“逆流”。這種情況可能是遲早都要來的,但也似乎來得太早了一點。半年之前在天安門廣場上出現(xiàn)的“四五反革命事件”一直讓這位公安局長心神不定。

這一次出現(xiàn)的異常情況,發(fā)生在天安門廣場附近的西單。派出所的陳所長在匯報中說出了“夏建國”這個名字,這使得公安局長雙眉一挑,這是半年之前他十分熟悉的一個名字。據(jù)陳所長的匯報,當時的情況是這樣的:夏建國和另外一個叫田源的年輕人起先并沒有刷大字標語的跡象,而只有那些來自各個工廠的職工們在張貼各種各樣的大標語,比如“繼承毛主席遺志,深入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 ”“階級斗爭一抓就靈”等等。這一類的大標語貼滿了長安街的兩側,而這兩個“居心叵測”的年輕人是在走到西長安街電報大樓的西側時突然從懷里掏出一張折疊好的大字報的。

長安街上的路人開始還不覺得什么,當突然發(fā)現(xiàn)這張刷上墻的大字報出現(xiàn)了“鄧小平你在哪里”的標題后一下子就圍了上來。頃刻之間,幾乎半個西單的路人都在這張非同尋常的大字報前聚集起來。

據(jù)當時在場的便衣偵查員向派出所陳所長報告,那個叫夏建國的年輕人不僅從老工人的手里騙取了糨糊桶和糨糊刷子,而且在貼上大字報之后趁勢騎在了同伙的脖子上,以一種高高在上的姿態(tài),向黑壓壓的群眾大聲朗讀了大字報上的內容,他的嗓音幾乎有點聲嘶力竭:“毛主席尸骨未寒,江青卻在勾結上海幫陰謀搶班奪權,新女皇就要登基啦!看吧,上海的工人民兵已經(jīng)開始發(fā)槍了;聽吧,陰謀家們已經(jīng)吹響了流血的號角。在國家生死存亡的關鍵時刻,我們鄭重呼吁,立即恢復鄧小平同志的領導職務!現(xiàn)在的中國需要他帶領我們渡過難關?墒,如今鄧小平身陷囹圄,生死不明。讓一切正直的中國人都一起呼喚吧:鄧大人,你在哪里?”

據(jù)偵查員報告,人群中呼應的人很多,有人說“鄧小平已經(jīng)被流放到貴州山里了”,還有人尖喊“你們找不到鄧小平了,鄧小平已經(jīng)被江青害死了”。

陳所長報告說,他與幾位民警是在事情發(fā)生后的十五分鐘內趕到的,那時候人群由于民警的跑近已經(jīng)散得差不多了。據(jù)便衣偵查員講,這兩個年輕人他們認識,一個叫夏建國,一個叫田源。當時就有部屬建議陳所長派人去這兩個人家里面逮人,說是這兩個人的家庭地址在半年前早有記錄。但是陳所長沒有下這個命令,他覺得還是應該迅速向上級報告才是首要之舉。

在公安局長面前,陳所長一邊說一邊瞧著自己的腳尖。他并沒有向局長匯報的是,他當時是這樣訓斥那位便衣的:就知道抓人,這么多反革命你抓得過來嗎?

當時還有人悄聲問他:那這張大字報咋辦?陳所長的回答是:保護現(xiàn)場,讓反革命的狼子野心多暴露一會兒又有何妨?這時候,陳所長注意到人群中有一位老者心領神會地向他伸出了大拇指。陳所長當時就轉過了臉,裝作沒有看見。

這后半段的情況,陳所長都咽在了自己的肚子里,并沒有向局長匯報。

在陳所長走出市公安局大樓的時候,天色陰了下來。

他抬眼看看云色,心里想,首都跑不了又要起風暴了,而且這場風暴的中心,跑不了還是“鄧小平”這三個字。

他走下臺階的時候又想,我這一回要學得聰明點兒,再也不能像半年前那樣張牙舞爪,“國家前途”這四個字的分量實在太重了,這是要每個人心里好好掂量的,而不是某個上級的某條命令就能隨便定論的。

其實夏建國與田源逃離現(xiàn)場的那一刻,還是有人追逐的,只不過不是公安,而是七八個佩戴“首都工人民兵”袖章的年輕人,他們急于建功。

幸虧兩個報信者把夏建國與田源按在小胡同深處的一個門洞里,讓追逐的腳步聲像雷聲一樣漸漸遠去,事情才沒有變得更糟。報信者一個是夏建國二妹夏小妹,一個是他們同院子的鄰居姑娘任燕。兩個報信者都像兩個逃者一樣累得氣喘吁吁。夏建國問妹妹怎么會趕過來報信,這才得知是田源的父親田志遠看到了一份清查名單,而這張名單上“夏建國 ”“田源”的名字赫然在列,頓感事情不妙,趕緊讓任燕和夏小妹前來報信,以便讓兩人躲過一劫。

夏建國深知上清查名單的后果,這意味著全面的人身控制。

其實,在剛才張貼大字報以及當眾演講之前,他已經(jīng)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出發(fā)前,他就對同院的伙伴田源說過,這一次行動,很可能是要被槍斃的。這不是嚇唬你,現(xiàn)在的政治局面比半年前的清明節(jié)還要糟糕。說你“現(xiàn)行反革命”那就是一句話的事兒,“砰 ”的一槍小命就完了,全國已經(jīng)死了不少“現(xiàn)反”了。我是豁出去了,你要想一想。

田源說,你都豁出去了,我還能不豁出去?半年前怎么干,現(xiàn)在仍舊怎么干。

但是夏建國還是心懷僥幸的,他想用最快的速度把大字報一貼,然后揮起拳頭一舞動,馬上就撤。人家也不一定能馬上就逮到他,也不知道他是從哪兒冒出來的,這也就安全了。然而,上了“清查名單 ”,那就是網(wǎng)里的魚一樣逃不脫了,只能等著人家往砧板上送了,這是實實在在的危險。

他和田源都是下鄉(xiāng)知青,一個在滴水成冰的大興安嶺,一個在蚊蟲肆虐的西雙版納。年初周恩來總理突然逝世的噩耗使這兩位年輕人再也無法待在國家的偏遠之處,在互相打了個電報之后,幾乎在同一日趕回了北京,也幾乎在同一日奔到了群情激奮的天安門廣場。他們的演說和張貼的一張又一張的標語,很快就讓便衣人員盯上了他們,而且得知這個姓夏的年輕人的父親是個“反動學術權威 ”,而另一個姓田的父親曾被國務院政策研究室的革命群眾戴過“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的帽子。

在思想必須嚴格控制的敏感時刻,準備一份清查名單并且立即付諸實施是十分必要的。田源的父親當然知道“黑名單”的危險,他同時有一個緊急建議托任燕轉告兩位年輕人:趕快想辦法離開北京,去南方找個城市躲一陣兒。

誰知夏建國一聽這個建議就皺眉,說還能往哪兒躲呢。他半年前由于“四五天安門事件 ”就逃出北京,往南邊躲過一陣子。他在四月五號那天不僅寫了詩、朗誦了詩、喊了口號,還帶頭沖到天安門廣場東南角那個民兵與警察的小灰樓指揮部,把指揮部頭頭坐的小轎車推倒了,甚至點上了火。那天晚上他是倉皇逃離北京的,他知道他雖然沒有被捕,但是名單上肯定有他,還有田源,他不能不逃。那幾天他躲的地方是上海,上海有一伙編話劇、演話劇的年輕人掩護了他,讓他睡在上海工人文化宮的一個話劇排練場里。他們還說要把他的事兒寫成一個話劇,爭取搬上舞臺?墒撬罱K還是逃離了上海,因為上海的風聲后來也緊起來了,F(xiàn)在要躲,又能往哪兒躲呢?

田源想了一會兒說,躲啥?拼了算了,坐牢就坐牢,槍斃就槍斃。

任燕一聽這話就火了,說,你們兩個,這么自暴自棄干什么?中國還有很多大事兒在等著你們去干呢,田伯伯的“留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的思路是對的,這是個戰(zhàn)略思路,你們一定得走。國家那么大,很多地方其實都控制不過來,到南方躲一躲興許就躲過這一陣兒了。你們還是快走吧,別再磨蹭了。

任燕同時轉達了田源父親的另一個意思:目前年輕人務必不要沖動,要冷靜,現(xiàn)在中央內部斗爭非常激烈,肯定會有大的變局。作為年輕人,一定要靜觀其變,不可盲動。

任燕還轉述田源父親的話說,要走就得當機立斷,一秒鐘都不要耽誤,不必回家了。

田源突然蹲在地上,舉著痙攣的拳頭喊,我們是為了這個國家好,這個國家為什么要這樣對待我們?!我就是不走,讓他們來抓吧!

夏建國一把將田源拽起來說,聽你爸的,你爸的勸說是對的,姜是老的辣。咱倆分頭走吧,我可以去安徽,去我妹妹的村子住幾天,田源你去哪兒?田源不說自己去哪兒,只說我看這個社會這樣發(fā)展下去是沒得救了。任燕瞪眼說,田源你怎么能這么說話?還是要相信黨相信群眾嘛,國家總會有新的變局嘛,你不要自暴自棄嘛,你爸爸不是反復強調“中央內部斗爭非常激烈”嗎?田源說,好,好,我走,我走,干脆一走了之吧,反正也沒啥希望了。

兩人最后確定了各自的撤退路線:夏建國去安徽鳳陽縣找自己“插隊落戶”的妹妹夏建紅,一方面避難,一方面想實地考察一下當年大明開國皇帝朱元璋是怎樣發(fā)動農(nóng)民起義的,他說我一直對揭竿而起的朱元璋很感興趣。而田源則準備去廣州躲躲,他說我見機行事吧。

任燕對田源決定去廣州很是有些驚訝,她說你廣州那邊有朋友嗎?田源不肯回答,神情有些閃爍,只說那兒天高皇帝遠,容易躲避牢獄之災,后來又說,任燕,你別問了,我已經(jīng)拿定主意了。

為了安全起見,兩人決定從不同的火車站走。夏小妹陪哥哥去了永定門火車站,而任燕則護送田源趕往北京火車站。直至火車的車廂緩慢地移動起來,任燕那顆撲通撲通狂跳的心才逐漸地平息。她看見了久久地伸在車廂外面那只搖動的手,又想起了半年前她在遍是花圈的天安門廣場上看見的那只搖動的手。那天田源是揮著手臂在朗誦,朗誦的是夏建國臨時寫就的詩“欲悲聞鬼叫,我哭豺狼笑。灑淚祭雄杰,揚眉劍出鞘 ”。那一刻,田源的臉微微揚起,手勢幅度很大,額前的頭發(fā)一顛一顛地,那范兒很是有點像激動的話劇演員。

她那一刻很為田源激動,更為夏建國激動,她很不明白夏建國怎么會出口成章,一下子寫出那樣鏗鏘有力的詩句來。而且夏建國那么富有想象力,他把一串閃閃發(fā)亮的小瓶子掛在一根竹竿上高高舉起來,當時廣場上的人們一下子就明白了 “小瓶 ”與 “小平 ”諧音的這個意思,一起大喊“小平,小平 ”,聲若排浪。這個重要的情節(jié),可能也是公安部門向上報告之后引動最終鎮(zhèn)壓的原因。

現(xiàn)在,幸虧兩列火車把夏建國和田源分別帶到了離北京很遠的地方,讓他們擺脫了“黑名單”的威脅,這才讓任燕稍稍地松了一口氣。但是下一步又怎么樣呢?她所在的新華社每天的政治空氣都很緊張,什么時候這種空氣能稍稍顯得松動一些呢?走出車站的時候,這位已經(jīng)入黨八個月的漂亮姑娘一直在作這樣的思考,眉頭皺得很緊。

兩輛軍車在寬街丁字路口路北的一個院落前停下。一身戎裝的中央辦公廳秘書局副局長兼八三四一部隊副政委劉鑫從首輛軍車的副駕駛座上跳下來。在他的指揮下,片刻工夫,訓練有素的兩車軍人迅速前后列隊,等待著劉鑫的命令。

這里是鄧小平在北京的住處,也是他在被撤銷黨內所有職務之后被軟禁的地方。這是一個秋夜,氣溫急劇下降,涼風滑過夜空。

寬街上很安靜。往年悶熱的秋夜,北京的大小胡同都有不少乘涼的人,可是今天的秋夜之街卻是格外安靜,也許是人們享受慣了夏天的溫暖,不適應如此稍許微涼的氣溫,也許是人們還沉浸在毛主席去世的陰影中,不愿出門感受一個天理不彰的秋夜。

黑暗中,一名警察和幾個工人民兵走了過來,見到劉鑫和軍人身影,驚訝不已。警察問,怎么回事兒?這是我們的管片兒呀!

劉鑫從口袋里掏出一張命令遞給警察說,我們奉命執(zhí)行重要任務,你們的公事完了,可以收隊了。

警察愣了愣神,看看劉鑫和軍人們,側目對幾個工人民兵說,八三四一部隊,御林軍出動了,肯定有大行動,沒我們事兒了。

在警察和幾個工人民兵屁顛兒屁顛兒走了以后,劉鑫便徑直去敲大院的門。大門打開了一扇小窗戶,里面的人見是劉鑫,并沒有多問,門扇對開。

這是位于寬街十字路口路北的一處不起眼的小院落。這院落離東面的增歸園只有五十米遠的路,增歸園是民國時期外交總長顧維鈞的住宅,一九二五年孫中山先生就病逝于此。鄧小平“文革”復出后和家人一直住在這個普通的兩進四合院里。前院住著幾個中央辦公廳派來的監(jiān)管人員,后院住著鄧小平一家。院內中央搭著一間地震棚。墻壁上有些裂縫,明顯留有大地震的痕跡。

院內的大屋和里屋靠著一盞光線微弱的燈勉強維持著照明,足見主人的節(jié)省。大屋里高掛著披著黑紗的毛澤東遺像,下面是一捧鮮花,略顯哀傷氣氛。里屋不時傳來調試半導體收音機的聲音。

洗臉架邊,一位老人提著暖水壺往半舊的臉盆里兌熱水,一只手在盆里試著水溫。壺口冒出的熱氣映出一張慈祥滄桑的臉。這是剛剛度過七十二歲生日的鄧小平。

卓琳走進屋來說,老兄,還是我來吧。

鄧小平放下暖壺說,你剛從醫(yī)院回來,眼睛不好,要注意休息。

老兩口端著臉盆走進里屋。鄧樸方正躺在床上擺弄收音機,從床頭一大堆半導體零件看出他的擺弄似乎并不順利。鄧小平看到滿身大汗的兒子很心疼,從妻子卓琳手里拿過毛巾遞給兒子說,來,胖子,擦擦身子吧,當心捂出痱子。

鄧小平喜歡這樣叫自己的兒子,一來是鄧樸方生下來就比較壯實,二來胖子這個詞叫起來更顯得親人間的隨和。

鄧樸方放下收音機說,爸,我自己來。鄧小平說,想法是好的,但你身不由己呀,有些事要靠別人呀!來,把上衣撩開。

鄧小平彎下腰給兒子擦身體,卓琳在一旁幫忙涮毛巾。熱騰騰的毛巾在鄧樸方身上來回摩擦著,鄧小平一會兒就累得氣喘吁吁,額上冒出了汗滴。接下來,老兩口又費力地幫助兒子翻過身來,繼續(xù)為兒子擦身。

鄧樸方把頭深深地埋在枕頭里,眼淚奪眶而出。鄧小平假裝沒有看到兒子的眼淚,坐上床沿,輕輕拍了拍兒子的肩膀,讓他注意穿好衣服,當心著涼。樸方?jīng)]有回答,一時,老兩口難過地看著大兒子,相對無言。

半晌,鄧小平打破了尷尬的寧靜,轉移話題,關切地問兒子修理無線電的技術達到什么程度了。樸方小聲告訴父親,每天都有一點心得,只要鉆下去,肯定能學會。往后,只要國家政策允許,他就用修收音機的技術自食其力,掙錢養(yǎng)家。

聽了兒子的話,鄧小平感到一些寬心,又感到一陣心酸。孩子們一個個都長大了,都想憑著自己的真本事吃飯,這是父親很愿意看到的事情。

急促的腳步聲就是這時候傳進屋里來的,慌慌張張進門的是小女兒鄧榕和小兒子鄧質方。鄧榕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咱家附近全是解放軍,好像是“八三四一”的,院子里也添了好幾個人,像要出事。鄧小平擺擺手,示意孩子們都不要緊張。他問,除了當兵的之外,還有誰來了?質方說是那個劉副政委。鄧小平問,劉副政委說要見我嗎?質方說,沒有,就說是要加強警戒,做好保衛(wèi)工作。

鄧小平想了會兒,揮揮手說,大家都去睡吧,沒有事,這也是正常情況。

鄧小平回到臥房之后,點燃一根煙。

他心里明白,警衛(wèi)的突然增多,八三四一部隊副政委劉鑫的突然現(xiàn)身,并非正常情況,中國的政治肯定是有一根弦正在繃緊。隨著毛主席的去世,各種政治勢力之間的角力,幾乎是不可避免的。對于寬街的這所小宅院來說,事情有可能向好的方面轉,也很有可能向壞的方面走。如果有某一種政治勢力飛速膨脹,那么 “反擊右傾翻案風 ”加碼升級,甚至將“右傾翻案風的頭子”加以極端措施以剪除心腹之患,都是有可能的。

鄧小平緩緩地噴出一口煙,用緩緩的聲音對老伴說,該開個家庭會議了。

鄧小平的思慮并沒有錯。

中國的政治局勢,在毛澤東主席逝世后,正依照自己的慣性,不可避免地朝那個方向滑去。一系列嚴重的情況都在向中共中央第一副主席華國鋒的案頭聚集,或清晰,或模糊,但都很說明問題。

江青一再糾纏毛澤東的機要秘書張玉鳳,要求把主席的全部文件轉交給自己,說自己是遺孀,理應得到這些文件;然后又去糾纏紀登奎,要查看保存在毛家灣林彪住所的相關材料。這些政治動作,顯然是想控制或修改毛澤東的文件,以便為自己更上臺階“加封”。不久,江青又趕往清華大學,激動地鼓勵年輕學生“戰(zhàn)斗到底”。而張春橋的弟弟張秋橋,這位時任總政宣傳部的副部長,悄悄趕往某坦克師活動。中共中央副主席王洪文也是動作頻頻,先是為自己拍“標準像 ”,然后又擅自在中南海設了一個“值班室 ”,用中央辦公廳的名義通知各地,說凡是重大問題,都要向這個值班室請示報告。他還火急火燎地去了一趟上海,特別要求上海民兵“加強訓練 ”,做好“拉出去”的準備。張春橋這時候也托人帶口信給上海方面,說是“上海有大考驗,要打仗 ”。其時,上海民兵指揮部的實力已經(jīng)是三十個師、七個獨立團、兩個高炮營,是一支頗有實力的武裝力量。而《光明日報》又殺氣騰騰地推出了一篇署名為梁效的文章《永遠按毛主席的既定方針辦》,叫嚷“任何修正主義頭子,膽敢篡改毛主席的既定方針,是決然沒有好下場的”。

不僅華國鋒對這些情況憂心忡忡,住在西山的葉劍英也是終日坐立不安。他在看了《光明日報》十月四號發(fā)表的這篇殺氣騰騰的文章后,當即就去找了華國鋒,表達了自己對中國命運的擔憂。而在這之前,華國鋒也已經(jīng)委托李先念上了一趟西山,秘密地會見了葉劍英,商量了必須阻止“四人幫”篡權的果斷行動。李先念的那一趟西山之行,采取了“聲東擊西”的戰(zhàn)略,他假托要去北京植物園賞紅葉,繼而擺脫了跟隨的警衛(wèi),悄悄地走進了葉帥的西山住所。

在那些天里,葉劍英幾乎每個晚上都沒有睡好。他回憶起臨終前的毛澤東已經(jīng)說不出話來,只是用眼睛久久地凝望著自己,嘴唇不斷地翕動著。他湊近耳朵去聽,但是也沒能聽清一個詞匯。他知道毛澤東是有“囑托衛(wèi)護江山”的意思的,但是這座以中國千千萬萬革命志士的鮮血與生命打下來的江山,到底如何衛(wèi)護,是一道嚴峻的考題。葉劍英好幾次在半夜里披衣下床,盯著桌子上的一排電話機,咬著牙關想,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用鮮血凝成的紅色江山,絕對不能落到幾個搞極左路線的人手里。

葉劍英想,這恐怕不是我一個人的想法,這應該是全黨的想法,是全國人民的想法,很可能也是已經(jīng)與世長辭的毛澤東主席本人的想法。任何一種考慮,都比不上“人民的江山依舊掌握在人民手里”這一點來的重要。解放軍是干什么的?解放軍就是干這個的。

在那些夜晚,葉劍英的手輪流地抓起了電話機,一架又一架。

還有華國鋒,還有汪東興,他們都是徹夜不眠。

為了中國健康的前途,正直的中國領導人拉滿了弓弦。

箭在弦上。

這關鍵的一箭是必須射出去的。

最新書評 查看所有書評
發(fā)表書評 查看所有書評
請自覺遵守互聯(lián)網(wǎng)相關的政策法規(guī),嚴禁發(fā)布色情、暴力、反動的言論。
評價:
表情:
用戶名: 密碼: 驗證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