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0節(jié) 條案之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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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張條案告訴我:有的人一見他,你就會自卑;有的人一見他,你就會自傲。陳樂民叔叔和他夫人資中筠阿姨,每每見到,都讓我局促不安,宛若侏儒到了巨者面前。
稱他們叔叔阿姨,知我有些攀親附高,可和他們女兒陳豐友情篤甚,又覺稱其先生老師,似乎遠(yuǎn)疏散淡,也就長期這樣攀著叫了。究竟起來,我應(yīng)該算是陳豐的一個作者。她居法國生活二十年,在那博士畢業(yè)之后,就留在巴黎繁忙,其工作之一項,是把中國文學(xué)介紹給法國讀者。在法攻讀期間,由她介紹翻譯的中國作家陸文夫的《美食家》,至今過去了十七八年,還在法國經(jīng)典和長銷。王安憶的《長恨歌》是中國小說語言最為考究的一部大制,由她介紹打理,也在法國成為一部經(jīng)典譯著;還有蘇童、王剛、畢飛宇等,一大批知名和不知名的中國作家,都經(jīng)她的推介努力,在法國有了自己的一片天下。我在法國譯介的所有小說與散文,也都是她努力和堅持的一種結(jié)局。緣于彼此對文學(xué)的同道,終于成了可以遞心坦誠的朋友,也就有機(jī)會到她家里充作客人,見到我仰慕已久的學(xué)者和翻譯家資中筠阿姨。資阿姨的學(xué)識與氣度,常常對我有一種震懾之功,每次和她相處--盡管她總是和善地微笑,也讓我覺得在她的善良與笑容中,有著正氣之凜然,反倒比那種被權(quán)勢支撐的威嚴(yán),更有某種力量和征服感。而對于陳樂民叔叔,并未那么具體熟悉,只是知他原是社科院的歐洲專家,英語、法語都極為練精,關(guān)于歐洲政治、外交、文化的著作,洋洋海海,有十幾卷;多年前他所演講集成的《歐洲文明十五講》,至今還是北京大學(xué)和其他高校研歐學(xué)子們的必備教材。還有,就是他在他家狹窄的客廳里,坐在輪椅上,瘦削、潔凈、沉穩(wěn)的面容,總讓人覺得,命運把一個思想奔放的人,固定在了牢籠般的空間里,似乎把一個可以在世界圖書館中奔跑跳躍的健將,鋸去雙腿后,讓他只能流血低蹲在某個書架下或者書堆邊。
第一次見他時,他的腎病已經(jīng)相當(dāng)嚴(yán)重,必須每周兩次頻繁往復(fù)于醫(yī)院透析。這樣十年之后,仿佛一個樂觀于生命的老人,每三天一次,去上帝那兒求得一些吝嗇的日月,借以居室的窗口和陽臺上的日出日落,好和書籍、筆墨交流對話。史鐵生也是這樣的生活--在透析中思考生命與存在。和史鐵生相處交流,讓人感到生命的沉重和虛無。而陳叔叔在透析中和透析后,似乎思考得更多的不是生命,而是世界。史鐵生思考生命的世界;陳叔叔思考世界的生命。孰重孰輕,孰多孰少,仿佛生硬地比論石頭和樹,誰長得更好,更為有用一樣。他們的差別是,一個是作家,一個是學(xué)者;一個是中年,一個是年近八十的翁老。有一次,我陪陳叔叔去醫(yī)院透析,扶他上車、下車間,他望著北京崇文門那兒的樓廈變化,臉上平靜淡然,仿佛望著一隅失落的世界,說了一句悠長平靜的話:“變化這么快,難說是好事壞事!彼恼Z調(diào)輕緩,近于自語,但從他的語句中,讓人體會到他對世事和世界綿長的擔(dān)憂。也就是那次透析,我與資阿姨約好,等大家合適的時候,一道去通州的高碑店一趟,為陳叔叔買一張他滿意的條案書桌。
因為,他們終于搬了家去。
終于,在去年夏天,陳豐從法國回來,快刀斬亂麻地用半個月的時間,把她家兩三處的碎房兌換成了一套大舍。所謂的大舍,只是那些小套的集中,有四間臥室,一個大廳。并不知七十多歲的資阿姨是如何在裝修中跑跑買買的,只知在裝修之后,這位本就瘦弱的前輩老人,又整整瘦去了十斤。然無論如何,這對中國最為硬骨氣節(jié)的知識分子,終于有了相對寬敞的住處,有了他們各自的書房。書房對于普通的讀書人,似與農(nóng)民之于土地一樣。而書房對于他們夫婦,則似危急中的空氣、水和最無言的呼叫。他們一生研究、著述、翻譯,卻從來家里沒有過寬敞高大的書架;一生思考這個世界的境遇,卻永遠(yuǎn)都在擁擠屈身的斗室之間。仿佛中國的知識分子,緣于本性是要對世事、世界的自由表達(dá),就不該配有書房、書桌和書架一樣,F(xiàn)在,他們各自有了自己的書房--盡管都和自己的臥室同為一屋,但畢竟都有了自己讀書、寫作的一個落腳處。有了各自思考的一個空間。尤其那個三十平米左右的客廳,雖然擺上餐桌、沙發(fā)和一排書架之后,并未顯得寬敞到天南地北,但在那客廳,已難離輪椅的陳叔叔,卻也有了一條輪椅的徑道。大家為這一處新居高興。為書架、多寶格、電視柜擺在哪兒更為節(jié)余空間并恰如其分而再三商磋討論,并為可以滿足各自一生并未顯得不可或缺,但卻一生都掛在心上的某種基本的愿念而感謝世界。
資阿姨把她那總是處于角落的舊鋼琴處理加價,換了一架新的鋼琴。陳叔叔希望能有一個寬敞的寫字臺,讓他擺上同生命一樣珍貴的筆墨紙硯。而且對這寫字臺的要求,不是老板桌的現(xiàn)代式樣,而是那種帶有傳統(tǒng)古舊氣息的書桌樣貌。
這樣,我們就相約在陳叔叔頭天透析后的來日,去了趟高碑店的仿舊家具街。
時候是去年十月,陽光和靜溫熙,秋時的景色淡在那條街上。偶或街邊的柳樹,掛著黃綠和跳動的雀叫。一家挨一家仿舊的家具店鋪,似乎把時光拉回到了明清時期。我知道,陳叔叔是非常“西化”的學(xué)者,對歐洲文化之通達(dá),宛若一個人熟悉自己的指紋條理。甚至吃西餐、喝咖啡、聽西洋音樂,他都會視為久離故鄉(xiāng)的人吃到了自己久違的家鄉(xiāng)飯菜?赡翘煸诿髑骞排f家具街上走轉(zhuǎn)時,他的神情一直興奮光彩,步履輕便,仿佛一個完全健康的老人。我們看書架,看書桌,算計新居空間的尺寸和家具大小的搭配吻合。整整在那條街上逛有兩三個小時,雖然最后終因他臥室的空間有限,沒有買到恰如其分的書桌,但把理想壓縮之后,還是看上了幾張可以取而代之條案。且最為重要的,不僅是條案桌子,而且還有資阿姨望著陳叔叔不常有的輕便腳步,有些激動地說道:“他已經(jīng)好多年沒有這樣興奮過了,好多年沒有到外邊走過這么多的路了!
那一天,我在陳叔叔的身后,就像一個不會寫作業(yè)的孩子,跟在一個并不教小學(xué)的大學(xué)者的后邊,雖不敢多問一句有關(guān)學(xué)問的問題,卻是體會了一個西學(xué)甚好的老人,為什么又那么熱愛傳統(tǒng),通達(dá)國學(xué)。為什么愛喝咖啡又酷愛書法、繪畫,可以把自己的余生,放在國學(xué)及書法和國畫上去!爸挝鲗W(xué)者不諳國學(xué),則飄浮無根;治國學(xué)而不懂西學(xué),則眼界不開。”這樣對東西方文化的認(rèn)識,怕是只有他這樣?xùn)|西達(dá)通的人,才能感悟和體味得到,才能寫出《文心文事》、《學(xué)海岸邊》和《臨窗碎墨》等那些以西見認(rèn)識中國,以國學(xué)感悟世界的真正文化、厚重的書籍,而如我這樣號稱為作家,有一大堆故事、文字的人,在他和他的學(xué)識與對中國與世界的見解面前,也只有羞愧和沉默則更為得當(dāng)。
然而,就是那次陪他去了高碑店的舊街之后,回到家里,因為停電,他又爬了十樓的臺階。從此,他的雙腿很快變得軟弱無力,似乎連呼吸的力氣也都耗盡去了;呕诺刈∵M(jìn)醫(yī)院,讓體力、心力得到了一些恢復(fù),為了讓他從醫(yī)院出來,在新居家里看到新舍、新置,也看到他心儀的那張條案,資阿姨從往返家與醫(yī)院的空間,把看上的書架、飯桌等舊式家具,都盡快地運回擺好。自然間,為了迎接他出院的喜悅,我們特意地再次去了高碑店的那條舊街,把反復(fù)看過的那張棕色栗木條案,不由貴賤分說地買將回來,讓它在陳叔叔的臥室一側(cè),得體安靜地立著等待最需要它的人,從醫(yī)院回來,在它光滑暗亮的案面上寫字、繪畫,記下他對中國和世界的比較與思考。
然而,條案如期所愿地擺在了那兒--它的主人--那位最需要它的學(xué)者,卻再也沒有從醫(yī)院走出來。他既沒有在那條案上擺下硯臺,握著毛筆,寫一個書法漢字,也沒有在那條案上鋪開宣紙,創(chuàng)作一草半鳥,一隅詩界畫世,更沒有在那兒寫出一篇他滿腹中西經(jīng)論的思考文章。甚至說,他因為很快住進(jìn)重癥的監(jiān)護(hù)室里,就是親人也不能接觸言語,結(jié)果是,他連他生前終于擁有了一張期待的條案也不曾知道。
去年的12月27日,陳叔叔默然地去了。
現(xiàn)在,在他生命的最后,終于擁有的那張可以書寫、繪畫的條案上,擺了他的遺像、骨灰和筆墨。一個少有的西學(xué)的專家,永遠(yuǎn)地和中國傳統(tǒng)的條案相廝相守待在了一起。他們每天都在以他們的清寂交流、對談著各自的命運和對西方、東方的認(rèn)識與理解,思考著一個民族在世界中的擴(kuò)展與扭曲,舒展與未來。而留在條案上和條案周圍空白、清寂的疼痛,則每天每時都在言說、記錄著一代知識分子對世界認(rèn)識、表達(dá)的渴望和無奈。
2009年11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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