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8節(jié) 幾部中篇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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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作品,讀過也就讀過了,它不會促使你在許多年后的某一天,不得不從書架上找出來,與它如戰(zhàn)友重逢樣娓娓敘談,憶舊說新。但是,你讀過它,它打動了你,情節(jié)、人物,如你在一次遭遇中流過的眼淚,或者,宛若你在桃花運中的一次興奮,不會再去尋找,卻也總使你時時想起,不可忘懷。也許,它們不是傳世之作,但它們卻有不可泯滅的價值。你的記憶中,有很深的痕跡是它們所刻。因為不能抹去的感動與記憶,最終,你還是得說它們是優(yōu)秀的、了不得的作品。
《這里的黎明靜悄悄……》
這是一部更適合年輕人看的小說。年輕時去看它,其中流蕩的激情會更大限度地在你的生命中獲得激蕩的共鳴。它告訴你的不是人與生命在戰(zhàn)爭中的屈辱與掙扎,而是描繪青春在槍林彈雨下綻放的滴血之花。這樣一部作品,在一種強大的意識形態(tài)作用下,它獲得了多大的成功與轟動,只有寫了它,還寫了與其相類似的《未列入名冊》《后來發(fā)生了戰(zhàn)爭》《遭遇戰(zhàn)》的瓦西里耶夫最為清楚。這位1924年出生在斯摩棱斯克的一位軍人家庭的作家,把他最重要的才華奉獻給了“謳歌戰(zhàn)斗中的青春”這樣的文學(xué)事業(yè),他得到了他理應(yīng)得到的成功與榮譽,不僅在蘇聯(lián),而且還在許多社會主義國家,包括占世界人口四分之一的中國。在我們這兒,他不是讀者最多的蘇聯(lián)作家,但在他的讀者中,那種對青春無限熱愛、對熱血無限敬仰的年輕人,一定是一個巨大的數(shù)字。有著不同經(jīng)歷、年輕貌美的五個姑娘,和一個其貌不揚、性格固執(zhí)的瓦斯科夫準(zhǔn)尉在森林與沼澤中同十六個德國兵的相遇,與其說是一場戰(zhàn)斗,不如說是作家精心開墾的一塊種植與毀滅青春的肥沃而災(zāi)難的土地。小說語言有些幽默,細節(jié)的的確確生動,人物雖然“跳來跳去”,每一個都像不安分的小鹿,但卻能活靈活現(xiàn)地在你眼前搖去晃來。而其中那些充滿“愛國主義”與“英雄主義”的人物對話與心理活動,因為作品中青春、熱血的絢麗與沸騰,如一條奔騰不息的激蕩河流,使那欲要表達的愛國情懷和英雄神話,并不是十分的飄浮與空泛,反而使人覺得具體、實在,伸手可及。為什么會是這樣?因為河流雖然不能下潛航母,但終歸可以漂行船只。作家實在太明白這一點,所以他不預(yù)先在作品中打造愛國主義的艦船,而是先行修挖流淌青春的河道。當(dāng)河道通了,水到渠成了,又有什么船只不可以漂行呢?愛國主義、英雄主義、理想主義、青春萬歲、熱血如歌、人道精神,諸如此類的“偉大情懷”,一旦有了河,流了水,不正可以順?biāo),去沖擊讀者的胸腔嗎?
瓦西里耶夫不僅熱愛青春與英雄,還知道如何地?zé)釔叟c培育。這是一個作家的思想與能力。
當(dāng)然,我們沒有從《這里的黎明靜悄悄……》中讀到瓦西里耶夫?qū)θ说那‘?dāng)?shù)睦斫馀c尊重,沒有更多地讀出他對生命消失的痛惜和悲憤,甚至,我們不僅沒有感到作家對生命有多少留戀,還感到他以“犧牲”的名義,寫了對“死”的頌揚。盡管這樣,我們不會去責(zé)怪他。因為他可能在動筆寫作之前,就已經(jīng)看到了“黎明”的光明,就已經(jīng)知道他在做什么,將要做什么。
無論如何,《這里的黎明靜悄悄……》給我們的軍事文學(xué)在書寫愛國主義與英雄主義時提供了一個成功的藍本,而且,它的示范作用,還將要在很長時間內(nèi),有一種研究生充任幼兒園阿姨的效應(yīng)與意義,僅此一點,對一個作家,一部作品來說,也許已經(jīng)夠了,值了。何況,在我們今天已不再年輕的時候,雖不去書架上取下它進行一次回讀不感到少做了什么,可是說到底,想到它時,內(nèi)心里不是還有對青春消失的惋惜嗎?
《薩什卡》
和《這里的黎明靜悄悄……》相比,《薩什卡》是一部備感冷清的小說。但我總是想著要去再讀一遍,總在心里想念著那個叫薩什卡的士兵。而且,我不把他視為蘇聯(lián)的軍人,而是看作我們中國軍營中的一個“普通人兒”,想象他瘦小,低矮,還有點什么病纏在身上,在連隊時不時被干部提及,在戰(zhàn)場上不被高大、英勇而又善戰(zhàn)的軍官們放在眼里;似乎,什么樣的任務(wù)交給他,都讓人放心不下。他沒有任何的業(yè)績和壯舉,只是覺得連長的氈靴破了,就爬出陣地到德國鬼子的死尸上為連長脫下一雙靴子;因為離開了陣地,德國軍隊向陣地開炮時,他偶然處在安全地帶,心里又有些小小的不安;因為負(fù)傷要和戰(zhàn)友告別時,他覺得有些愧疚,因為傷了就意味可以活著,沒有負(fù)傷就意味著可能要在下一場戰(zhàn)斗中死亡;還有,因為負(fù)傷要到后方去,還可以和思念的姑娘相親相愛……還有什么呢?好像就是這些。僅有這些!比起《這里的黎明靜悄悄……》來,《薩什卡》是那樣的雞毛蒜皮,零零碎碎,不值一提。好像,最驚天動地的事情就是在如何對待俘虜?shù)膯栴}上,他和營長爭了幾句嘴,他希望營長能對德國俘虜好一些;好像還有,在一個兵站因為饑餓,他們搶飯時,他替一個動手打人的軍官受了一次過……
不知道是什么時候讀的《薩什卡》,卻從來沒有忘記過“薩什卡”——這個人,這個兵,這個不到二十歲的小孩子,就像你在茫茫人海中偶然碰到了一個人,無足輕重地說了那么幾句話,卻在你以后的生命中時時地記住了他,仿佛,從來沒有忘記過;然自己去問自己他有什么值得你去記住時,卻又啞然無語,無可回答。說那就把他從你的記憶中抹去吧,卻又無論如何揮之不去,招之即來。
你問自己,為什么會是這樣呢?
是因為文學(xué)中說的“這一個”?而這一個又不是中國小說中的阿Q,也不是托爾斯泰筆下的安娜•卡列妮娜,更不是《紅與黑》中的于連,它的“典型”意義遠遠沒有達到那樣的一種經(jīng)典的境界。
是因為你讀了太多的如《熱的雪》《方尖碑》《未列入名冊》《這里的黎明靜悄悄……》《最后的炮轟》《一寸土》《岸》,這樣一些炮火連天、大起大落、大開大合、英勇悲壯的故事之后,又突然讀到了一部“于無聲處”的“凡人碎事”嗎?似乎如此,又不盡然;因為你雖然記住了一些柴草樹皮的情節(jié),可仔細一想,這些情節(jié)、細節(jié),幾乎沒有一個是你“意料之外”的不朽之筆。
是因為《薩什卡》作為一部小說,有其無可替代的前所未有的文學(xué)意義,從內(nèi)容到形式都包含著“探險”的經(jīng)歷,從而使你有了久記不忘、久憶可嚼的啟示性含義嗎?當(dāng)然不是。它的寫法是那樣傳統(tǒng),敘述是那樣實在,甚至你從它的字里行間感受不到作者有什么過人的才華。
文學(xué)就是這樣,似乎不該記住的記住了,不該忘記的忘記了。當(dāng)你今天去回想這些時,去試問這些時,你才隱隱而模糊地感到,之所以你不能忘記“薩什卡”,可能是因為那位叫康德拉季耶夫的作家,對薩什卡這個孩子有著更多的父親對兒子般的熱愛和理解,心疼和尊重,所以他才對“他”的一點一滴的言語與行為,都給予溫馨的撫摸與囑托,溺愛與寬容。究竟是不是這樣呢?我想是這樣。是作家對人物的溺愛。溺愛在小說中到底會產(chǎn)生什么作用,我想還是有一天我再讀《薩什卡》才能知道,除非我這輩子不再寫那些所謂“軍事文學(xué)”或“軍旅小說”,我就可以不去想它,不去看它了。
《薩什卡》,應(yīng)該是能給我們的軍事文學(xué)帶來啟示的一部書,可惜我們沒有像讀《這里的黎明靜悄悄……》一樣去讀它。
《活著,并要記住》
有許多小說,你僅僅在看了一遍之后,他的故事便永遠地鐫刻在了你的記憶里,像一顆釘子永遠地釘進了一塊木板內(nèi)。作者、人物,乃至小說的名字,都在你的腦海里風(fēng)吹云散,如很快地雨過天晴一樣,連一點潮濕的地皮也沒有留下。但是,它的故事、它故事中的情節(jié),卻不是雨過天晴,大地依舊,而是雨過之后,地面上生出了一棵樹芽,且隨著歲月的延伸,那棵樹芽在時間中長成了一棵蓬勃之樹。
我說的是《活著,并要記住》。
我從來都是把《活著,并要記住》這部18年前看過的中篇的名字,說成是“活著,就不要忘記”,是今天坐下用筆來索檢舊有的記憶時,才從一篇資料中更正它是“活著,并要記住”。知道自己18年前都已記錯了書名,18年里又時常在許多所謂講課的地方以錯為對,而不愿去順手查找一下資料,不是因為人懶,而是不愿去修正讀一部書后,直覺傳達給你的某種信息。在閱讀中,我總是視老師、朋友、專家的教導(dǎo)為謊言,而把自己的直覺視為至高無上的親情。我寧可相信直覺錯誤的判斷,而不去相信專家們正確的結(jié)論。
18年前,我在河南商丘的一間小屋中讀完了薄薄的一本《活著,并要記住》,從此它的故事就再也無法忘卻掉了。小說寫的是逃兵安德列•古西科夫為了活著,從前線逃回來以后,就住在村外的一個地窖里,每天飯都由妻子偷偷送到村外,彼此用狼叫的聲音對上暗號后,二人才能相見、相愛,吃飯和親吻。小說的最后,似乎是因為他們練習(xí)狼叫久了,再叫時竟真的引來了一群饑餓的黃狼。20世紀(jì)80年代初,南線邊境的槍聲還沒有平息之時,每個軍人無論你在前線還是后方,無論你是養(yǎng)豬種菜,還是操槍演練,戰(zhàn)爭的話題,經(jīng)過年月的淘洗仍然成為你每日的主要話題時,一種似乎不僅是對戰(zhàn)爭的恐懼,更是總也不肯結(jié)束的戰(zhàn)爭的疲憊讓你筋疲力盡時,讀到這樣一篇小說,它的故事不可能不使你產(chǎn)生共鳴,不可能不使你的內(nèi)心震蕩如河水擊岸。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寫了我的中篇處女作《小村小河》,發(fā)表在1986年的《昆侖》第五期上,故事是在南線邊境之戰(zhàn)中,一個老兵因過度思念母親、妻兒,在能立功而沒有立功、似逃兵又不是逃兵的“戰(zhàn)爭境遇”中被“處理”回了家鄉(xiāng)。回到家鄉(xiāng)之后,他因沒有“立功”,因為被“處理”,他的所有親人、村人雖都對他熱情依舊,然而那種陌生感又無處不在,包括他和妻子同床共枕之時。直到最后,在一次洪水中,他為解救村人而死,村人們才默認(rèn)他是一個“真正的英雄”。
我從來都說,《小村小河》是從《活著,并要記住》“套”過來的,說“抄襲”,你找不到它有《活著,并要記住》中的一句話,說“套”,是那樣的“恰如其分”,“名副其實”,F(xiàn)在,我想再對《活著,并要記住》說幾句尊敬的話。不僅是它編織了我中篇小說處女作的故事;而且,是它讓我修筑了我在20世紀(jì)80年代中期走上文壇的第一級臺階。而更為重要的,也是我對《活著,并要記住》懷有感激之情的是,是它教會了我如何對戰(zhàn)爭形成“自己的看法”,而不是別人的“戰(zhàn)爭思想”和“戰(zhàn)爭觀”;蛘哒f,是它使你意識到戰(zhàn)爭中戰(zhàn)爭對“人”的侵害并不可怕,而可怕的是戰(zhàn)爭中和平對“人”的傷害。
拉斯普京是蘇聯(lián)“前線一代”作家的晚生代,他是作家,而非“士兵作家”。蘇聯(lián)在當(dāng)時評論他的《活著,并要記住》時,最普遍、統(tǒng)一的看法是:“拉斯普京在主人翁古西科夫身上強調(diào)的正是瓦西里耶夫在《這里的黎明靜悄悄……》中強調(diào)的愛國思想,無非是從反面提出而已!边@種認(rèn)識同時也影響著我們對《活著,并要記住》的評判,然今天去看,今天去想,哪里會是那么一回事呢?如果能夠敞開來分析《活著,并要記住》的思想,我想那一定是一個異常值得探討的戰(zhàn)爭與和平誰更殘酷的尖銳話題?墒牵俏易约杭s束了我自己不能那樣去說去講。
真是的,最可怕的敵人最終還是我們自己喲。
《第四十一個》
在蘇聯(lián)的戰(zhàn)爭文學(xué)中,在那一大批優(yōu)秀戰(zhàn)爭文學(xué)的中篇小說中,我以為能夠進入世界文學(xué)行列的應(yīng)該首推《第四十一個》。這部早在1924年問世的小說,是那樣早就明確地通過戰(zhàn)爭來深入地探討了槍口下的人性。因為它的深刻與明確,對后來蘇聯(lián)的“前線一代”作家的“戰(zhàn)壕文學(xué)”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使我們在閱讀衛(wèi)國戰(zhàn)爭的許多小說時,會想到“衛(wèi)國文學(xué)”中涉及到的人性都與《第四十一個》有某種關(guān)系。而真正在人性這一點上,后來者也只有拉斯普京的《活著,并要記住》能夠和拉甫列涅夫的《第四十一個》相提并論。完全不同的事,完全不同的場景,而二者卻同樣提供著對人在戰(zhàn)時那種熱切的關(guān)注與思考。然而,之所以說《第四十一個》更具有世界性,是說它在理性上的思考來得更明確、更直接,當(dāng)然,還比后來的那些“戰(zhàn)壕文學(xué)”早了幾十年?吹竭^一些評論它的文字,說:“小說告訴讀者,一般的人性終歸是受階級制約的!蔽蚁脒@應(yīng)該是對小說階級性的評語,或者是評“斯大林獎”的解說。而真正存在于《第四十一個》中的思考,是可以更換為另一種說法的:人性是不會受階級制約的,而階級只能給人性帶來強制與傷害。
不僅如此,在大批的蘇聯(lián)軍事文學(xué)中,《第四十一個》還較早地告訴我們,小說人物的命運,并不僅僅如托爾斯泰說的那樣,“安娜的自殺是由安娜的性格決定的”。我們從拉甫列涅夫這里同時明白,掌握人物命運的除了人物之外,還有作家。作家有掌握人物命運的權(quán)力和責(zé)任。作家放棄了這種權(quán)力與責(zé)任,實質(zhì)上就是在文學(xué)中放棄了一種理性的思考。毫無疑問,拉甫列涅夫在托爾斯泰面前只是文學(xué)小卒,但這不妨礙《第四十一個》給我們傳導(dǎo)的文學(xué)本身的信息與思考。就真實而言,安娜的死,與其說是命運把她推到了車軌之上,倒不如說是托爾斯泰把她的生命裝置在了車軌之上與鐵輪之下。托爾斯泰的偉大,就在于他殺了安娜之后,他讓我們和全世界的讀者都相信殺死安娜的是她的命運與性格。而拉甫列涅夫則在《第四十一個》的結(jié)尾讓紅軍戰(zhàn)士瑪琉特卡將她戀愛的中尉開槍打死之后,他不加掩飾地告訴我們殺死中尉的不僅是瑪琉特卡,還有作者那支理性的筆。
小說終歸是主觀的產(chǎn)物。作家可以在文字的后面掩蓋主觀的存在,但不能埋葬主觀存在的事實。這個時候,理性在現(xiàn)代小說中就會閃爍出耀眼的光芒。正是從這個角度講,《第四十一個》比它的同類小說不僅早早問世了幾十年,而且能更多地給我們軍事文學(xué)提供一些恒久的啟示;蛘哒f,軍事文學(xué)的張力如何超越軍事文學(xué)的意義,《第四十一個》的理性思考,直到今天還是我們稿紙上的一輪紅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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