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節(jié)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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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羅門加快了步伐,側(cè)臉鄙棄地看了張?zhí)鞄熞谎,他覺得這純粹是張?zhí)鞄煘椴贿M(jìn)羅宋餐館的胡編。
小童在叫喚賣報(bào)。所羅門跟著張?zhí)鞄熥哌^一條條街,經(jīng)過一家家店鋪,想起心事來。今日在大世界演出成功,馬上就有“天師”請吃飯。人就得被看重,哪怕是在世界一角的遠(yuǎn)東,在古老中國東邊一隅的上海灘,他也從沒有過像今天這樣被仰視的妙境。論個門道來,我還得謝謝身后這位中國老弟才是。
說來也奇怪,所羅門心情一變,腦子里就盡想好事。暗黑中一個個閃著霓虹燈的房子,很像流浪過的歐洲某個國家的城市,那些年代久遠(yuǎn)的城墻,噴水的雕塑,熱鬧歡樂的廣場,已被戰(zhàn)火毀成廢墟了。這么看,他流浪到遠(yuǎn)東,起碼這條命還在自己的手里。
他對童年沒有多少記憶,冬天一到他就縮在家里爐火前。外祖父喝烈酒暖身子,高興時也賞他幾口。酒是好東西,周身著火似的舒服。他眼巴巴地等著外祖父省一點(diǎn)給他,外祖父沒有經(jīng)常讓他失望,他在小小年紀(jì)就好上了酒,全是外祖父慣的。
從沒見過父母,連他們的照片外祖父一張也沒有。外祖父對他這個外孫很疼愛,家里并不寬裕,還是送他去上學(xué),也給他添新衣。他才四歲,外祖父就教他變魔術(shù),教他在關(guān)鍵時刻說咒語Abracadabra,大拇指巧妙地移動,觀者看起來是斷掉的。練了兩次就會了,他給鄰居表演,大得贊賞,外祖父獎給他兩枚糖果。他十二歲時,外祖父過世了,舅舅們就把他趕出外祖父的房子。好像他是家里的恥辱,他這才猜到自己是母親的私生子,扔給外祖父,母親自己卻永遠(yuǎn)消失了,現(xiàn)在家也消失了。
從此,他落居街頭,一生流浪。
俄羅斯之冬,雪埋過窗臺。街頭無法活命。他只得跟上一群吉普賽人到南方。那個意大利人馬可·波羅,對中國皇帝老兒說“我走過的世界上所有的城市,其實(shí)都是為了心中最愛的一座城市威尼斯”,他所羅門對哪個城市都沒有這種感情。
在任何城市,他都不喜歡天黑。低矮的房子里只露出極少光線來,家只屬于擁有四面墻一盞燈的人。異鄉(xiāng)人漂泊之途無終無盡,哪里可找到安慰朝圣者的哭墻?
只有這個帶著醉意墮落的上海,這個日本人已成落水狗的上海,才是他有望發(fā)跡的地方。上海美麗的霓虹光影,讓他忘了夜之苦楚。想到這里,他像回到有外祖父的童年一樣高興起來。
走著走著,所羅門竟然想起流浪時迷上的一個姑娘,她的臉頰有點(diǎn)雀斑,卻漂亮得過分,眼睛藍(lán)得不像肉身之人。她定定地看著他,嘴角的笑意有點(diǎn)調(diào)皮。我是愛她的,想必她也一樣。
主啊,愛琴海的藍(lán)天,眾女子中那最迷亂我的人,等在蘋果樹下低垂眼簾。
一跨入“名申小酒店”,所羅門就明白了這家伙很會選地方:桌椅碗筷干凈,看上去不太寒酸。張?zhí)鞄熉渥,手一伸,請他坐上席,而且讓他點(diǎn)菜,倒是挺明白對誰應(yīng)當(dāng)如何尊敬。在葡萄樹下抬起你羞答答的臉來,我主賜給我一個女人。她柔軟的乳房填滿眼睛。但是所羅門嘴上露出一絲笑容!包S酒好了,簡單吃。 ”所羅門將菜單遞過去。
張?zhí)鞄燑c(diǎn)點(diǎn)頭,有點(diǎn)意外,不過,倒是不客氣地接過菜單。
洋佬居然這么好打整?與所羅門走這一程路后,張?zhí)鞄煂@個洋人頗有好感,第一,此人沒有揪住他一時大方說的羅宋餐館;第二,也沒有夸夸其談今晚他的成功。
所羅門手指叩敲在桌面上,表示謝了,仍不說話。侍者站立一旁,耐心地候著,張?zhí)鞄煵]有太琢磨,兩分鐘不到,就確定了蟹粉獅子頭,細(xì)沙包,兩盤什錦炒飯。沒一會兒,熱過的黃酒端上桌,他們對著一壺冒著熱氣的黃酒,像天天見面的好朋友對飲起來。
倆人喝干見底,就專心致志吃菜,差不多在狼吞虎咽。不是忘了禮節(jié),而是極少享受美食,等不了了。脫掉上臺禮服,放在一邊,露出的內(nèi)衣打著補(bǔ)丁,領(lǐng)子都有汗印,彼此大哥二哥,更加放開性子。
第二壺燙過的黃酒上桌來,所羅門取下帽子,拿過酒壺,給兩個空杯盛滿酒。兩人拿起杯子,舉了起來,看著對方,卻不說話。所羅門自己一口喝下去,他可不想首先開口。
張?zhí)鞄煵幌肱c他一般見識,清清嗓子說:“有句話不知當(dāng)講不當(dāng)講?”“蠢人聽到真話,才會生氣!
張?zhí)鞄熀攘舜罂诰,放下酒杯,臉有點(diǎn)紅。所羅門卻是越喝越清醒。張?zhí)鞄煻⒅票,雙手突然敲打在桌子上,桌上的杯盤筷子都整齊地發(fā)出一聲響。
這個人與什么人都打過交道,卻是頭一回對窮洋鬼子下矮樁,心里不平穩(wěn)。所羅門幾乎和張?zhí)鞄熗瑫r伸手抓壺,這回所羅門快一拍,他給自己的杯子倒酒,抓住酒杯,張?zhí)鞄煶_門笑了笑,才說:“你看我們兩個班子是不是可以合并,這樣就避免讓二先生從中盤剝!薄拔沂蔷粕竦見W尼索斯的兄弟。”所羅門像沒聽清,回了個不著邊際。
當(dāng)所羅門來拿酒壺,被張?zhí)鞄熞话寻醋。“杜康釀酒,也是從我張(zhí)鞄熯@兒得的方子。我自個兒干!”順手把酒壺倒起來,里面一滴酒也沒有了。
所羅門臉紅紅的:“有酒才有朋友!睆?zhí)鞄熕闹軖咭暳艘幌,小館子幾乎座無虛席。他招手又要了一壺酒。所羅門看著張?zhí)鞄,欲言又止!澳阆雴栒l當(dāng)班主,對嗎?”張?zhí)鞄熤苯亓水?dāng),笑著說!爱(dāng)然是我。你是尊貴的國王,我按請一位國王陛下的條件付給你工資,不管收入多少,你穩(wěn)拿。如果虧了,我自己補(bǔ)!
所羅門哈哈大笑起來:“好主意,好主意!”他仰頭喝下酒,興趣高漲起來。“你人丁興旺,狗都會跟著玩。我呢,孤家寡人一個,不過還有一個王子。老板,好心腸的老板天師老大,你難道不知道有兩位貴人,你必須付兩份王家工資:我心愛的王子不能虧待。”
“誰?”張?zhí)鞄熀孟駴]有聽明白!凹永锿踝,你見過!彼_門說:“因此,工資兩份。你可以看不起老國王,卻不能輕視王太子,全國民眾最愛戴他。”“雙倍工資?”張?zhí)鞄焼!熬褪,理?yīng)如此!彼_門重復(fù)說。
小日本要完了,上海人,全中國的人都要大慶祝,盟軍要進(jìn)上海,大世界要大賺,他們都想賺個滿缽滿箱,沒有人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做個腦袋進(jìn)水的笨蛋。這情形早就一清二楚展現(xiàn)在面前。
張?zhí)鞄煷笮ζ饋,笑聲太響,爆發(fā)似的,把周遭人都嚇了一跳。合并這題目當(dāng)然難談成,沒有多少錢可以玩大方當(dāng)大佬,誰也無法讓步,大世界桃子熟了。
張?zhí)鞄熣f,他的兩個女徒弟要出落成上海灘頭牌美人,一個叫蘭胡兒一個叫燕飛飛。所羅門不高興,問:“想跟我的加里王子比一比?”張?zhí)鞄燑c(diǎn)點(diǎn)頭:“人就是這么一點(diǎn)水,見不得別人徒弟比自家好!
所羅門不屑地說:“我的天師呀,都知道女孩子不中用。我見多了會柔骨術(shù)的吉普賽少女!彼竽粗竿乱恢福骸白詈鬀]有例外,都是當(dāng)婊子!逃不了這個命!”
所羅門最后一個字落地,就感到頭被一個重物一擊,他還沒明白過來,額頭就破了一條口子。他用手摸了一下,摸第二次時,才看到手上有鮮紅的血。雖然不多,頭腦沒有開瓢,但明天的演出就麻煩了。他發(fā)怒了,鼻翼都膨脹開來,一把掀開面前的杯盤,抓起酒壺。
張?zhí)鞄熓掷锬弥,橫著眼對著他,準(zhǔn)備來第二下。“小小敲你一下。真動手,你洋癟三早就沒命了!”張?zhí)鞄熗撕笠徊,雙手?jǐn)[出架勢,那是正宗昆侖派拳法。
所羅門氣昏了頭,這未免太欺生,滿口“洋癟三”!
“你欠揍!我就要揍你!”所羅門突然明白,為王就不能說民女做婊子。但是周圍的客人已經(jīng)都站起來看熱鬧了,“快打呀,等啥呀!”店主喊:“快點(diǎn)叫人,不得了了!”張?zhí)鞄煹氖址畔铝,因(yàn)樘m胡兒燕飛飛突然站在他面前;所羅門也收起應(yīng)戰(zhàn)架子,看到加里著急地朝他奔來。兩邊徒弟知道師父喝酒不會有好事。但是他們在徒弟后輩面前更要抖一點(diǎn)威風(fēng):互不相讓地罵,一句接一句。
這時,來了一個穿藍(lán)碎花布的中年女人,她走到張?zhí)鞄熋媲埃戳怂谎,他馬上不吱聲,垂下頭。蘭胡兒和燕飛飛拉著張?zhí)鞄煹氖。女人走在前,全部人悄聲無息地走了出去。
所羅門一直被加里攔著,冷桌冷椅,早降了溫。加里拉了他的手往餐館外走,正要跨出店門時,被店主叫住,要他付賬。他這才想到,最后的勝利者還是張?zhí)鞄煟@客還得他來請。他早就應(yīng)當(dāng)溜得跟魚鰍一樣快。
“今晚真倒霉,挨了打,還要掏錢!彼藓薜貜男乜诘男〈鼕A數(shù)出幾張鈔票。走出店鋪十來步,身體就歪歪倒倒。加里扶住他,他拂開他的手,不要扶,走了一段路,跌坐在地上,反倒生氣地抓住加里的胳膊,問:“你怎么到這地方?”
加里說到處找父王,恰好碰見雜耍班子的人,一道找過來。一家家看小餐館,終于找到了。他小心地扶起所羅門,往小南門走,幸好不遠(yuǎn)。所羅門額頭上傷口的血早就凝住。加里檢查他的傷口后說:
“父王,你要當(dāng)心惡人。但是 Never,不要罵女孩子是bitches!彼麎哑鹉懻f,但他說不出“婊子”兩字,用洋文隔一層不太臟。但他停住了,不必再說什么。所羅門根本沒聽,眼睛閉著,不過睡著了也能走路。
兩人過馬路拐過小街,街盡頭右手是一條弄堂,那個簡陋的福祉小客棧共三層,他們住這個亭子間,已有半月多。這回但愿能長久一點(diǎn)。
所羅門的步子有點(diǎn)亂。兩人在昏暗的街燈下走著,加里的腦子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想的都是同一個人!疤m胡兒!蘭胡兒!”他突然想大聲說出來,想讓整個世界都聽到他在叫她的名字。這瘋狂勁兒嚇了他自己一跳。
所羅門卻聽到了他心里的聲音:“誰?”
“蘭胡兒!”加里仍是在心里默念。所羅門提高了警惕問,“你在想什么?”加里醒神了:“沒什么?”所羅門丟開他的手,歪歪倒倒繞過一個電線桿子,結(jié)果撞了額頭。加里趕緊過去抓住所羅門的手臂。夜露打著皮膚,冰涼扎人,就跟她的手一樣。他很為自己從未有過的大膽驕傲,大世界好地方,地方好讓他認(rèn)識了蘭胡兒。
所羅門縮著脖頸靠在打烊的店鋪門上,一團(tuán)烏云從他們頭頂移過。所羅門酒醒過來,他蹲下,一把抓住加里,看著他的臉。加里眼睛沒有躲閃。所羅門站了起來,語重心長地說:“我的王子,你要當(dāng)心。當(dāng)心被妖魔勾走魂。”
所羅門松開手,大搖大擺朝前走。加里不得不小跑才跟上去。今晚我又遇見了她,這感覺好彩氣,F(xiàn)在得陪父王回家,父王走得大步流星,說明酒沒完全醒,他可不能大意。
他想起一本所羅門的舊書來。書上說,“你來此,必因知道我在此,我們共有此夜!币郧安欢,現(xiàn)在好像有點(diǎn)懂了。
蘭胡兒跟著天師班去過很多地方,每個城鎮(zhèn)過不了幾天,就會搖搖頭換地方,從沒個安生。天師班大都在江浙城鎮(zhèn)圈子擺場子。那些水鄉(xiāng)古鎮(zhèn),冷街窄小,黑漆紅漆的門深閉。只有到趕集天才人山人海,這種日子就是辛苦賣力氣,賺錢糊口。
記得在蘇州虎丘塔下,他們擺出好多燒紅的火炭,鋪了長長一條路。那天是個節(jié)日,很多春游的男女老少,專來聽昆曲評彈。只有幾人好奇來看他們的表演。天師班每個人都脫了鞋,光著腳從燒紅的火炭上走,轟動了半個蘇州城。眾鳥繞樹,圍觀者越來越多。張?zhí)鞄煍[足架勢,在一邊用個大蒲扇搖出“陰風(fēng)”,說是以太陰克陽。那天的賣力場面,讓他們收了不少賞錢。
正順著,來了一伙歹人,汪偽江蘇警察部的警察,由幾個日本憲兵帶著,兇神惡煞般,說他們違反治安條例,沒有事先申請表演許可,錢統(tǒng)統(tǒng)收走了,還把張?zhí)鞄熇骄炀肿崃艘活D,鼻青臉腫推出來。沒被關(guān)起來算大幸。
通常他們沒錢住小客棧,就住在破廟里。白天出去走街竄巷擺場子,有時一整天才掙到三個銅板,累得筋骨酸痛肚子餓得咕咕叫。張?zhí)鞄煵蛔寧讉徒弟空閑,哪怕宿在破廟里,也逼他們練功,天沒亮就起床翻天庭,天黑月亮都亮蔫了,還得哭喪著一張臉練柔功。張?zhí)鞄煵粶?zhǔn)她們叫餓,振振有詞地說:“就是要練成精,今后才有飯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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