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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節(jié) 第二章

“你的小小的嫩手才是蓮花一樣的手掌吶。”

這天,羊子走到外公面前的泉水跟前時,他憤怒地揮杖擊打水面,羊群驚異地離開了泉水。他突然一閉眼睛,并像小孩一樣張大了嘴巴,哭了,哭聲像羊子叫喚。他攥住舅舅的手說:“我看到你們回來了,我夢見了阿來被一只神鷹叼走。夢見你胸前開出了紅色花朵。”

舅舅像安撫小孩一樣,跪下來連連親吻外公的額頭。

外公哭訴說,他的頸項上生了疔子,痛得鉆心。他想自己治療,想起藥方卻忘了咒語,好容易記起咒語時,藥方又從腦子里溜掉,從心里溜掉了。

舅舅對我說:“你外公老了!

我感覺一段曾經(jīng)飽含水分的木頭正在干枯。后來外公死時,身軀縮得更小了,他的尸體蜷曲起來,勾手曲膝,蜷曲成了嬰兒在母腹中的形狀。

這個已經(jīng)死去的老頭我們叫他外公。其實他是舅舅父親的哥哥。和我們的親外婆沒有特別的關(guān)系。我要把他寫進小說,實在想不起漢語中對他這種長輩是怎么稱呼,便問一個漢族同行。

“就叫外公吧!彼肓艘魂囍笳f,說得很沒有把握。

外公是個喇嘛。

外公曾經(jīng)無數(shù)次預言過自己的死亡,但總是不靈驗。他只是慢慢地干枯。他像封存在時間深處的一尊蠟像。臉部肌肉收縮,拉彎了嘴角,拉彎了眉毛,使他看上去永遠滿含親切慈祥的笑意。他坐在堂屋深處。舅舅出去之前,替他煨好了茶,替他用白色牛尾撣掉身上的東西,外公把那叫做“不是身上東西的東西”。“可以以為它們是東西,也可以以為它們不是東西!蓖夤f。舅舅臨出門時,一邊倒退出屋一邊用另一把黑牛尾拂去地板上的浮塵。舅舅在門口套上長靴,從另一間屋子里放出那群羊子。羊子的四蹄磕碰門前的石階,它們的犄角輕輕相互碰撞。然后,這一切聲音都消失了。纖塵不染的地板上彌漫開羊糞的氣息。那種氣息干燥、辛辣。

舅舅的房子一共四間。一間過廳,一間堂屋,一間舅舅的臥房。另一間占了整座房子面積的一半,是那群羊子的集體臥房。羊群和人從同一個大門,同一個過廳進出。過廳的柱子上釘著舅舅打草的各式鐮刀,他穿的靴子,避雨的牛毛披氈以及各種挖貝母的鋤頭。

外公坐在靜謐、幽暗、潔凈的堂屋深處,一絡(luò)陽光從窗欞上透過來,落在他身上。外公端坐不動,立時把陽光變成一塊透明的淡黃琥珀。他端坐在琥珀中央,仿佛已經(jīng)置身其中千年萬年。他的身后是一只巨大的轉(zhuǎn)經(jīng)筒;里面儲藏著一些該念而沒有念完的經(jīng)卷。經(jīng)筒旁邊貼著一幅毛主席和各族兒童在一起的畫像。毛主席光彩照人,兒童們的鮮艷小臉幸福地仰起,這確實像葵花朝陽,跟流行多年的一首頌歌中唱的一模一樣。外公要我把畫像下面的詩句大意翻譯給他聽了,他執(zhí)筆寫出藏文。然后,他翻出多年不用的沉重的水晶石眼鏡架上鼻梁,凈了手,焚了柏香,把那首詩工工整整地抄在畫像下沿。后來有精通藏文的人看了,說是格律嚴謹,用詞也十分古雅。

這件事情把舅舅嚇壞了。

不久前村里一個小伙子,貢波家的仁欽曲波想試試獵槍修理后的團砂程度,用一張舊報紙作靶標。后來發(fā)現(xiàn),報紙背面的領(lǐng)袖照片被打得百孔千瘡。報告上去,被判處三年徒刑。

舅舅宰了一頭羊子。

我,母親和父親到舅舅家時,那頭被偷殺的生產(chǎn)隊的羊子正在滾沸的湯汁中上下沉浮。外公手攥一根細繩,繩子那一頭拴在經(jīng)筒的曲軸上。外公從容自如地翻動手腕,經(jīng)筒嗡嗡地旋轉(zhuǎn)。那只牛皮空筒中幾卷經(jīng)書便互相磕碰,發(fā)出“啪噠啪噠”的聲響。外公笑瞇瞇地說:“你們都坐下,用茶。我在,我在專誦一卷祈禱你們平安的經(jīng)卷。”

說話時,姨媽、姨父、表姐、表弟都來了。表姐比我大兩歲,眼睛從小就長得很美。本來她臉上沒有酒窩,一次上樹打野刺梨的時候,她從樹上掉下來了,括頰肌被樹枝刺穿,傷愈后就有了一個酒窩。我們曾問過外公這是什么緣故,他說那樹枝想必是浸透了日精月華的。

“就是一根潔凈的棍子。”

外公越說得簡單,我們越覺得他的話幽深神秘。

舅舅從里屋出來了。他剃了頭和胡須,披上了一件紫紅袈裟。他盤腿坐下,很久都沒有說話。火塘上的銅鍋里滾湯翻沸,飄出了羊肉的香氣。

“我偷殺了一只羊子,生產(chǎn)隊的,人民公社的!本司苏f,“我把……”

父親笑了: “難道還要斯丹巴告訴我們,鍋里的羊子不是他的而是集體的!

“我把我們柯基家的人全部請來了。我要……”

“柯基家的人?”父親說:“這里哪些人是你們柯基家的,柯基家的只有你和老和尚。你父親只留下了你這么一根獨苗。”

“你說吧,我要你說個夠。我比誰都曉得若巴頭人的獨子比誰都想發(fā)牢騷。要是那件事情沒有出來,我情愿你天天上門罵我,而不情愿去坐牢,丟下娃娃們的老外公沒人侍奉,讓你心里有氣出在我妹妹身上!本司说暮韲颠熳×耍艾F(xiàn)在那件事已經(jīng)出了。”

“啥子事情?”母親問。

“我寫詩寫在了毛主席像的襯衣上。我要坐牢去了。”

外公耳朵很背,他側(cè)耳聽著人們說話,聽不清楚,又專注地望著說話人的嘴巴,但他還是什么也不明白。

“阿來!蓖夤拔。

“他們在說你寫的詩吶!蔽腋嬖V他。

“咹?”外公提高了嗓門。

“說你,”我附在他耳邊提高了聲音,“說你寫了好詩!蔽业淖齑接|到了老人的耳朵,這耳輪是冰涼的,缺少一般人耳朵上都有的淺淺的茸毛。外公一身都起了皺紋,獨有耳朵變得越來越光滑、透明,帶著青銅的色彩,仿佛是塑料娃娃的耳朵。

外公笑了。

“我寫有關(guān)毛主席的詩用詞十分漂亮,當然,那詩是人家的意思。一本書上說,詩是我們自己心靈的朋友。”外公像毛驢一樣滑稽地動動耳朵,說:“想想誰是自己心靈的好朋友,想想……”外公慢慢閉上雙眼,臉上保持著天真爛漫的笑容。

舅舅說:“他已經(jīng)瘋了,他!

大人們誰也沒有說話。我們幾個娃娃看著外公那副笑彌勒模樣忍俊不禁,跟著笑了起來。表姐大笑時,露出兩枚雪白尖利的犬齒,那時我十分熱愛這兩顆犬齒。表弟笑起來卻是一副呆頭傻腦的樣子,可能是缺少尖利雪白閃著珍珠光澤的犬齒的緣故。表弟阿呷還淌口水。我大他一歲,我時常在心里說他不是個干凈的娃娃。我就是喜歡用這種方式表示我的成熟,我的大人氣。有句藏語俗諺說:窮人比富找比自己更窮的人。這句話也可譯成這樣:怎么產(chǎn)生富足的感覺?站在更窮的人面前。

外公又很響地拌了一下嘴唇。說:“我們這里阿來該知道詩是心的朋友。斯丹巴是不知道的,他不知道,他只不過是小和尚!蓖夤斐鲂∧粗,在自己眼前晃動一下,又晃動一下,咳咳地笑了起來,笑聲中可以聽到涌塞在他喉嚨中的干痰在跳蕩,“他背水,砍柴,打掃馬廄,可就是沒有接近過叫詩的東西!

外公又做了一個男人對女人表示輕蔑的極其下流的手勢。

舅舅低下頭,說:“看,以前誰見過他這樣?老糊涂了,瘋了!

“這沒什么要傷心的,反正老了!

“這樣他已經(jīng)享了你不少福了,哥哥,他自己又無兒無女!

“我想是這樣!本司藢ξ覀兇蠹疑钌畹芈裣铝怂莾艄獾哪X袋。

舅舅的腦袋剃光后顯得十分尖削。

姨父仁欽突然悄悄對父親說:“柯基家的腦殼!

父親笑了。

姨父仁欽摘下帽子,露出輕易不肯示人的禿頭,一本正經(jīng)地對父親和我們大家說:“要漂亮還要算雍宗你們?nèi)舭图易宓哪X袋了。這樣。”姨父的手在自己腦袋上比畫有時遠離頭皮,有時又努力用手掌擠削凸起的地方,要是他手中有把刀子,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在自己腦袋上做些削高補低的工作,以使他的腦袋變成我們?nèi)舭图业姆秸念^人腦袋。

大家都笑了。

連舅舅自己也忍俊不禁笑了起來。

母親撩起衣襟揩去笑出的眼淚,起身翻動鍋里的羊肉,姨父問:“熟了嗎?”

“可以了!蹦赣H說。

舅舅起身從里屋取來幾只瓷盆盛羊肉。

這是五月,山里的春天剛剛來到,這個季節(jié)的羊子很瘦,羊肉沒有多少肉的味道,常吃肉的嘴巴可以從中嘗出青草和水的濃重腥氣。一個比外公還老還智慧的漢人孔子說三月不知肉味,那時我們就常常如此,因此,感覺到口的羊肉十分鮮美。

舅舅依然坐著,臉上神情莊嚴肅穆。

他看著我啃掉了肉,還想吸出骨頭里的骨油。外公掉光了牙齒,只能喝湯,他喝湯時發(fā)出“嗞嗞溜溜”的聲響,總之,吃起肉來人人都和吃平常食物的吃相不大一樣。大家都齜牙咧嘴,一副永遠不會饜足的神色。只有父親的吃相比平常更為莊嚴。使父親難以忍受的好像不是生活中的艱難困苦,而是享受。在那些年頭,吃肉是一種超凡的享受。

母親放下啃得雪白的羊拐骨,發(fā)出了舒心的笑聲,她這才看見舅舅什么都沒吃。

“阿哥啦,阿哥斯丹巴,你也吃吧!

“不”,舅舅說,“你們吃吧,我吃不下自己偷來的東西!

姨父一下子放下了手中的肉,“偷的?”

父親卻毫不動容地吃著。

舅舅又說:“你們不要管我,吃飽!

舅舅說反正已經(jīng)把詩寫在毛主席像的衣服上了,再加上偷殺一只生產(chǎn)隊的羊子也沒有什么了不得。他還反問我們是不是這樣。

表弟說是。僅此一點就足以證明表弟的呆傻。果然,姨媽厚實的巴掌落到了表弟臉上。表弟哭了。然后表姐,然后姨媽和我母親也都哭了。姨父也從鼻腔里發(fā)出了抽氣聲。

姨父突然掄手打掉了父親手中的骨頭。

父親揩凈嘴上的油污,平靜地說:“你們家有誰死了?”

姨父說:“你雍宗心太狠了。平常就看不起人,現(xiàn)在哥哥就要坐監(jiān)獄了你還這樣。”

舅舅說:“雍宗是頭人的根子,應(yīng)該這樣。這一大家人我都要托付給他!

姨父假裝剔牙,憤憤然呸了一聲。

這頓莊嚴無比的會餐就此結(jié)束了。那堆比狗啃過還要干凈十倍的羊子骨頭至今在我眼前晃動,它們四處散亂地丟在舅舅溫暖低矮光線黯淡的石頭屋子里,丟在經(jīng)常用牛尾拂拭得一塵不染的地板上,而在我們村子的其他人家,牛尾只是用來打掃床鋪和屋子里小小的佛龕。這些骨頭在早上還包裹著溫暖的血肉,支撐著一條隨著春天來臨正在恢復強健的柔韌的生命,現(xiàn)在卻被我們把羊子這種動物的氣息也吮吸干凈了。至少我一時對舅舅在臨赴災(zāi)難前最后一次眷顧的意義毫無知覺,只感到吃了帶血的鮮肉,背上有了熱氣,手心濕潤起來,心跳變得沉穩(wěn)有力。隔墻傳來的羊糞的膻味使人想起了羊子,一種悲壯的感情才油然而生。

父親說:“一只羊子已經(jīng)全下肚皮了。”

“一整只大羊啊!蹦赣H嘖嘖嘴唇說。

這時,太陽透過窗欞射了進來。屋子變得明亮了,大家在暗中顯得明亮的幽幽忽忽的眼光開始暗淡下去。我看到大家都在吮吸沾在嘴唇上的那點油腥。火塘里的火滅了,幾縷最后的淡淡青煙沿著鍋壁繚繞而上,然后消散。鍋里和鍋四周的碗見了底,只剩下些砂礫一樣的骨頭渣子。外公坐在他的轉(zhuǎn)經(jīng)筒前呵呵傻笑。

姨父姨媽和我表弟都在竭力顯出悲哀的樣子,但仍掩飾不住一頓飽食后的心滿意足。那種神色是無法掩飾的,它從每個毛孔,從嘴唇的油光,從暢通的血脈和皮膚上的紅光上顯現(xiàn)出來。

表弟連連打飽嗝。

只有父親和舅舅的神情一模一樣。表姐和我的目光在那兩張嚴厲的臉上來回逡巡。因此,我喜歡我的神情哀戚、犬齒雪白尖利的表姐次準。或許,她在我的下篇小說中就要成為中心人物。但現(xiàn)在,我必須抑制住因?qū)懽鞫鴱吞K了的某種強烈感情。我提請自己注意,我寫那次會餐已經(jīng)寫到了關(guān)鍵部分。我必須在這里揭示出在一種帶著強烈的喜劇性色彩的生存狀況下的泛人類的悲哀,人性的悲哀,生命本能與生命追求的崇高品格之間相互沖突的悲哀。我想這是支持我寫下總題叫做“村莊”的這一個系列的惟一理由。

“根本煩惱。”

舅舅對父親輕輕點頭,嘴里突然冒出一個佛經(jīng)上才有的字眼。煩惱是指蕓蕓眾生受本能驅(qū)使而在向善的道路上迷失。最近翻閱佛經(jīng)時,知道其中的“煩惱”和流行的辭典中的釋義是不大一樣的。佛的目標是要信徒根除這些煩惱,超脫因緣的環(huán)扣,而他的信徒們?nèi)匀辉跓⿶乐休喕。只有活到外公那種年紀,神智昏迷,才對沉重的命運仰起一張歸返童真的老臉,呵呵傻笑,笑得超過了羅漢的水平而同聲聞、緣覺乃至菩薩的笑容十分相近了。所以,清醒一點的時候,外公總是預計自己人土的日期。

舅舅嘆了口氣,說:“雍宗,你看見了,我們柯基一家沒有血性,你平常瞧不起我們也不怪你。現(xiàn)在我要自己到公安局去了,柯基家的后代你要多多看顧。我自己沒有兒女,侄兒侄女就是我的兒女。次準、阿來都是有血性的人!

父親說:“和尚你看幾個娃娃看得準,不枉在廟子里嗅過那么多香火味道!备赣H起身給舅舅斟上茶,又給自己斟上,父親臉上露出了微笑。我聽到自己腦子里嗡嗡作響。父親低沉沙啞的動人聲音又響起來了,漸漸漲滿了我的腦袋,直到我腦袋漲得不能活動,變成了一塊木頭。我的木頭腦袋上的眼珠看見我們所處的空間在發(fā)生變化,父親和舅舅的形象漸漸突出,一切光亮都投射到他們身上,而我們退隱,帶著隱忍了自己各種心緒的那種無奈的順從向暗處退隱,一直融進屋子那堅固粗糙的石墻。我因此聽到了這個季節(jié)總在強烈陽光下呼呼掠過的春季風的聲音,聽到更為輕盈的風在高空中打著悠長的唿哨。

“春天來了!备赣H笑眉笑眼地對舅舅說。

“我曉得,前些天我在山上睡著了。突然夢見有人叫我讓開。我翻身起來一看,原來是身子底下冒出了青草,原來是她叫我讓開!

“1956年春天來時,我這里受了傷。”父親第一次扭著脖子,向人出示土匪的馬刀在他脖子上留下的一條臥蠶一樣的疤痕,“全班人都出去了。帳篷外還有雪,一夜之間我覺得毯子底下多了一個活物,伸手摸到一根圓圓的冰涼的東西。蛇,我想,蛇來接我進天國了。翻開毯子一看,是一根大黃的嫩芽。我們那座帳篷常常生火,點著煤氣燈,暖和,大黃就長起來了。那時我想春天來了,拖了一冬不結(jié)疤的傷口就要好了。我又可以上馬放游動哨,上馬沖鋒了。就是那次傷好后,給我換了一枝嶄新的有彈倉的連發(fā)馬槍。我們撤離時,那株大黃已經(jīng)長出五個巴掌大的葉子,而外面草原上才剛剛化盡殘雪。我的傷也好了!

“1956年嗎?雍宗你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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