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節(jié)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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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藥吧!
“好!
“吃藥呀!
“好!
“先吃藥啊!
涼夏反復(fù)催促,外婆才取下老花鏡,放下手里的合唱譜子,端起倒在碩大瓷碗里的濃稠中藥,飛快地喝完,然后去廚房的水池邊把碗沖洗干凈放回碗櫥里。
久而久之,白瓷碗里都有了沖不掉的藥渣氣味。
外婆很固執(zhí),腿腳稍稍好些之后便堅持要自己走動,并不讓涼夏多做什么。
涼夏趴在飯桌上獨自吃晚飯,靜靜注視外婆一系列重復(fù)的動作。有時她會打開床頭那個抽屜,翻出一些東西來,有時會閉目養(yǎng)神等待鄰居來看她,有時繼續(xù)對著譜子小聲唱歌。
涼夏都快忘記自己是什么時候開始就獨自吃晚飯了,因為連一粒米飯都會破壞外婆的血糖讓一切變得難以預(yù)料。
突然,外婆說,“等有機(jī)會,帶你回江南看看家里的祖屋。后山有一大片梨園,也有桃樹出門就是水。四月天里,滿山遍野都是白色和紅色的花瓣,鋪了一山又一山……等你中考完那個暑假,帶你回去,不然還真不知道以后有沒有機(jī)會了。”
那么外婆曾經(jīng)說起的老宅應(yīng)該是那里了吧。她一直以為這個家一切的歷史都起源于那座早已被拆除的日式房屋。
“還有人住嗎?怎么都沒有見親戚走動過?”
“爸爸媽媽他們回去過嗎?怎么從來都沒有說起過?”
“長什么樣子?”
涼夏的情緒即刻被調(diào)動起來,想起讀過的詩句,“你開口說江南如一棵樹,于是我眼前的景色便開始迢遞”。
她跑去外婆跟前做好了聽那“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的打算,可是外婆沒有再說更多。
而那個關(guān)于古鎮(zhèn)水鄉(xiāng)與祖屋的模糊形象卻落地生根,涼夏在自行車的后座與昭陽說起,昭陽從中聽出她對任何事情都未曾有過的豐沛情緒。
自那天的“跟蹤”起,昭陽每天放了學(xué)騎車載她去取藥,再送她回家。而那條狹長里弄則成了秘而不宣的通道,通往鋪張的河面,堤壩,碼頭。涼夏就坐在那里,看簡陋而龐大的渡船度人車一同過河,來來回回。昭陽則在一邊抓拍卷煙的老伯,光腚的孩子,漁船上升起的炊煙。
“我從來沒有見過長江,長江的水也是這樣嗎?”
“你要是回老家去,我就把相機(jī)給你,你去拍照片回來給我看。書里的江南是每個人的好夢,我爸爸去過,他說很美!
昭陽說完繼續(xù)蹲在堤壩上,透過鏡頭捕捉漸漸沉落的天光,“在北京的夏天,晚上八點差不多天色是現(xiàn)在這樣!
“唔,那可以睡覺的時間好少!睕鱿谋еゴ蛉に,“如果我是你,我就每天都會拍同一張照片,同一片天空同一片樹冠,每天一張,等你拍齊三百六十五張,再看時間到底是怎么變遷的,這多么神奇。
“或者你也可以每天給自己拍一張照片,不然誰知道自己到底是哪一天開始變成一個老年人,是從眼睛,還是額頭,或是脖子!
“好主意,以后我們可以做主題攝影展。”昭陽的臉上果真浮現(xiàn)了深思的神情。
那個時候他們的閱讀范圍還那樣有限,不知道那些亂七八糟的西方現(xiàn)代藝術(shù)家們?nèi)绾闻c死人合影,拍攝坍圮的房屋與殘缺的角落,為自己的小想法簡直雀躍不已。
而快樂,也實在就是這么簡單的事情,卻又是一帶而過無從捕風(fēng)捉影的事情。
于是昭陽就每天都給涼夏拍一張照片當(dāng)做實踐,在大壩上專門用碎石畫了腳印,昭陽就蹲在那里,一樣的天水,涼夏也極其配合做出一樣的表情。
涼夏偶然說起給澹苒聽,澹苒笑著笑著卻哭了出來。
那天昭陽參加籃球賽,打控球后衛(wèi),太多女生在場邊借著集體勇氣喊他的名字,涼夏不去湊熱鬧,找澹苒蹺了自習(xí)去喝西米露。
冷飲店在雜亂的小巷子里,只有一小臺電扇左右搖擺著腦袋,初三的晚自習(xí)時間,幾乎沒有什么人光顧了。
涼夏也不知道為什么會和澹苒聊起昭陽,而且一說就說了這么多,澹苒說,“只有幸福才是不由自主愿意和別人分享的,我羨慕你呢!
“不是就要中考了么,中考過了你不就能又和他在一所學(xué)校了么!
“可是你知道有種東西叫希望還有種東西叫絕望么,明知最后要分開,還要去靠近,我這是給自己找別扭!卞\垡彩窃缁鄣呐⒆,是升旗儀式上穿千篇一律的校服都能一眼被認(rèn)出來的美,有時涼夏從她的臉上會看到許多漂泊不定的東西,和根植其中的一些堅定。
所以,這是涼夏第一次看見澹苒哭出來,后來她聽王菲的歌才能明白那一句“從開始哭著嫉妒,到最后笑著羨慕”,可是,那也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這場談話被昭陽的到來打斷,他光著上身,濕透的球衣搭在肩上,單腳著地支著自行車出現(xiàn)在破敗的推拉門邊,“涼夏,回家!
涼夏滿臉的嫌棄跳上后座,說你把衣服穿上成么,汗都吹我身上來了。
昭陽瞥了她一眼,突然踩上車蹬飛快地騎開去,在涼夏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就越過了一個上坡,直直地沖了下去。
裹挾著熱浪的風(fēng)瞬間撲面而來,昭陽張開雙臂,涼夏輕輕驚叫了起來。
在告別的路口,兩人約了晚上出來散步。其實根本不用約,外婆總是早早和鄰居出門鍛煉,涼夏做了習(xí)題就跑出去,穿過那條狹窄的馬路,去敲昭陽臥室布滿鋼筋條的窗子。
在這樣的時候,昭陽總是很羨慕父母不在身邊的涼夏,不需要編造各種圓滿不了的借口逃開父母的詢問與追蹤。
如果不是第一次近在眼前的離別,他們或許都忘了這時光太過快樂而接近虛假。
這離別,是澹苒的贈與。
中考結(jié)束的當(dāng)天,澹苒找涼夏和昭陽一起吃飯,在一家火鍋城里,點了滿滿一桌生菜鮮肉圍繞沸騰的哄鍋蠢蠢欲動。澹苒自己要了啤酒,給涼夏和昭陽點了橙汁。
“我可是去二中等你倆了!边@是澹苒喝下第一杯酒的第一句話。
“我考出來就用磁卡電話打給他,說我能考上,謝謝你的復(fù)習(xí)資料。他說挺好的。就掛了!边@是澹苒喝下第二杯酒說的話。
“如果明年你們沒來二中,那我也不會和你們再聯(lián)系。離別是最痛苦的事了,你看畢業(yè)的時候我們班的女生哭得稀里嘩啦的,可是既然要分開,那就不要留情分,牽掛什么的最惡心了。”這是澹苒對瓶吹時說的話。
涼夏和昭陽在一邊只有面面相覷與點頭的分。
那一天的澹苒瘦削的身子穿著黑色的吊帶與牛仔短褲,偷偷打的耳洞終于能夠掛上碩大耳環(huán)。涼夏從她仰頭一飲而盡的樣子里看到了縱身而決絕的美艷,需要時光埋葬或盛放。
只是此時此刻,他們能夠明白澹苒,卻不能夠設(shè)身處地。
其實菜還沒有怎么吃下去,澹苒便明顯喝多了,離開的路上坐在昭陽自行車的后座上,涼夏扶著,昭陽推著,走過寂靜公路邊的居民區(qū)時,她還迷迷糊糊地抬起手,“你看你看,他就住在那里,我每天都要經(jīng)過啊!
而后她便在自家樓下使勁吐起來,仿佛要連同五臟六腑一起吐出來,并且開始鬧著不愿意回家。
在拉扯爭執(zhí)的過程中,澹苒一把拉過昭陽的相機(jī),把長長的膠卷扯了出來,像被抽出的回憶一樣,一格一格在黑夜里閃過去。就在這個安靜的瞬間,涼夏突然明白,澹苒就是想喝醉,沒有其他的理由。
澹苒的父母暫時回了上海,在把澹苒送回空曠的家里后,昭陽和涼夏蹲在地上收拾拉扯曝光的膠卷。
“所有的偉業(yè)都害怕意外啊,我在北京常常就想萬一有個大地震那些什么紅墻綠瓦歷史遺跡還不都是片甲不留。”
涼夏也覺得很可惜,把那些膠卷卷起來塞進(jìn)自己的包里,“多脆弱啊!
于是,在這不幸的曝光之后,他們便沒有再將那個“藝術(shù)理想”進(jìn)行下去,昭陽的父母也不再讓昭陽掛著相機(jī)隨處晃蕩,畢竟中考還是重要的。以致到最后,昭陽只有涼夏唯一的一張照片——最開始那張微露訝異的面孔,有單薄的純真。
他們都沒有澹苒的照片,而澹苒就像她說的一樣,在新的學(xué)期新的學(xué)校里沉默等待,從未回來看過他們或者聯(lián)系他們。
有時涼夏會和昭陽開玩笑說,“澹苒那么決絕,要是有一天有人告訴我她殺了人,放了火,我都不會有一點吃驚!
“我看只有你才有這種想法!
嘻嘻鬧鬧間,蜿蜒路途成了習(xí)性,忘記有一天會各自離開,會不再回來,會不再陪伴不再等待,便不再急于用還要沖洗晾干的照片來保存對彼此的記憶。涼夏就這么在昭陽那輛自行車的后座晃悠著并不比其他女生纖細(xì)好看的雙腿,晃過了冬去春來,晃到了父母表情驚愕地站在他們的面前。
她以往常姿態(tài)輕輕跳下地來,和昭陽說明天見,依舊是少女流轉(zhuǎn)的明媚目光,而昭陽轉(zhuǎn)身騎過馬路,父親抬起手狠狠給了涼夏一巴掌,涼夏下意識攥緊了拎著中藥的右手。瞬間三個人都僵在了路邊,沒有人開口,亦沒有人挪動。
那一巴掌昭陽聽得清清楚楚,眼前仿佛浮現(xiàn)起涼夏那張波瀾不驚的臉。
可是他不能回頭,只能往家里的方向走去,想象涼夏跟隨父母沉悶地走近巷弄,走過滿墻的爬山虎,走進(jìn)那方小院。
外婆照舊在每天的這個時候彎著腰料理院子里的蘭花,君子蘭,吊蘭,石蘭,還有涼夏最喜歡的兩盆蝴蝶蘭,蔥郁而清凈。三個人沉悶地推開院門時,外婆沒有抬頭,只說了句飯在桌上,對涼夏父母的突然到來以及陰沉沉的氣氛沒有絲毫在意。
涼夏飛快丟掉書包回到臥室,鎖上門橫陳在床上,看挨著窗戶的寫字臺上昏黃光線一點一點緩慢移動,任父母在門外拼命敲打苦口婆心。
他們親眼目睹的一切更堅定了要帶走涼夏的信念。這是自由散漫墮落缺乏管教的最有利證據(jù)。而更令他們可氣的是涼夏絲毫沒有羞愧的樣子。
“她這樣下去不行的,這不是你看管不嚴(yán),這就是不在父母身邊所以任意妄為的結(jié)果!
“涼夏你出來,我們好好談?wù)!?
“這么關(guān)鍵的一年,你不要弄的老師來找你外婆,外婆這么老了還要替你丟人!
而外婆,只把噴壺放在窗臺上,說了句,“你能管得了她,我也就能管得了你了!
外屋霎時一陣沉默,而后又是媽媽的聲音,“媽這不一樣,她現(xiàn)在那么關(guān)鍵的時候!
涼夏心里有好多話,可是索性閉上眼睛,只管聽父母據(jù)理力爭,外婆只答,行,好,嗯,再沒有多余的字句。
好像每一次父母回來,討論到這個問題,她都是保持這個姿態(tài),仿佛他們討論的不過是一件物品的去留,甚至那物品也不叫做涼夏。她只是自顧自地睡覺,做各種無法揣摩的夢,醒來然后再睡著,直到一切都停息,否則她就無法醒來。至于他們說些什么,她從來不關(guān)心。
這些天里,涼夏總覺得家里多了人一樣,吃飯睡覺全都不習(xí)慣。媽媽每天在校門口接她,并四處張望尋找共犯少年的蹤影,讓她心里徹頭徹尾全是惱火。兩個人在路上也沒有什么話可說,保持著半米遠(yuǎn)的距離一起走回家去。
這些時候,昭陽都騎著自行車遠(yuǎn)遠(yuǎn)地跟在后面,他知道他不應(yīng)該給涼夏找麻煩,因為他明白與父母之間會有多么麻煩。
而最后妥協(xié)的依然還是父母。第五天的晚飯,媽媽看著涼夏說,“讓你繼續(xù)在這念書也可以,但是不許跟那個男孩子往來太多,我明天去找你們班主任,如果你們再這樣我直接去找他家里人了!
涼夏卻不吭聲,很想欠揍地說一句剛學(xué)會的英語who cares,她才不關(guān)心呢,只是舔了舔嘴唇,繼續(xù)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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