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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節(jié) 閑 話

文_梁鴻

2011年的夏天,穰縣持續(xù)暴雨。湍水又漲了。

暴雨之中,濁浪滾滾的湍水把連接南城和北城的兩座石橋沖得搖搖欲墜。有好幾天時間,河水漫過石橋,河岸兩邊的樹終于抵擋不住洪水的力量,紛紛倒在了河中。大水過后,石橋重又露出水面,石基已經(jīng)有些動搖,護欄也被沖得無影無蹤。一輛農(nóng)用車在過橋的時候掉了下去,車毀人亡。政府在橋邊立了一個鮮紅的牌子:“禁止車輛來往!

一天早晨,人們發(fā)現(xiàn),又一具尸體掛在橋邊不遠(yuǎn)處那裸露交錯的樹根中。尸體被撈了上來,特征如下:

男性,50~55歲,枯瘦,頭發(fā)、胡須皆長至頸部,嘴巴塞滿泥沙,牙齒全無,腿部潰爛。

死者被拍了照,貼在各鄉(xiāng)鎮(zhèn)派出所的廣告欄處。很快,有人傳回信兒來,那死者好像是梁莊的梁軍。梁軍,和我同輩,他們兄弟三個,大哥是興,他是老二,老三已記不起名字,是一名慣偷,常年坐監(jiān)獄。兄弟三人都是單身漢。他們的姐姐接到信兒,趕緊往派出所跑?吹秸掌,一屁股坐在地上,哭了起來。跟隨而來的興哥卻沉著臉,一言不發(fā),撥開同去的村人,一個人先回家了。隨后,派出所讓他們?nèi)コ抢锿J幷J(rèn)尸,興哥死活不去。任誰勸說,他只是坐在梁莊小學(xué)他那借來的房子里,抽著紙煙,撓著他那花白頭發(fā),一動不動。

興哥不去,尸體就無法確認(rèn)。畢竟,他是最直系的親屬。況且,經(jīng)過長期饑餓的洗禮,與人隔絕的孤獨和河水的浸泡,那尸體確實有些模糊。他們的姐姐偷偷去城里認(rèn)尸,哭了一場,因為弟弟不認(rèn),也不敢擅自確認(rèn)。更何況,真的確定下來,火化還要花錢。最后,民政局出資火化了尸體,以“無名尸”結(jié)案。

關(guān)于梁軍如何淹死,梁莊人的說法不一。有人說是餓昏了,栽到了河里。2008年我最后一次在田埂上見到軍哥時,他已經(jīng)是流浪漢,靠撿垃圾為生。在和我對視的時候,他陌生、惶恐和躲避的眼神曾讓我頗為迷惑。也許是天生愚笨,他撿到的東西并不多,也賣不到什么錢,常常是饑一頓飽一頓,有時候幾個月都沒人看見他,大家并不在意。也有人說,可能是去河邊撈東西吃,淹死的。還有人說是晚上睡在堤岸上,被沖下去的。不一而足。

至于興哥為什么不去認(rèn),大家的看法倒非常一致。一旦認(rèn)了,軍哥就要被銷戶。作為戶主的興哥,要遭受兩重?fù)p失:第一,軍哥的低保不能再向國家要了;第二,軍哥的地他也不能種了,一畝地呢,F(xiàn)在,軍哥雖然不見人影,但也沒有人能證明他死亡,國家就不能隨便銷戶,興哥就可以名正言順地種弟弟的地,吃弟弟的低保了。

我回梁莊的時候,軍哥的尸體剛剛火化,關(guān)于這件事的閑言碎語正在村莊秘密流傳。梁莊人對興哥的行為很是看不慣,有責(zé)備之意,但并沒有進行過多的道德評價。是興哥太窮了?他和軍哥在村莊都太微不足道了?抑或是他那未老先衰的花白頭發(fā),他孤苦一人的生活讓梁莊人的同情大于批判?不管怎樣,這仍然是本埠新聞里的重要事件。梁莊人邊重復(fù)地說了多遍的觀點,邊搖晃著腦袋,表示著不可思議。

在村莊住了一段時間后,我發(fā)現(xiàn),興哥拒認(rèn)軍哥只是梁莊的小閑話,背后隱藏著一個大閑話。小閑話只是個引子,是戲劇里的丑角,是一部小說的過渡,是草蛇灰線,最后拉扯出來的才是真正的目標(biāo)和指向。

建昆嬸的小兒子紅偉的房子就蓋在梁莊新老公路的交叉口,這個交叉口是進出梁莊的主要通道。紅偉前幾年從深圳回來,蓋了房子,又貸款買了一臺貨車,搞起了運輸。紅偉好客,村里人,或是鄰村去吳鎮(zhèn)趕集的熟人來回的時候都會到他家坐下喝會兒茶,聊聊天,說會兒閑話。也因此,以他家為中心,輻射周邊幾家,成了梁莊新聞的傳播中心。

我回村莊的時候,一群人正坐在紅偉家的大門口,兩張小桌子,一桌在打牌,另一桌在喝茶,七八個小孩子各自一堆兒散落在周邊的沙堆旁玩耍。紅偉在他那輛大貨車下,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匦扪a。

初看到我,大家仍然是一臉的怔忡,好一會兒,才夸張地和我打招呼。在接觸到他們眼神的一瞬間,我發(fā)現(xiàn),他們對我還是陌生的,就好像我不是梁莊的閨女,好像我從不曾回來過、從來都沒有與他們的生活發(fā)生過交集。

或許,事實也是如此。2008年和2009年那幾個月的村莊生活,即使在我,也很遙遠(yuǎn)且模糊了。對于梁莊的鄉(xiāng)親們而言,那幾個月甚至連漣漪都沒有泛起,因為這樣的來來去去太多了,政治、經(jīng)濟、親人,都是自管自地來了又走,走了再來。

一剎那的陌生之后,我這些哥、叔、嬸、嫂、爺?shù)谋砬轳R上變得豐富起來,一邊打量著我,一邊和我開起玩笑來。人群逐漸圍攏過來,尤其是年齡大些的嫂子、嬸子、奶奶,看著我,不斷地感嘆,又一次提到我早已去世的母親,慨嘆“麥女兒”人有多好,如果活著該多有福氣。麥女兒,我母親的名字,她那一輩的梁莊人都這樣叫她。

紅偉家左邊斜對面,舊公路的另一邊,是已去世的光河的大房子。院子一角的刺玫、月季、大麗花,在夏雨的不斷澆灌下,正肆意開放,繁密的花朵把枝條壓得朝向四面八方伸展。大門上貼著黃色的對聯(lián):


迎新春倍思親人

賀佳節(jié)緬懷前輩

橫批:德高望重


光河是絕食而死的。在死前的兩個月,他就拒絕進食。他每天斜躺在床上,眼睛直直地盯著門口,仿佛在期盼著什么,又仿佛什么也沒看,眼神空茫,沒有焦點。他不吃不喝,也不說話,一直這樣一個姿勢,直到虛弱得不能動彈。光河的老婆花嬸把一個吸管插到光河的鼻孔里,每天用針管往里面注入流食。只有此時,光河才把頭轉(zhuǎn)過來,絕望地看著花嬸,他拒絕吞咽,可是,吸管直接進入他的胃里,他無力抗拒。梁莊人都說,他是在等著他慘遭車禍死去的那一兒一女來接他。這座宏偉的、用賠償錢蓋起來的房子,是他寶貝女兒和兒子的象征。他每天躺在兒子和女兒的心臟里,悲傷地懷念他們。據(jù)說最后半個月,他忽然又想活了,拼命地吃東西,每天乞求花嬸給他弄東西吃。他吃完就吐,吐完再吃,吃完又吐,最后還是死了。2010年11月21日,光河去世,享年四十八歲。

花嬸也在門口站著。她仍然笑笑的,只是笑容有些勉強和凄涼,說話的底氣也沒有原來那么足了。她特意站在花叢前讓我照相,笑盈盈的。透過鏡頭,那笑容有一種渙散了的深深的空洞,還有些許一閃而過的羞愧和心虛。她這樣活著,似乎太過強悍。把自己的兒子、女兒、丈夫都活死了,自己還活著。

清立過來了,他的頭發(fā)呈蜂窩狀和鐵銹色,衣衫破爛骯臟,那把不離身的刀不見了。看到我,咧開嘴笑了起來,露出了黑洞一樣的嘴巴,他的牙齒幾乎全掉了。去年冬天的時候,他和自己的弟弟發(fā)生了沖突,弟弟照著他的臉一拳過去,就成了這個樣子。他的嘴巴朝我動了動,似乎喊一聲“姑”,但又似乎什么也沒有說出來。那六七個玩耍的孩子,最大的不過十歲,最小的兩三歲的樣子,追著清立,用小手劃過自己的臉,羞清立,一邊唱著喊:“清立不要臉兒,清立不要臉兒!

以后一段時間,我在村里走,和別人聊天,在溝渠、在村頭的小房子那里,都會不期然遇到他。他就像一個魂靈,在梁莊到處閃現(xiàn)。他遠(yuǎn)遠(yuǎn)站在人群的外圈,滿含期待地看著大家,但是,一旦我把眼神轉(zhuǎn)向他,他馬上躲避開去。

這將是另外一個軍哥。沒有人朝他看一眼,沒有人在意他,甚至,根本沒有人看到他。奇怪的是,他的臉又有一種平和,沒有那種窮兇極惡的緊張。已經(jīng)淪為乞丐的清立,嵌在梁莊的內(nèi)部,被人遺棄,卻又平和地生活。他的神情是安然的、平靜的。

傍晚五點多的時候,幾輛三輪車從鎮(zhèn)上方向往村莊這邊來。最前面的是我一個堂哥的老婆,我們都叫她鳳嫂。車?yán)锩孀齻大小不一的孩子。看到我在路邊站著,鳳嫂從三輪車上跳了下來,上下打量著我,嘴里嘖嘖感嘆著。鳳嫂,在年輕時候就已經(jīng)蒼老,頭發(fā)枯黃,臉盤寬大扁平,不修邊幅,整天都在忙碌干活。在我的印象中,從來沒見她穿過干凈、整齊的衣服,F(xiàn)在,也未見更老,只是個頭矮了好多。車上坐著的是她的三個孫子,三個兒子一人一個,不偏不倚。他們剛從鎮(zhèn)上幼兒園放學(xué)回來。鳳嫂的車極臟,這是她的賣菜車,泥塊、土堆、沙粒到處都是,孩子們就坐在這灰堆里,驚奇地望著我。

緊接著來的是一個極瘦的老太太。三輪車?yán)镒鴥蓚孩子,一個大點的孩子坐在車擋的平板上,這個孩子的體格已經(jīng)是成年人的形態(tài)了。這三個孩子把車塞得滿滿的,顯得騎車的老太太格外孱弱。她看到我,停了下來,驚喜地抓住我的手,張著嘴,出來的卻是嘶啞、含混的聲音。我詫異地望著她,這是建昆嬸。2008年還在為老母親被強奸殺害一事風(fēng)風(fēng)火火到處告狀的建昆嬸,兩年之間,竟然衰老成這個樣子。而她的聲音是怎么了?建昆嬸比比畫畫,指著脖頸下面長長的傷疤讓我看,鳳嫂在旁邊加以解釋。好一會兒我才明白,建昆嬸去年得了食道癌,在穰縣做完手術(shù)之后,幾乎失去了說話的能力。她拉著我的手,急切地說著,眼睛緊緊地盯著我,一會兒就含滿了淚水。我知道,她又想起了我的母親和她的小女兒。我母親在世時,她們是好朋友,她的小女兒和我相差一個月出生,在五歲的時候夭折了。死亡的陰影已經(jīng)盤旋在這個老人的身體上。我知道,下次回來,我可能再也見不到她,再也聽不到她講我母親和她女兒的故事了。

回到紅偉家門口,圍坐在茶桌旁的那幾個哥、叔伯輩的人,正壓低嗓子,神情緊張、意趣盎然地談著什么事情。這是真正的閑話時刻,重大新聞?wù)谛纬。這是梁莊每天午休時間、傍晚時分或打牌聊天時的必修課。

一個村莊里的閑話意味著什么?“閑”,從詞源學(xué)上講,原指“木欄的遮攔物”,逐漸引申為道德和法度的規(guī)范,《論語·子張》云:“大德不逾閑!薄伴e”加上“話”即是在特定的時空環(huán)境中“背后對別人的批評、議論”。從社會學(xué)上講,在一個生活共同體中,“閑話”就是一個公共空間,具有限制力和約束力,通過閑話,共同體中成員的道德邊界被不斷加強、界定并得以維持。對于一個村莊而言,閑話就是村莊人際關(guān)系、社會存在的監(jiān)控網(wǎng)絡(luò),對村民具有一定的威懾力量,人們可能會考慮到閑話的道德評價而去修正、改變自己的行為。而對于在一個村莊里缺乏政治和經(jīng)濟地位的人,“閑話”是其制造輿論進而影響其他村民的基本方式。


選自《出梁莊記》花城出版社2013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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