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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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現(xiàn)在是個連話都說不好的孩子,以母親的認識,“父親帶了個女人回來”這樣無中生有的話自然是身邊的仆婦教的,她要是為那些仆婦辯解,母親只會更加懷疑有人居心叵測,那些仆婦就更不容易脫身了。
她問身邊的小丫鬟:“你叫……什么?”喉嚨還是像堵著了似的,說不出完整的句子。
小丫鬟受寵若驚,殷勤地道:“回四小姐的話,奴婢叫香草!
她道:“我要……妥娘!”
小丫鬟睜大了眼睛,好奇地道:“妥娘是誰?”
竇昭傻了眼。
有人高聲稟道:“七奶奶,七爺回來了。”
外面一陣響動。
母親語氣略帶幾分緊張地囑咐:“俞嬤嬤,你把四小姐屋里的人先帶回去。四小姐今天晚上就歇在我這里了。其他的人,該干什么干什么去!
有個蒼老的聲音恭敬地應(yīng)“是”。
然后又是一陣響動。
不一會兒,母親笑語嫣然地陪著父親走了進來。
見竇昭傻傻地坐在炕上,父親笑著摸了摸她的頭:“這孩子,今天是怎么了?”
母親不好告訴丈夫竇昭受了人教唆,含含糊糊地笑道:“可能是玩得太累了,等會兒就好了。”
父親不再追問。
丫鬟們端著水、捧了香胰子進來,母親服侍父親凈面更衣,竇昭也被丫鬟抱了下去,梳洗換裳,一起去了祖父那里。
祖父住在宅子的西邊,因中堂上寫了幅“鶴壽同年”的匾額,被稱作“鶴壽堂”。
鶴壽堂屋前是水池假山,屋后是藤蘿花樹,是家中景致最好的地方。
在竇昭的記憶中,她來過兩回鶴壽堂。一次是九歲的時候,祖父去世,按祖父的遺囑,靈堂設(shè)在鶴壽堂,她回來奔喪;還有一次是回來參加祖父的除服儀式。
兩次都鬧哄哄的,她甚至沒來得及仔細看一眼鶴壽堂。
這次夢中重回,她伏在母親的肩膀四處張望。
水池結(jié)了冰,假山蓋著雪,樹木已經(jīng)凋零,藤蘿也不過是些枯莖,雖然一片蕭索,卻因布局雅致,難掩其明瑟。
她不由得暗暗點頭。難怪京都的那些老翰林提起祖父都夸他有才情。只可惜祖父不耐煩仕途,三十歲不到就辭官回鄉(xiāng)做了田舍翁。
胡思亂想中,他們到了鶴壽堂的門口。
一個風韻猶存的中年美婦笑吟吟地把他們迎了進去。
竇昭望著那美婦,兩眼發(fā)直。她怎么會夢到了丁姨奶奶?要夢,也應(yīng)該夢見她的祖母才是!她可是從小跟著祖母長大的。
正想著,丁姨奶奶笑著上前捏了捏竇昭的小手,對母親道:“壽姑今天怎么了?怏怏的,也不喊人……”
母親朝丁姨奶奶使了個眼色,悄聲道:“等會兒和您說!
丁姨奶奶會意,笑著抱過竇昭,陪著母親進了祖父的書房。
竇昭心里亂糟糟的。
祖父年過四旬膝下依舊空虛,嫡祖母做主,給祖父納了兩房妾室。其中一位是丁姨奶奶,一位是祖母崔氏。丁姨奶奶和嫡祖母一樣,無出,祖母也只生了父親一個,他們這一房人丁并不興旺。后來繼母進門,生下了弟弟竇曉,祖母育嗣有功,竇家的人這才改口稱她“崔太太”,父親雖然依舊喊她“姨娘”,孫兒輩卻稱了“祖母”,而丁姨奶奶一直是丁姨奶奶。
嫡祖母過世后,祖父決定不再續(xù)弦,由丁姨奶奶主持中饋,母親進門,就交給了母親主持,丁姨奶奶只打點祖父屋里的事。祖父晚年一直由丁姨奶奶陪著,而祖母則住在離真定縣五十里開外的田莊,只在每年的端午、中秋、春節(jié)回來小住幾日。
祖父問父親話的時候,竇昭被丟在了書房的熱炕上玩耍。
竇昭心里隱約覺得不安,好像有什么事發(fā)生了,而她卻被蒙在鼓里似的。
“娘親,娘親!”竇昭心中驚恐萬分,她高聲地喊著母親,眼淚不受控制地簌簌落下。
正和父親說得興起的祖父沉了臉。
母親則慌慌張張地從廳堂跑了進來:“公公,我這就帶壽姑到旁邊去玩!
她滿臉歉意,抱著竇昭出了書房。
丁姨奶奶迎了上來:“這是怎么了?”她摸了摸竇昭的額頭,“平日里好好的。難道是碰到什么不干凈的東西了?”
“不會吧?”母親打了個寒戰(zhàn),遲疑道,“會不會是教唆壽姑的人動的手腳?”
“沒事!倍∫棠棠绦赜谐芍竦氐,“就算有人動手腳也不怕,我們是行善之家,大仙會保佑我們平安康泰的。等會兒我替壽姑在大仙面前求兩張表,你在壽姑身上掃兩下,然后燒了,壽姑就沒事了。”
母親不住地點頭,咬牙切齒地道:“要是讓我查出來是誰不安好心,我要扒了她的皮!”
“還好是當著你的面說出來的。要是當著七爺說出來,那可就麻煩了!倍∫棠棠谈袊@道。有個小廝跑了進來,稟道:“老太爺、七爺、七奶奶、丁姨奶奶,東府的三爺過來了!
竇家是靠收棉花起的家。竇昭的高祖父懸梁刺股也只考中了一個秀才。但這并不妨礙他娶了隔壁行唐縣安香村趙舉人的女兒為妻。
趙家和竇家可不一樣,人家是有族譜的!家中雖然只有一百二十畝地,但人家的祖先可以追溯到周穆王時期。而且“趙”還是前朝的國姓,趙家祖上是改朝換代的時候從舊都卞京搬到這里來的。
安香的趙氏,也是竇昭的外家。
竇昭的高祖父和趙氏成親之后,生了兩個兒子。長子竇煥成,次子竇耀成。
后來兄弟有了分歧,竇家一分為二。
竇煥成那一支因住在城東,被人稱為“東竇”,竇耀成這一支因住在城西,被人稱為“西竇”。
竇耀成,就是竇昭的曾祖父。
竇耀成妻妾爭寵,鬧出了人命案,又牽扯出很多內(nèi)院污垢。雖被壓了下去,但西竇這一支卻傷了元氣,竇耀成不到四旬就病逝了,子嗣相繼凋零,只活下了竇昭的祖父竇鐸。
“東竇”卻人丁興旺。
竇煥成有兩兒三女,九個孫子,三個孫女,十一個外孫,九個外孫女,其中兩個兒子一個女婿都先后中了進士。
他沒有忘記自己在母親面前的承諾,始終對竇耀成這一支照顧有加。
竇耀成去世后,竇煥成把年幼的竇鐸接到了自己的身邊,幫竇鐸管理家產(chǎn),親自教他讀書進學,看著他成家立業(yè)之后,把家產(chǎn)分毫不差地交到了竇鐸手中,死后還留下遺囑:“東西兩竇是一家,分居不分宗”。
竇鐸對伯父比父親的印象更深刻。他把竇煥成當成自己的父親一樣,和幾個堂兄像親兄弟一樣。兒子竇世英出生后,和東府竇家“世”字輩的兄弟一起排了序,以示兩家如一家,永不分彼此。
所以竇昭的父親雖然是獨子,卻被稱為七爺。
而被稱為三爺?shù),則是竇昭二伯祖的長子竇世榜。
竇世榜管著東、西兩竇的庶務(wù)。聽說竇世榜來了,父親親自去將他迎了進來。
他手里提著筐橘子。因都是家里人,母親和丁姨奶奶沒有回避。大家見過禮,竇世榜指了指橘子,笑著對祖父道:“是大哥送回來的,我特意拿了點給您嘗嘗!比缓髲男】鹄锾土藗橘子遞給竇昭,“壽姑,吃橘子。”
竇昭人還有些呆滯。
母親戳了戳她,她喃喃地說了聲“多謝”。
竇世榜笑著摸了摸竇昭的頭。
祖父就道:“上炕坐吧!我這里有慎行送的大紅袍!
丁姨奶奶立刻轉(zhuǎn)身去了旁邊的小茶房沏茶去了。
竇世榜也不客氣,上炕盤腿坐在了祖父的對面。
竇昭拿著橘子,安靜地依偎在母親的懷里,一眨不眨地盯著竇世榜。
十年前就已經(jīng)過世的三伯父,如今活生生地站在了她的眼前,還叫她吃橘子!
竇昭的視線有些模糊,聽見竇世榜笑道:“……大哥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蘭哥兒前些日子來信,說入秋到現(xiàn)在,大哥已經(jīng)犯了三次心絞痛。只因河工未完,不敢有所懈怠。大哥來信,說等過了這些日子,他就準備辭官回家,和小叔一起潛心研究易經(jīng)!
祖父哈哈大笑,道:“仕途雖榮,案牘亦苦。誰讓他要做官的!”說著,笑容漸薄,正色道,“他這心絞痛一日比一日厲害,可請大夫看過?”
“江南名醫(yī)都請遍了。”竇世榜道,“可大家都沒有什么良方,只是一味地讓靜養(yǎng)。大哥是那歇得住的人嗎……”
竇昭在一旁聽著,思緒卻已飄遠。
丁姨奶奶領(lǐng)著兩個丫鬟端著茶點走了進來。
母親把她放到了地上,幫著丁姨奶奶上茶、擺放點心。
父親見狀端起了茶盅,迭聲道:“喝茶,喝茶!”又高聲吩咐母親,“三哥難得來一趟。你去跟灶上人說一聲,做幾個下酒的小菜,我陪爹爹和三哥喝兩杯!
“不用了,不用了!备]世榜看了父親一眼,笑道,“大哥讓我給小叔帶了幾句話。天色不早了,我傳了話就要回去了!庇值溃翱爝^年了,家里還有一大堆事等著我呢!”
“那也不差這會兒工夫!弊娓感Φ。父親卻拉了母親:“既然三哥有話和爹爹說,那我們就先回屋了!币膊还苣赣H的驚訝,推搡著母親出了鶴壽堂,“三哥這個時候來,肯定是有要緊的事!
母親釋然,又許久沒見到父親了,望著父親的眼神柔得像藤蔓:“那好。妾身回去服侍相公早些歇了吧!”
“好,好,好!备赣H應(yīng)著,回頭朝著鶴壽堂望了望,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
竇昭順著父親的眼光望了過去。
四周靜悄悄的,積雪在月色下閃爍著清冷的碎芒,祖父書房里橘色的燈光顯得格外的溫暖。
竇昭狐疑。
母親卻一無所覺,一路上和父親說說笑笑地回了上房。
父親和母親往內(nèi)室去,俞媽媽抱著竇昭往內(nèi)室后面的暖閣去。
她還沒有等到那個女人,怎能就這樣離開母親?
“娘親,娘親!”她在俞媽媽懷里扭著身子。
“四小姐,莫哭,莫哭!”俞媽媽哄著她,加快了腳步,“俞媽媽陪你玩翻繩,好不好?”
父親猶豫道:“要不,今天就讓壽姑和我們一起睡吧!”
“這……”母親目光幽怨地望著父親。
父親好像沒有看見似的,吩咐俞媽媽:“把壽姑抱過來吧!”
俞媽媽把竇昭交給了母親,父親卻接手把竇昭抱進了內(nèi)室。
丫鬟們端了熱水、帕子進來服侍梳洗。
母親服侍著父親,父親卻逗著竇昭,竇昭緊緊地黏著母親,亂哄哄的,卻有種異樣的溫馨和熱鬧,竇昭心里滿足又歡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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