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jié) 悲 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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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_塞壬
一
那些久遠的時光被歲月的塵埃覆蓋,往事已矣,還有誰愿意去回憶西塞,還有誰會唱起悲迓?我的西塞,鋼鐵取代了水稻,工業(yè)和城市開啟了它的時代。偶爾午夜夢回,我依稀記得有人站在夢境的甬道深處唱。如訴如泣,激越,哀婉,百轉(zhuǎn)千回,有咯血般的痛楚。夢的可怕就在于,醒來之后,它還在持續(xù)。我認出了那個女子,楚劇的青衣,當她跟我一對視,夢就倏然醒了,她的臉碎裂般地消失,迅不可捉,臨去甩袖一瞥,桃花帶淚,留存在我的記憶里。多少年了,我身上潛伏了一種奇怪的性情,每當欣喜或大悲,我必發(fā)聲,我發(fā)出楚劇的悲迓,自編唱詞,拈著手指,媚眼如絲,婉轉(zhuǎn)身段,一個人用湖北楚地的悲腔抒發(fā)我如癡的癲狂。很本能的,我還會發(fā)出鑼鼓的引子,咣起咣起咣起咣起,咣咣切——小旦急促的碎步,比手一亮相,充沛的中氣,開大口,高亢地、裂帛般地哭訴這屬于我人生中極為難得的狂歡。這樣的淋漓難以言表,但它有強烈的排他性,無法與人分享。然而,今天我要說,不光我,在我的出生地西塞,那個地方的人們,多少年來一直傳承著這古怪的性情特質(zhì)。它像一個胎記,烙在我們身上。有時,我仔細地端詳它,像凝視祖輩們那古老的魂靈,是因了什么,一定要用哭一般的悲迓來表達這人生的喜悅與哀愁?
離開西塞十幾年,在廣東,我說一口鄉(xiāng)音濃厚的普通話。一些字的發(fā)音,是普通話所沒有的。悲迓的“迓”,楚地發(fā)音并不念“yà”,而是一種略帶鼻音,舌尖頂上顎,果斷地發(fā)出的一個喉音,去聲,短促,沒有商量的余地。我先前疑心沒有這個字,但覺得不可能,只要有關于湖北楚劇的文字,就一定會涉及“悲迓”二字,沒有悲迓,楚劇就沒有了靈魂。我在網(wǎng)上找到了這“悲迓”二字,關于它的說明卻非常讓人遺憾:“楚劇唱腔的一種,主要表達人物內(nèi)心悲傷凄涼的情感!边@樣的說明是一個說話機器發(fā)出的,它不相干地附在悲迓的面上,捂住了它的靈魂那熾熱的戰(zhàn)栗與劇烈的抖動,蒙著它所有的光,把它與其他四類唱腔并列,沒有賦予它應有的尊貴與華彩。對于一個楚人來說,長歌當哭,我無需為悲迓爭辯,它無可爭議地成為楚劇最美的部分。然而,當我寫下悲迓,卻并不是想對外省人做一個普及,更不是為了拯救漸行漸遠、已走向沒落與衰敗的楚劇。當我朝著越來越深的歲月走去,一路上,丟失的東西太多,而固執(zhí)留存在生命里的東西讓我心存疑惑,雖然這里面沒有刻意的成分,當某種性情特質(zhì)病疴一般地存在,我深信我對它的依賴程度。我先是丟掉了工人出身的本原質(zhì)樸,接著丟掉了來自小地方那種特有的怯懦與卑微感,最終我丟掉了楚人的血性與狂狷,包括骨頭的鐵質(zhì)和言詞的氣壯。為什么這悲迓卻伴我至今?它為什么沒有被丟掉?我想起十幾年前,南下的火車,悶熱的車廂里,一個人只身去廣州謀生,在兩頭切斷的時空里,未來無著,孤獨伶仃的感覺浸透了那樣一個夜晚,我抱緊自己,心里反復有悲迓在唱:“從此就是一個背井離鄉(xiāng)的人,從此就是一個人……”悲迓的顫音,字字泣淚,如猶在耳,想來竟一語成讖。一路走來我毫無察覺,仿佛與生俱來,當我再次審視一直伴我多年的悲迓,我才突然意識到,這條隱藏在性情暗處的特質(zhì),是一個人最真實的表情,帶著酡紅的醉意,蹁躚地高蹈在隱秘的世界里,完成一個人的自戀與抒情,以及我恥于提及的孤獨感,是不是可以認為,我后來開始的寫作生涯是悲迓的另一種存在?唯一的一次,我居然當眾在醉后唱了這悲迓!叭,昨晚你那唱的是什么,那么怪異的腔調(diào)?像是哭訴一般……”有人事后這么問。我素來在公開場合不多話,給人的印象是拘謹而怯懦,這樣的失態(tài)實為罕見,我全然不知道人家斂聲靜氣地聽我唱:“春天過去了,又一個春天過去了,親愛的,等你老了沒人要的時候,你就是我的了,就是我的了……”這個非著名的事件,成為了朋友圈中的一個笑料。然而,我深信,只要聽我唱過悲迓的人,面對那種從靈魂發(fā)出的聲音,一定會為之動容,那是怎樣的心如刀割啊。去年端午節(jié)的晚上,這伴我多年的悲迓忽然在南方的某個時刻遭遇意想不到的應和,它在我內(nèi)心迅速被擦亮,啊,這是一種隱秘的匯合,以至于我在那一瞬間有了輕微的眩暈感,那種從頭頂一直往下澆灌的凜冽,那種逶迤而來順著我的秘密氣脈直抵內(nèi)心深處的奇妙感,讓我驚呼:啊,這是誰在那兒唱?這是誰在唱?
在南方遭遇悲迓,這是我從未想過的。端午節(jié)那天晚上,我去東莞一個工業(yè)園做采訪——你的故鄉(xiāng)如何過端午節(jié)?帶著這樣一個無聊且毫無新意的采訪命題,我坐在了工業(yè)園廣場的小舞臺下面。主辦方組織了一臺晚會,來自全國各地的農(nóng)民工在這小小的舞臺表演家鄉(xiāng)過端午節(jié),小品、戲曲、舞蹈、說唱,氣氛非常好。在中場的光景,主持人沒有報幕,帷幕忽然緩緩拉開,一身白色連衣裙的女子跌跌撞撞碎步奔到舞臺中間,舞臺蒼白的燈光打在她清瘦的臉上,看不清眉目,但我看她形體的表情,已知道她滿目含悲,長舒廣袖的臂腕,一回頭,一跺腳,又跌撞疾走半圈,啟唇唱道:
列位君子啊,淚濕衣袖,趙瓊瑤牽小弟跌跪街頭,奴本是川東人書香之后,父母慈兒女孝歡度春秋,恨大伯趙炳南如同禽獸,為霸產(chǎn)施毒計把父的命謀,炳南賊他怕把陰謀泄露,將父尸拋下重臺說是酒醉墜樓。乳媽娘知隱情如實傾吐,無奈何奔河南把青天來求,包大人遭革貶我又落虎口,含冤女反成了階下之囚……
這是楚劇《四下河南》中著名的悲迓唱腔,我非常熟悉……我說熟悉,卻一時間對這樣的熟悉有一種一言難盡的復雜心理。臺上這女子,她開腔那句“列位君子啊……”在瞬間就懾住了我,濫熟的劇情,顯然我對劇中趙瓊瑤的故事根本就毫無興趣,那苦命含冤的美麗女子,于我,早已轉(zhuǎn)化成對悲迓審美最精微的把玩。這個女子,她非常清楚在這段悲迓應該表現(xiàn)什么,對于年年都唱的曲目,楚人對劇情不再關注,她要表現(xiàn)的當然不是劇中趙瓊瑤的悲情命運,而是——她個人,作為女子應該表現(xiàn)出個人的女性魅力。楚人捧角,定捧悲迓的角,捧的是這個女子表現(xiàn)出怎樣的個人氣質(zhì)。她開腔的那一句,在滲血的顫音里,是一種極盡嫵媚的撒嬌,她的眉眼、身段,是楚人已敗壞或者說已偏離了的審美——在悲迓里迷戀風月,迷戀蝕骨的色情味道。我覺得很多國人在對《西廂記》、《牡丹亭》這類戲曲的欣賞把玩中,也伴有這類頹艷的審美情愫。也許只有我才看得出來,臺上的女子,她唱得很騷。也就是說,她深諳此道,把悲傷唱出一種甜味,去撫摸受眾被慣壞的聽覺味蕾。只是在廣東,沒有人了解這樣的風情。她攝住我的,是因為,她的唱腔、身段氣質(zhì)非常像我前面提到過的,在我夢中出現(xiàn)過的那個女子,我的堂姐祝生,以致我恍惚間驚叫:那是誰在唱??
晚會散了,我順利地約到了她,給她做一個簡短的采訪。我這才看清她的樣子,一張清秀的刮骨臉,澄澈的單眼皮眼睛,鼻梁上撒有細密的淡雀斑,抿著的唇線稍微向下,略略的苦相,眼睛看生人,匆匆一瞥,就迅速耷下眼皮,想掩飾自己的拘謹。這氣質(zhì)毫無半點風騷風情的味道,我深知,這樣的人,只要進入表演,她就是另一個人,她骨子里藏有一個妖魔。湖北老鄉(xiāng)本是意料之中,如果說在東莞聽到楚劇的悲迓讓我吃驚,但聽這女子的陳述后,我竟激動地抓住了她的雙手。在廣東十一年,我從未遇到過如此近的老鄉(xiāng),她居然是我鄰村肖姓家的姑娘,兩隔壁,跟我們黃姓村莊只隔著兩三個橘園,啊,只是西塞的橘園在多年前就全被鏟平了,那里,現(xiàn)在是一排排豎著煙囪的煉鋼廠房。肖青衣,有意味的名字,二十七歲,在東莞一家五金機械廠打工。見我是故鄉(xiāng)人,她也回應了同樣的熱情。我清楚的是,肖家是楚劇的世家,曾祖父是唱武生的,演白袍將的薛仁貴得名,名躁一方。只是跟我家一樣,現(xiàn)在幾乎沒有人再唱戲了。她的戲自然來自家族的傳承,我問她,為什么還要堅持唱這楚劇的悲迓?回答讓我很震驚:為了賺錢呀。這句話從她嘴里說出來竟那樣理直氣壯,還明顯帶有一股鄙夷的神氣。唱悲迓賺錢?那是誰在花錢聽楚劇呢?我印象里,悲迓已淡出人們的視野多年了。它現(xiàn)在以什么樣的形式存在著?我絲毫不認為唱悲迓賺錢太過形而下,盡管這一回答已顛覆了我對她的那種諸如夢想、傳承以及靈魂訴求之類的文藝期許,我在瞬間意識到,我跟她氣息不對,是我太矯情了。采訪變得索然起來,在得知她是鄰村肖家的姑娘之后,我就先用西塞方言跟她說話,這是我唯一在春節(jié)回家時才有機會講的一種語言。在異鄉(xiāng),在那樣一個夜晚,它的每一個音節(jié)都生澀得讓人驚訝,這是從未有過的。果然,氣氛一下子熱絡了,她興奮地問東問西,做記者能賺很多錢吧,多少錢一個月,你在東莞買房了嗎,你用的是蘋果手機哦,把你的電話告訴我吧……我微笑地看著她,交談已經(jīng)被話多的她引到了這樣的方向,雖然我已沒有了興趣跟她聊起西塞,更不愿意再跟她談起悲迓,但僅僅憑她是會唱悲迓的肖家姑娘,就憑這個,我就愿意緊緊地擁抱她。
二
那晚之后,我再也沒有肖青衣的音訊了。直到年關的時候,我突然接到了她的一個電話,那邊大口地喘氣:“大記者,我是肖青衣哪!笔俏魅窖,這唯一的識別系統(tǒng)!拔疫沒有買到火車票,過年回不了家啦,你能幫我買到火車票嗎?”因為報社每年有為員工團購火車票的福利,我一口應承下來。她一定沒有想到我答應得那么爽快,這么遲打電話來求助,想必是對我不抱什么希望了吧,試探一下而已。我深知買一張火車票有多難,中國的春運,讓太多的人過年回不了家,讓從不下雪的南方比冰天雪地的家鄉(xiāng)更加寒冷。我們約好地點見面,我把票交給了她。誰知,她并沒有開口道謝,只巴巴地望著我,劈頭來一句:“我答應了兩個老鄉(xiāng),說我能幫她們買到火車票……大記者你……”
我被噎得一句話說不出來。半年多過去了,她竟胖了些,兩腮的咬肌豐滿有力,向下垂的唇線顯出一股蠻橫的狠勁兒來。見我不作聲,她突然大笑起來,那笑聲很放肆,仿佛在說,要是你買不到,就當我沒說過——這就是我們身在異鄉(xiāng)的人,常常說起的那種?幼约旱睦相l(xiāng)。一旦沾上,牛皮癬般甩不掉,一般來講,被老鄉(xiāng)在背后捅一刀并不是什么意外的事。顯然,這個肖青衣是個頑劣的潑主。在此之前,我曾遭遇過湖北老鄉(xiāng)借錢不還,在我處落腳臨走時順便摸走我的現(xiàn)金和手機;還有一個老鄉(xiāng),我介紹她到我公司上班,不到兩個月,她因搶別人的單被炒,不甘心,竟然在公司內(nèi)部網(wǎng)群發(fā)郵件揭發(fā)我利用職務之便,介紹自己的親戚和老鄉(xiāng)到公司各部門就職,并在公司拉幫結派,形成所謂的湖北幫……這么多年,我在廣東經(jīng)歷的事情兇險太多,我已強大到對這類小小的絆子毫無戒心的境地,我知道這些都傷不了我,是啊,似乎是,越來越多的東西已經(jīng)傷不了我了。比如……我的鄰村的會唱悲迓的肖家姑娘,如果她真的在背后捅我一刀。
我是一定會讓她達成所愿的。她樂得圍著我轉(zhuǎn)了一圈,雙手打著拱,朗聲用楚劇道白:青衣謝過了——那“了”字長長的拖音,無限柔媚,風情婉轉(zhuǎn),仿佛被另一個人附了身。我不禁一怔,正欲脫口說出一個名字,她已消失在人群中了。
四個人在農(nóng)歷的臘月二十九回的家。綠皮火車上一路的瑣碎、無聊以及肖青衣其人的極品、奇葩特質(zhì)暫且不表。但我獲知了一個重要的信息,肖青衣說她將在大年初四去市文化廣場唱戲,有專人請,說是春節(jié)這一趟可以賺足兩萬塊錢。我非常好奇,楚劇現(xiàn)在以什么樣的形式存在呢?到底是什么樣的人在迷戀悲迓?回到家,我們的西塞早已改成了街道辦事處。二十年前,我們的稻田被鋼渣和煤灰填平,大片大片的橘園被推土機隆隆鏟除,我們的土地和家園上蓋起了一排排豎煙囪的廠房,那里夜以繼日地在冶煉鋼鐵!我們裸身——一夜之間從農(nóng)民變成了工人,住進了鋼廠給蓋的職工宿舍樓。這是一個偉大的事件,農(nóng)轉(zhuǎn)非,這具有魔力的三個字改變了我們的階級身份。在我的印象中,所有的人都陷入了難以言表的狂喜中,對農(nóng)民的厭棄、對土地的厭棄是那樣露骨——我的兩個表哥幾乎同時甩掉了農(nóng)村戶口的未婚妻。城市,城市,這幾乎讓人暈厥的天堂,夢想之舟載著我們向那里飛駛過去,沒有一個人回望、眷念或者傷感。成為城市的一部分,我們那樣義無反顧,那樣徹底和決絕。二十年過去了,當我審視“城市化進程”這個新名詞,我發(fā)現(xiàn),太多根植于記憶的東西已漸漸模糊起來,它們將被歷史掩埋,甚至是,它們——從未存在過。當我回望,鄉(xiāng)村在洶涌的狂歡中崩塌,田地、水稻還有橘林淡出了我們的視野,悲迓的聲音也細瘦下去,漸行漸遠。我們穿上藍色的工裝,扣上紅色安全帽,脖上系著白色毛巾,與鋼鐵為伍,在爐前開啟驕傲的人生。我記得搬進樓房的那一天,西塞唱了三天大戲,在大院搭的臺,請的是省里的楚劇團,這樣的時刻,西塞人需要在悲迓那哀怨、悲凄的婉轉(zhuǎn)哭腔里感受一種精神的愉悅和撫弄,反復挑剔省劇團的演員一個眼神,一個轉(zhuǎn)身,一個蘭花指是否到位,精微、細致地把玩,寵溺著那已敗壞的品位與審美。啊,唱秦香蓮的,真是個妖精哪,小腰身扭得真好,那一聲聲的冤哪,直把人的骨頭都喊酥。喊化了去。畢竟是省里的專業(yè)劇團,果然是比自家的草臺班子好,印象中,那幾乎是唱得最好的一場戲了。夜幕下,湛藍的天空,月華如緞,星星眨著眼,清朗無風的夜,空氣純凈得沒有一丁點渣子。臺下是一片癡迷的啞寂,男人女人伸長脖頸,張著嘴,靈魂出竅。那臺上唱盡人世間悲歡離合,生死愛戀,一個個都瘋了般,盡顯魔態(tài),那悲迓哭得足以裂石,長長的水袖,直舞得人肝腸寸斷!昂雎牭媚咸扉T鼓樂聲囂,午時不到就問斬,天羅地網(wǎng)逃也難,難舍董郎上御道……”無人不曉的《天仙配》,唱了多少年,濫熟的唱腔,在那樣一個夜晚,卻如同第一次聽聞,空氣稀薄得仿佛一點就著,人們緊緊屏住的呼吸被繃在一根極細的弦上,仿佛只要一斷,人群的意志就會癱軟、崩潰。后來,我無數(shù)次地回憶起那場戲,我意識到,悲迓在向我們慢慢告別,那最后盛大的謝幕,隨著我們即將成為城市人,那一聲聲如訴如泣的悲迓為我們畫上了句號。在以后的二十年里,我不知道,人們是如何強忍著不斷發(fā)作的戲癮,如何在夢里一遍又一遍回味唱悲迓的那些個小妖精。成為一個真正的城市人,需要漫長漫長的歲月,甚至需要幾代人潛移默化的濡染和浸潤,才能徹底洗凈骨頭里、血液里的泥土的氣息。而悲迓就是卡在我們通往城市精神之路的一根魚刺。在最初的時刻,每往前一步,它就會讓人隱隱作痛。我知道,直到有一天,這樣的痛會徹底消失。
我以為現(xiàn)在已接近消失了。大年初三晚,肖青衣來電說,明天上午十點在文化廣場楚韻閣茶館開唱,請我準時到達。啊,我有多少年沒有看過楚劇了,十幾年了吧。在廣東,我倒是應邀去看了幾場粵劇,但幾乎每場都中途離開了,我進入不了,甚至連粵語,我依然無法發(fā)出一個音節(jié),面對我刻意拒絕廣東話的指責,我只能沉默著,我知道我身體里關于楚人的氣息與血性已越來越少,我什么也守不住。窗外開始下雪,祠堂的祭祀漸次散去,故鄉(xiāng)的年味,在肅穆莊重的祝福聲里反復將我熏染與濯洗,我的耳根與心眼,在此時愈發(fā)潔凈。我精心地為肖青衣封了一個紅包,明天她就要在臺上釋放她身體里的那個妖精了。唱的是《斷橋》,開句應該是:小青妹慢舉龍泉寶劍哪……恍惚間,我的腦中映出了我的堂姐祝生舞袖疾奔于臺前的情景。祝生死了十幾年了,在她那薄薄的命里,與我映照的,是一句很絕的話:小女子口吐鮮血,氣絕身亡。這句話,是我不敢正視的。那是一雙凌厲的、利劍般直攝靈魂深處的不死之眼,我時常能感受到它灼熱的注視。是的,我沒有決絕之勇。我在妥協(xié)中茍安。
初四的那天早上,天放晴了,雪光刺得人睜不開眼,窗前有鳥彈落枝上的雪花。去看戲,得盛裝,跟舊時女子一樣,懷著小心事,去戲場相中如意郎君,少女時代,我印象中的戲場,從未缺席過后生們?yōu)楣媚锎蚣艿囊笆潞推G事。但我此番去,似乎是出于好奇,我放下了狐皮大衣,換了件大紅的羽絨服,驅(qū)車趕往文化廣場。
楚韻閣裝修得古色古香,木屏風半開,迎面的吧臺站著兩個著中式小襖的姑娘,盤著頭,滿目含春,對前來的每一個客人都點頭問新年好,然后驗票。我報出了姓名,兩個姑娘笑著對我說,黃小姐請。我徑直往里走,掀開一個珠簾,四下一看,開放式的茶座格局,四人圍坐木幾,茶點、水果裝盤,人聲喧嘩,人們在笑聲中道著新年好。我抬眼一看,好一個精致小巧的戲臺,琴師與掌板已就座,他們調(diào)試著胡琴,或在耳語,暗紅的長絨幕閉著,中間掛著一張不大的海報,寫著今日演出的曲目。我無處落座,沒有找到一個熟識的人,我一下子就發(fā)現(xiàn),人群里,沒有年輕的臉,沒有青春的身姿。我看到了皺紋、白發(fā)和臃腫的體型,各地很偏的地方口音在這里交匯,我努力地尋找西塞口音,然而卻沒有。我忽然明白了,城市周邊縣、鎮(zhèn)區(qū)的戲迷涌到了這里,他們的身上,依然有著濃厚的鄉(xiāng)鎮(zhèn)氣息,很多人是大老遠地趕來的,穿著丑陋而厚重的仿皮鞋,鞋底沾滿了從鄉(xiāng)村帶來的黃色泥漿,口音很沖,無遮攔,大著嗓門拉家常,仿佛置身于集貿(mào)市場。為了看戲,刻意穿的新衣,褲子新燙的折痕筆直而僵硬,笑容里,有一種朽木逢春的欣喜,非常純凈。他們也只有在過年才奢侈一回花錢看戲吧。即便此時有著這么好的人氣,但楚劇的沒落幾乎是定局。這群步入老年的農(nóng)民應該是楚劇最后的擁躉者。我掃了一眼戲臺,楚劇的命運本身就是一曲悲迓啊。
帷幕很快就拉開了,掌板急促地響起,這次肖青衣是扮上的,一身白衣,從側邊倒步背對觀眾踉蹌到臺中,原來是演《斷橋》的全折,小青和許仙也上場。肖青衣轉(zhuǎn)過臉來,半遮袖唱道:在金山只殺得心驚膽破——只消一句,我就知道她被妖魔附了體,口吐鶯聲,嬌滴滴,身段婉轉(zhuǎn)風流,字字帶淚,顧盼間,早把那看戲的人魂魄都勾了去。這樣的商業(yè)演出,她似乎更賣力了,把她的妖媚發(fā)揮得淋漓盡致。我確信,肖青衣受過專業(yè)的訓練。然而,她卻選擇了去東莞的五金廠打工。
《斷橋》本來是極好看的一折戲,當肖青衣的悲迓唱到:小青妹慢舉龍泉寶劍哪,叫許郎你休害怕妻有話言。你妻不是凡間女,妻是峨嵋一蛇仙……掌聲響起,我站了起來,忽然很感動,喉結聳動。我多么希望這是我姐姐祝生的舞臺,祝生每每在唱“小青妹慢舉龍泉寶劍哪”時,那個“哪”字,她仿佛因哽咽被嗆住而中斷,后用哭腔銜起的一種特殊處理,肖青衣這里沒有,那應該是祝生自己獨創(chuàng)的。戲唱完了,演員謝幕,下臺來跟觀眾握手。我看到一些中老年男人涌了上去圍住肖青衣,一個一個的紅包遞到她手上,贊不絕口的溢美之詞。此刻,她是明星,她根本就沒有注意到我,我看見她笑得完全沒有教養(yǎng),陶醉在贊美中。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看上去是鄉(xiāng)村干部的模樣,腆著肚子,他滿臉的橫肉已松弛,瞇縫的雙眼卻閃著異光,他居然伸手去擰肖青衣的臉蛋,這個動作猥瑣極了,然而肖青衣一直未能收攏她的笑:干嗎呀,你討厭——接著,這個老男人把手搭在肖青衣的背上,眾人簇擁著走出茶樓。
人都散盡了,場子是一片狼藉。我的心荒蕪得像一片廢墟。忽然間,一股幽憤之氣盈于胸中,我開口唱道:小青妹慢舉龍泉寶劍哪。那“哪”字沒上去,它突兀地斷了,停在半空,四周寂然無聲,我的眼淚流了出來。真是的,又不是意料之外的,我怎么還是抑制不住悲傷?
三
我的祖父年輕時在臺上是落魄的書生,是賣身葬父的孝子董永,是辨不清祝英臺女兒身的梁山伯……他搖著白扇,帶著書童,在陽春三月之時赴京趕考,一路閱盡江南美景,風流無限。然而他總是能被天仙或者富家女看中,總是不可避免地要與之私訂終身,然后上演各種恩怨情仇。如此拙劣的故事,惡俗的情節(jié),他唱了一輩子,還無可爭議地成為戲班的領頭。文章寫到這里,我開始抑制不住地一陣陣戰(zhàn)栗。我即將開始寫“那個時候”了,我要寫到我的西塞,我的悲迓,我還將要寫到一個女子。往事畫卷般地鋪開,因為激動,我看到的是,語言的紛紛逃跑,而意象紛呈不暇。這一切如今都不在了,時過境遷,人們通常是如何描畫曾經(jīng)的美好?人們通常是如何寫出消失?
我得從長江說起。西塞臨江,著名的西塞山伸進長江,截面是峭立的峰豎在江面上,劉禹錫作詩說:王濬樓船下益州,金陵王氣黯然收。西塞人是從來不叫長江的,我們叫河,去河里洗衫,去河里搬罾。這河每年有一大盛事,在農(nóng)歷五月十八日那天龍舟下水。楚國大詩人屈原投江,楚地老百姓扎了雄偉大龍舟,載滿食物,將龍舟推入河里,漂至下游。大意是:魚兒啊,給東西你吃,你就別再吃屈原啦。原本簡單的祭祀活動演變成盛大的農(nóng)事祈福、驅(qū)瘟除惡、消災許愿的古老習俗。楚地豐饒,龍舟盛會自然也是鮮衣美食、縱情聲色的狂歡。啊,原諒我克制不住自己在此處著墨過多,我已經(jīng)有十幾年沒有見過這個盛會了。五月初五一早,用公雞的血開光,點上長明燈,打醮守夜,道士日夜唱頌,出宮,巡游,然后下水——戲就開鑼了,七天七夜。但說到悲迓,卻似乎比楚劇更廣泛地存在于民間的日常中。楚地素來巫氣甚濃,招魂、哭喪悲嫁唱的卻是楚劇悲迓的腔,唯有哭,才能表達楚人決堤的情感。然而這是西塞一年中看戲的時節(jié),又逢大端午節(jié),大地的熱氣在翻涌蒸騰,盛夏的情欲像釋放出的濃郁體味在空氣里經(jīng)久不散。潮涌般的人群,成堆的小販擠在江堤腳下,叫賣糯米酒和清甜的黃李子,兩百米的堤沿,一排泥爐子在傍晚燃起煤球,鋁鍋里煮著羊角粽子、鹽水花生、紫香芋、綠豆湯,還有甜膩的藕粉糊。年輕女子發(fā)梢插著新鮮的艾葉或沾著露水的梔子,她們的眼睛很活潑,欣喜而慌亂,像被清水洗亮,她們成群結隊地走過,身體里最隱秘的美,只為那一刻綻放。那時農(nóng)事已歇,直等大戲看完下田搶收早稻。
家里自四月初就開始備戲,晚飯后,在祠堂門口的大院里,祖父就張羅出演的人排戲。八個村,八個姓,為了龍舟盛會的大戲聚在一起唱練到午夜。院墻邊,殷紫的洗澡花開出墻頭,香氣氤氳流連,要是拿罐子封起來,大概可以釀酒吧,是要醉倒人的。蛙鳴鼓噪,月華如水。我和大我三歲的堂姐祝生赤腳爬到一棵高大的老樟樹上,晃蕩著腿,對著下面的行人吐痰,聽大人們排戲。啊,我們無法無天的童年。小腳的祖母先炒香了大麥,磨細,把泡制好的大麥茶恭敬地遞到年長的師傅手中,她穿絳色香云紗大襟褂,執(zhí)長煙槍,這個老戲精,扭得一腳漂亮的蹣跚步,能唱高亢的老旦。我家黃姓每每有七八個人上陣參演,叔父、嬸娘、堂兄、堂姐,而我最小的堂姐祝生在她十五歲那年就上了臺。
祝生的戲是聽來的。每每學會了一段,就拉著我回房間唱給我聽,手眼身法步像模像樣。我吃驚地看著她,她這個人,怎么一唱起戲來,像是變了個人?恍惚間,似乎有一道秘密追光在她頭頂。那通身的氣派是渾然天成的,她仿佛天生就會唱戲。祝生十四歲忽然有了明艷的臉,眉眼漸開,那個夏季,她身上散發(fā)著一種古怪而好聞的氣味,很像酵面發(fā)過了頭,有點酸酸的甜腥味,從她身體某個隱秘部位散發(fā)出來,而且她的眼睛很有內(nèi)容,就是這內(nèi)容,讓我再也看不懂姐姐了。戲班的行頭、戲服全都由祖父保管,那些碩大、沉悶的黑箱子放在谷倉里,祝生偷來鑰匙帶著我進去,把黑木箱一個一個地打開,樟腦的氣味迎面撲來,我姐姐興奮地抱了我一下,箍得我骨頭都痛了。這行頭,祖父寶貝得要命,一年要曬多次,這些流淌著光的綢緞太金貴了,不好侍候,動不動就長霉點。每次扛到谷場去曬,場面很是壯觀,拿竹竿撐開曬,五彩斑斕的錦緞繡花戲服迎風獵獵翻飛。我對每一件戲服都心生畏懼,它們是有靈的,它們經(jīng)常竊竊私語,念著咒語。我從來不敢靠近,分明感受到它們身上有不可知的邪惡力量,尤其是那種深紫或漆黑的蟒袍,因為靈魂的厚重或者滿腹心事,它們一動不動地掛在竿上,像慍怒的眼,我覺得它們有刻意吸走我魂魄的意圖和居心,F(xiàn)在我們兩個置身在這一堆復活的靈魂中,我嚇得緊緊地抓著姐姐,哭喊著我們回去吧。我姐姐猛地甩開我:你這么個惡人,還有怕處?我怔住了,我跟我姐姐自小被大人稱為“瘟神”,作惡無數(shù),經(jīng)常在外面打架惹禍,弄得一身傷回來,下手又狠,姐妹兩個把人家打得遍體鱗傷。我們被大人捉住,雙雙放在谷場大太陽底下曬,小腿肚被麻條刷得血印子一道一道的,我們立在那里不告饒,不挪地,天黑了也不進屋,每次都是大人們妥協(xié),把我們拖進屋里。是啊,我怕什么,黃祝生這惡人不是跟我在一起嗎?
我姐姐挑了件白色滾藍邊的戲服套在身上,她抖抖水袖,然后正色地對我說:“紅,你來看看,我是不是比陳××唱得要好。”陳××是當時最紅的正旦,唱得好,人很騷,一堆男人圍著她。多少年了,我想起這句話,心里炙炙地痛著,在那樣一個傍晚,我的姐姐身量未足,還未登過臺,她說全西塞沒有一個人比她唱得好。我看著她,只覺得那件白色藍邊的戲服活了過來,有了靈氣,她被趙瓊瑤附了體,在谷倉中間,她的身體開始密集地打旋,然后推開長袖,疾走,收攏,斜甩左肩,半掩面,低首顫音唱道:列位君子啊,淚濕衣袖,趙瓊瑤牽小弟跌跪街頭……這是楚劇《四下河南》中的悲迓部分,開句亮相太驚艷了,我姐姐的聲音純凈,如鶯初啼,然而卻大氣有沉淀感,絲毫沒有初學者的稚拙。她借鑒了舞蹈手法,出場做、打是她獨創(chuàng)的,營造出人物內(nèi)心悲憤、無奈又無助的情懷。我著迷地看著她,她是那樣陌生,我們天天膩在一起,她如何具備了這一切?俯仰間,我發(fā)現(xiàn)她居然有了一個玲瓏的身段,蓓蕾般,正以百合花的姿態(tài)開放。
我忽然一回頭,竟看見祖父站在門背后,他來了多久了,我們?nèi)徊恢獣。祝生唱的全是悲迓,她唱了《四下河南》、《寶蓮燈》和《斷橋》,我沉迷其中,幫著應和鑼鼓,咣起咣起咣起,咣切咣切咣咣切——我驚訝得合不攏嘴,祖父帶著意味深長的微笑朝我們走來,祝生收起長袖,挑釁地看著祖父,看這光景,祖父沒有暴跳如雷,似乎不會責罵我們了。我們的祖父戲唱得好,一生被人捧著,有著可怕的壞脾氣,但是素來溺愛我們姐妹。按他的說法是,這倆女娃心氣高,任誰也買不動。我姐姐唱戲的天才被祖父發(fā)現(xiàn)了,他如獲至寶,在那個時候,祖父就已經(jīng)感嘆,楚劇后繼乏人。年輕人開始迷戀喇叭褲和錄音機,跳迪斯科。很多年之后,我做了記者,采訪了市戲曲協(xié)會的會長,這位會長寫了很多關于楚劇的論文,積極探討楚劇的改革與發(fā)展。他長得白白凈凈,有點娘娘腔,一看就是一個戲里人,言談舉止有一種舞臺的做派。他把楚劇的沒落歸結于政府的不夠重視,沒有撥下足夠的資金來發(fā)展。他攤開手優(yōu)雅而無奈地說,沒有錢,能做什么呢。我笑了,搖搖頭嘆了口氣,這般淺薄的言論竟然不如一個已死去多年的老農(nóng)民。我的祖父很早就說,楚劇必將死于農(nóng)村的城市化。不僅楚劇,還有流傳幾百年的習俗、審美,甚至包括西塞方言,所有這些都必將成為楚地的一曲悲迓!如今這個叫塞壬的女子,她過于細瘦的筆,如何能寫出這份沉重與悲壯!
因為悲迓的異質(zhì)植入童年,植入成長,我悲喜皆哭的性情緣于楚地,緣于那個叫西塞的地方。我咯血的書寫里,所有的詞根都指向那個叫紅的女孩,那個時候,她只有西塞,只有鄉(xiāng)村,也只有悲迓,然而卻不知憂傷為何物,那些最好的時光只屬于紅。我不知道祖父發(fā)現(xiàn)了天才的姐姐是否有過深深的憂慮,在悲迓的暮光里,竟開出了一朵明艷奪目的鮮花。那一年的大戲,祖父親自上陣跟我姐姐一起排的,唱的是《百日緣》。我一個人坐在高高的樟樹樹杈上,看著前來圍觀的人群,里三層,外三層,看黃老師傅跟他孫女的對手戲。我百無聊賴地晃著小腿,沒有什么能阻擋姐姐要唱戲的決心了。五月十八的晚上,我姐姐平生第一次上了臺,妝是祖母畫的,非常漂亮,眼角向上揚起,兩腮胭紅,額妝是她一直最喜歡的銅錢頭飾。此時的祝生,沒有人能認得她,一入戲,她如同換了一個人,那神采,那通身的氣質(zhì),裊裊婷婷,欲說還羞,宛如被附了體。十五歲,上初中二年級,聽說今天上臺,她班上的老師同學都前來捧場。姐姐在后臺興奮地與同學聊天,她做作地捂著胸口表示好緊張。而我知道她胸有成竹,厚積薄發(fā)。今晚是她的主場。
我不知道有沒有人跟我一樣,在那晚的戲里,我只看見我姐姐一個人在唱,更奇妙的是,我姐姐祝生本人似乎無視他人,把舞臺當成是她個人的專場。大量的改編,身眼手法步,包括唱腔的某些細節(jié)的處理,她把《四下河南》這個傳統(tǒng)曲目唱得既陌生又熟悉,她用從電視上看來的現(xiàn)代舞的技法營造出強烈的舞臺效果,驚聞噩耗,晴天霹靂,如風雨大作般的內(nèi)心悲憤,含冤女趙瓊瑤有了一個嶄新的面目與靈魂。我剛剛完成了小考,十二歲,我像一個專家那樣讀懂了我姐姐的趙瓊瑤。我相信那個晚上,臺下的老戲迷們一定也讀懂了這個年輕的趙瓊瑤。我一直隱約感受到姐姐祝生身上有一種隱秘的光,平?床灰,但偶爾會驚鴻一現(xiàn),但是那晚之后,這種光就完全無蔽地敞開了,她向你走來,那就是一個發(fā)光體向你走來。
祝生在西塞紅了,她沉醉在明星般的虛榮中,沒有什么能動搖她唱戲了。而我竟迷上了閱讀,這孤獨的漫漫長旅,一頭扎進各種各樣的閱讀中,我跟我姐姐開始了各自面目清晰的人生取向。那個時候,我跟我姐姐多像啊,烈性、不馴、敏感而自尊。然而,我終究是一個處處得以妥協(xié)而茍安的俗人——我活得多聰明啊。十九歲高中畢業(yè),我姐姐要去考省楚劇團,她需要更大的舞臺。然而,在這個時候,城市來了。我們的稻田和橘園已被征用,大冶鋼廠給我們的補償是城市戶口,并招我們進工廠。城市給人的內(nèi)心造成多大的震蕩與狂喜的混亂啊,我從未感受到人心竟如此地卑劣,人們瘋狂地去派出所改戶口的年齡,有的人匆忙結婚,有的人決絕地退婚。人們把自己的房子臨時加層,以便拆遷后分到更大的房子,并急于跟“農(nóng)民”這兩個字劃清界限。農(nóng)轉(zhuǎn)非,一場農(nóng)民的精神勝利,在這場狂歡中,有一個人對即將成為城市人不屑一顧,我的姐姐祝生去考了省楚劇團,她拒絕填表進工廠。她在臺上越發(fā)大氣,臨場發(fā)揮、即興改編爐火純青。十九歲的她清瘦,柔弱,腳尖碎步起舞有仙姿,眉宇間有倔強的意志,她清亮的大眼睛里,時常掠過一絲陰翳,但轉(zhuǎn)瞬即逝,也許因為唱悲迓的緣故,臉略略地苦相,細長的脖頸,孤單地支著時!白髢A”的大頭顱,使她的身影看上去很像一只安靜的充滿哀傷的鸛鳥。
我的伯父——他前幾年去世了,大概是一直活在痛苦的煎熬里吧。他在那一年做了那樣一件事,去省城的楚劇團花錢阻撓了學校錄取祝生。我們家包括祖父在內(nèi),他們對唱戲的看法是分裂的,祖父一生嗜戲,并引以為豪,然而他骨子里卻認為唱戲是卑微的行當,甚至不如農(nóng)民。祝生堅定地說今年沒考上,明年再考。伯父急了只得說,你死了心吧,趕快填表進工廠,楚劇團永遠也不會錄取你。他不知道,那一瞬間,我姐姐的世界就一片漆黑了。她開始細致地準備著那件事,妝好,穿上白色滾藍邊的戲服,然后喝了農(nóng)藥。我在市里讀書,一路趕回家,祝生已入了殮,她筆直地躺在門板上。我身后不斷傳來人們在議論她死時的情景,口角都是血,在唱著悲迓。在地上翻滾,遲遲不肯咽氣。非?膳碌氖,這個畫面我如同親歷了一般,在腦中異常清晰逼真,多少年了都是如此,我的姐姐她是如此不甘,于我,這是一種可怕的暗示。沒有人能懂這是一種真正的貴族尊嚴,我害怕這種心靈質(zhì)量的比照,在我看來,我姐姐的死將照著我未來的人生,我自覺自己具備那種靈魂的質(zhì)地。我感覺到,我姐姐祝生的死,作為戲曲,楚劇的悲迓式樣,于我已經(jīng)死了。但在我心里,悲迓卻以另一種形式存在著——做一個真實而純粹的人。
四
然而悲迓將不再唱起。然而所有的顧惜已歸塵土。在這個世界上,還存活著多少人會唱悲迓?在我看來,它早已不是把玩的戲曲。當我在廣東流浪,當我歷經(jīng)人生的大喜或者大悲,我會無意識地唱起悲迓,自編唱詞,獨自高蹈,在無人應和的孤獨里,我保持著楚人最古老的抒情。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刻意保留它,但我知道它永不消失。不論我是農(nóng)民,還是工人,抑或成為一個作家,對悲迓的理解不會改變。當我開始寫作,我的血、我文字的性格、我的氣脈在漢語里逐漸還原成我最初的模樣。如果在異鄉(xiāng),我碰到了這種真性情的人,或者我在一本書里讀到了類似充滿血性而激越的文字,那么,請允許我把你劃成自己的同類,并深情地喊你,親愛的老鄉(xiāng)。
選自《人民文學》2013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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