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宰相府的萏辛院里早早燃起琉璃紗燈,燈影挪動,輕煙裊裊。廂房內(nèi),滿目的精雕漆金箱柜。做工精巧的嵌金銀絲銅鏡里,模糊地映出休休纖柔的身影。她正埋頭整理從老家?guī)淼囊挛,一點胭脂紅映在她的面上,越發(fā)有著別樣的光華。
外面?zhèn)鱽韼紫螺p微的腳步聲,休休緊張地抬頭,只見丫鬟燕喜小跑著進(jìn)來:“小姐,別收拾了,二夫人來看你了。”
休休一驚回望,只見兩名環(huán)髻小婢執(zhí)燈引路,二夫人柳茹蘭由貼身丫鬟翠紅攙扶著,穿花拂柳緩緩而來。休休忙出門施禮,柳茹蘭輕輕將她扶起,微笑道:“白日已經(jīng)行過大禮了,你我現(xiàn)在是自家人,不必拘謹(jǐn)。”
休休光顧著小聲應(yīng)了,卻不敢抬頭。眼前的二夫人,紅黃雙色錦衣逶迤垂地,妝容精致凝淡,鬢側(cè)斜簪如意步搖,燈影下絢麗流光,優(yōu)雅到了極致。身上那股似有若無的清香順風(fēng)而來,幾乎是無孔不入地滲透到休休的五臟六腑,頓時讓人連呼吸都停滯了。
都城的貴婦人,都是這樣的吧?
柳茹蘭也在默默地端詳著休休,心里有了莫名的喜歡,笑意浮在嘴角。
“已經(jīng)來了幾天了,可否住得慣?”她親切地問。
休休說聲“是”,趕緊又謝了。
“南方的水土確實養(yǎng)人,瞧這孩子水靈靈的。”柳茹蘭拍拍休休的臉蛋,拉住她的手,輕聲細(xì)語道,“別害怕,這里就是你的家。有什么為難的、缺什么,盡管來找我。你是相爺?shù)母膳畠,自然便是我的女兒了。這么乖巧的女兒,上哪兒找去?”
二夫人的手柔軟溫潤,不像天際母親那般粗礪,除她之外,休休未曾感受過其他女人給予的溫暖撫摸。便是她的親生母親,也從來沒有。
柳茹蘭環(huán)視房內(nèi),看見休休的那堆衣物,便吩咐兩名小婢:“這些衣物小姐用不著了,收起來拿走吧。”
她本是好意,豈料休休驚兔似的跳起來,擋住小婢,緊抱住衣物不放,抑不住地驚呼:“不要拿走,它們都是我爹給我的!”
屋內(nèi)的人都無措地望著,柳茹蘭連忙支開了小婢,勸慰休休道:“不拿走,不拿走。都怪我沒問個清楚便自作主張,這是你爹給你的,自然要好好保存。天色不早,而且快要下雨了,我先回去,待明日再來看你。”
她特意關(guān)照燕喜幾句,待廂房門窗都關(guān)上了,才放心地離開。
一路上,柳茹蘭回想剛才休休的舉動,心下不免恍惚。翠紅見夫人如此,不禁低聲道:“一驚一乍的,以為是什么寶物呢!夫人,那姑娘長相尚可,不過土了點,想必窮慣了。”
柳茹蘭緩緩開口:“休得胡言。老爺相中那姑娘,并大老遠(yuǎn)地將她迎進(jìn)相府,自有他的道理。”
沉吟片刻,她嘆息說道:“比起旁系族人,沈家人丁并不算興旺。長房所生的那兩個女兒極為普通甚至有些丑,并不討喜,相爺早早讓嫁了人。那位休休姑娘純樸又天真,眉目清秀可人,不像官宦人家小姐嬌滴滴的,倒讓人心生三分憐憫。”
“夫人的意思是,您真的認(rèn)她做干女兒了?”
“有總比沒有的好。相府這兩年太清靜,出個嬌女會熱鬧些。只是可惜,不知道休休的親生父母都是何人?她剛進(jìn)府的時候,頭上插著小白花,想必父親去世不久。老爺不說,我也不必問。唉,看來是個苦命的孩子!”
一夜秋雨之后,天色比以往潤朗,整個都城望過去天清景明,氣派壯觀。而蕭詧所在的皇宮更是沐浴在陽光下,清風(fēng)漫卷,滿天花粉飄香,地面上、臺階上,落花紛紛堆成陣。
翎德殿內(nèi),空氣卻是異乎尋常的緊張。殿宇下仍燃著琉璃宮燈,漆金锃亮的地磚上人影綽綽,無數(shù)內(nèi)侍宮女包括太醫(yī),都在殿內(nèi)悄無聲息地走動。沈不遇一身朝服躬身而立,望著眼前的一切,不由得露出焦慮之色。
年近半百的梁帝蕭詧斜靠在龍榻上,先自爽聲一笑,寬大的明黃色衣袖一揮,跪滿一地的太醫(yī)、宮人便躬身而退。
“這些奴才真多事,連朕咳嗽的一口痰也要研析半日。”蕭詧朝著沈不遇笑道,“只是見點紅絲,上了年紀(jì)而已,不礙事,愛卿不必緊張。”
沈不遇腦門已是涔涔汗珠,道:“皇上的安危涉及江山社稷,微臣不得不替皇上著想。”
“愛卿應(yīng)該懂得朕最擔(dān)心什么。”皇帝緩慢起身,攥住沈不遇的手腕,語重心長道,“想當(dāng)年,你和鄭渭追隨朕,一文一武,助朕打江山平叛亂,何等快活!朕一直拿你們當(dāng)兄弟,可是定國公位高權(quán)重,朕不得不給予優(yōu)容。到如今定國公雖死,穆氏勢力過大,黨羽遍布,立太子之事難以定奪。”
沈不遇極善察言觀色,料透皇帝的心事,正言提醒道:“皇上,臣權(quán)過重,下者驕上,須防有不臣之心啊。”
皇帝憂患重重,頻頻頷首:“愛卿所言甚是。凡事豫則立,不豫則廢,立太子的事早晚得定下來。你知道韶兒為人愚拙難成大器,巋兒天資聰慧卻生性乖張,灝兒忠厚老實不諳世事,余下的皇兒羽翼未豐,少不更事……”
沈不遇明知皇帝的意思,卻也不敢直說,只有拱手答道:“微臣誠惶誠恐,皇上必有定奪。”
果然蕭詧接著又說:“只怕以皇后家的勢力,朝中必有相應(yīng)大臣,何況韶兒又是大皇子。一旦朕立巋兒為太子,怕反對者眾多,到時候不好辦啊。”
沈不遇這才不緊不慢道:“皇上英明。依微臣之見,此舉不能操之過急,待逐漸減弱穆家的勢力,再靜觀諸大臣的反應(yīng)。到時候諸臣猜出皇上的心思,也就不再有異議,皇上也不急于一年半載的。”
蕭詧滿意地捋了捋龍須,重新開了笑顏:“知子莫若父。巋兒年紀(jì)太輕,紈绔任性得很,都是朕嬌慣的。你是他小時候的授業(yè)恩師,一定要輔之以正道,多教導(dǎo)教導(dǎo)他。”
沈不遇一聽自然大,面露難色。
蕭詧一看沈不遇的神色,不禁哈哈大笑,拍拍他的肩膀,道:“為難了是不是?連老師也管不了誰又管得住他呢?”頓了一下,蕭詧似是自言自語道,“是得有人管管他了。巋兒今已十八歲,尚未選婚,弱冠之年即選皇子妃。社稷事重,由不得他胡來。”
“皇上,這事讓祠部去辦。”
“嗯,到時可令祠部操辦,從正二品以上的王公大臣家里多挑選幾個。記住,千萬提防穆氏一族。”
“臣明白。”沈不遇拱手應(yīng)諾。
“對了……”眼看著沈不遇躬身退出,蕭詧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道,“聽說最近愛卿收了個義女?”
“是。”
“愛卿的眼光一向不錯,多大了?”
“十五歲了,鄉(xiāng)野女孩子,沒見過啥世面。”沈不遇謙卑道。
蕭詧開玩笑道:“璞玉渾金!玉不雕不成器,好好調(diào)教必是一塊好玉。有空帶她進(jìn)宮來陪蓉妃說說話,巋兒也會見到的。至于以后,那要看孩子們的緣分了,如若有那么一天,你我成了親家,哈哈……”
皇帝愈說愈開心,臉上絲毫不帶病容,日光透過龍紋燈影,滲出吉祥。
從翎德殿出來,沈不遇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抬頭望了望霞光萬丈的蒼穹。天空中高飛的雁陣齊整整掠過,他的眼角頃刻布滿了笑紋。
沈不遇輕車熟路地往前走,前面便是飛檐三重,崢嶸崔嵬的萬福閣,西順山樓,幾株棠梨枝葉茂盛濃密,微風(fēng)吹得柳絮紛飛,蓉妃的雯荇殿就在眼前。
一個女人二十個芳菲年華便都埋葬在這座殿閣中,如今韶華漸逝,殿閣也就成了皇宮里不再耀目之地了。荷池依然是荷池,舒卷的綠荷上壓滿了水珠,仿佛知道在太陽猛照下命數(shù)已盡,漫無目的地拼命滾動著。
內(nèi)殿,貼身宮婢敬完碧螺春便鞠躬退出。
蓉妃端然而坐,歲月的流逝并沒有在她身上留下多少痕跡,依然妍姿俏麗,艷如桃李。尤其是那雙鳳眼,雖然已經(jīng)失去了年輕時的清幽,卻依然顧盼生輝,讓人久久不能移目。
沈不遇想起另外一個人來,那雙眼睛,如一汪潭水,清澈透著天真。
“表哥,皇上怎么說?”蓉妃輕喚道。
沈不遇從淺思中緩過神,這次他不想隱瞞什么,何況這是蓉妃最關(guān)心的。于是輕咳一聲,應(yīng)答:“皇上的意思,想立太子。還有,不能由著三殿下的性子來,等他弱冠之禮一過,一定要給他找個皇子妃。”
“這太好了,皇上向來對巋兒的事最上心。只是……你看我多失敗,連唯一的兒子也管不好。”
“娘娘可以和皇上多商榷,畢竟這是皇上的家事。”
“我已有一個月沒見到皇上了。”蓉妃顯得尷尬,眼里流露出一絲憂郁。
“娘娘多保重。”沈不遇不敢正眼看她,壓低著聲音,“皇上昨夜痰里有血絲。”
蓉妃“哦”了一聲,眼神暗淡。雯荇殿里立時闃然無聲,天青色的蟬翼紗外偶爾有微風(fēng)拂過,發(fā)出窸窣的寂寞聲響。
“你將她收進(jìn)來了?”過了片刻,還是蓉妃打破了彼此的沉默。
“來了好幾日了,臣將她安置在萏辛院里。一來那里僻靜,二來防止外人驚擾。”
蓉妃微微而笑,眸中透出難以言喻的迷離神光:“以前在沈家,我在萏辛院一住便是兩年……”她回神,又不禁低嘆,“可憐的孩子。過些天把她帶來,先見個面也好。”
“娘娘放心,臣自會安排。”
兩人又嘀咕了一陣,眼見時辰不早,沈不遇便躬身告退。
蓉妃孤獨地站在殿外,望著沈不遇離去的背影,棠梨樹下落英紛紛揚揚,空氣中彌散著花木的芬芳。惆悵了一會兒,她轉(zhuǎn)身移步內(nèi)殿,慢慢坐到花梨木交椅上,那里似乎還殘留著沈不遇身上的余溫。二十幾年物非物,人非人,她終須倚靠著他,正如他也是。
打定主意,她喚過婢女,緩緩道:“去三皇子宮。”
由雯荇殿到蕭巋的住處還有很長一段路,但過了甬道就必須下輦步行。日頭直射下來,眼前的金色琉璃瓦熠熠生輝,飛檐直插云霄。蓉妃走了數(shù)十步,嚴(yán)妝之下的額頭已是布滿細(xì)密的一層汗。
算來,這樣走著看兒子的機會也不多了,皇上已在外面大興土木,巋兒即將擁有自己的宮殿了。皇上這樣的恩賜,一半出于寵愛,一半是給天下人看的。
蓉妃邊想邊走到了內(nèi)苑月洞門前,只聽見一聲高喚:“曹硯容!”
轉(zhuǎn)頭時,只見抄手迂廊處璨金華蓋浮動,皇后在大批宮女的簇?fù)硐,錦緞一般鋪向這里。華蓋下皇后濃艷的眉目緊皺,望著蓉妃一臉怒氣。身邊緊隨的大皇子蕭韶苦著臉,無辜地吐了吐舌頭。
蓉妃被那尖銳的聲音刺得微微一震,隨即屈膝施禮;屎笠惶骂M,冷冷睥睨著蓉妃:“看看你養(yǎng)的好兒子,把韶兒的紫藍(lán)金剛鸚鵡騙了去,說拿去逗樂就不還了。那鸚鵡是吐谷渾來使進(jìn)獻(xiàn)給本宮的,全梁朝也就這么一個珍稀物,倒被你兒子耍猴似的拿去玩。他不還,本宮找你做娘的要!”
一旁的蕭韶忙插話道:“母后,三弟說還肯定會還的,只是不知道什么時候還……”
“閉嘴!”皇后喝住兒子,整張臉陰沉下來,“你就會替你弟弟說話,誰替你這個大哥想過?能有還嗎?他囂張橫行也不是一次兩次了。”
蓉妃見蕭韶反遭皇后訓(xùn)斥,內(nèi)疚道:“韶兒別急,我這就帶你去巋兒那兒,定會把鸚鵡要回來。”
說話間,迂廊那頭姍姍走來一名翠衣宮女,原來是蕭巋的隨侍婢女秋月。她轉(zhuǎn)到眾人面前時,眾人驟然眼睛一亮,秋月的手里捧著一只烏木雕花的籠子。那只紫藍(lán)金剛鸚鵡就在里面,鮮艷的藍(lán)羽蒙身,眼珠子神氣活現(xiàn)地溜溜轉(zhuǎn)動。
蓉妃心下釋然,微笑道:“好美的鸚鵡,還了就好。”
皇后不甘心,眼光不住地在鸚鵡身上徘徊。秋月就勢將籠子呈到皇后面前,那鸚鵡仿佛懂了意思,張開彎鉤鳥喙兀自沖皇后叫起來:“還給你!還給你!”皇后嚇住,想怒不能怒,鐵青了臉。蕭韶卻覺得有趣,接過鳥籠忍不住去逗,鸚鵡緊接著又來一句,“小氣鬼!小氣鬼!”
周圍的宮女禁不住捂嘴偷笑。
“三殿下說,鸚鵡就學(xué)會了兩句。”秋月緩緩道,看著皇后努力克制情緒的模樣,微施了一禮,也不待準(zhǔn)許,轉(zhuǎn)身就走。
蓉妃也覺可笑,可發(fā)現(xiàn)皇后一雙鳳目已綻出火光,便極為溫善地解釋道:“巋兒這孩子,姐姐也是看著他長大的,任性妄為了些,萬望姐姐別惱他。”
皇后冷哼一聲,遮住眼中火光,嗤笑道:“巋兒是皇上的心肝,本宮哪敢?”回頭朝蕭韶道,“咱們走。記住,以后別拿自己家的寶貝亂給人!”
看著皇后母子由宮女簇?fù)矶ィ劐陨酝nD了心神。她出了月洞門一路快走,直走到蕭巋的寢殿外。假山瀑布響起嘩嘩的水聲,而比水聲更大的,是蕭巋不羈的大笑聲。
蓉妃繞著假山望過去,白玉欄桿周圍宮婢環(huán)繞,蕭巋和蕭灝并排歪靠在長椅上。蕭巋朝蕭灝耳語幾句,一把摟住秋月縱聲大笑,俊秀的容貌在閃耀的日光下,閃現(xiàn)一絲邪惡。而蕭灝好像聽到什么趣事,不由得也跟著笑起來。
水花瀲滟,如繁亂的點點飛雪,肆意地濺在他們的衣袍發(fā)間。
蓉妃默默地望著,近乎無奈地笑了笑。細(xì)細(xì)淡薄的水霧將她的身影拉得波動不定。她突然意識到,自己在這個時候出現(xiàn)是那么的多余。心境一閃,她無聲無息地轉(zhuǎn)回假山那頭,對隨身婢女示意道:“回去吧,改日再來。”
長裙迤邐,蕭巋的笑聲還在耳邊隱隱回響。
“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
萏辛院位于丞相府西南側(cè)后院,從夜鎣池舉步登上水榭,可見后面幾株粗大的參天松柏,終年郁郁蔥蔥,濃蔭蔽日。隔著松海,榭上的人只能影影綽綽見到萏辛院飛翹的屋檐。
休休獨自站在水榭上,澄碧的池水,正綠了半幅繁茂的蓮葉。她默念著天際教會她的詩句,輾轉(zhuǎn)的目光停留在柳蔭上。那里棲息著幾只燕子,相互呢喃,那些話又是休休聽不懂的,接著撲騰著翅膀往遠(yuǎn)處高飛。
休休想:這些燕子能不能幫她給家鄉(xiāng)的天際捎個信呢?
雖然沒見什么官家小姐的鐘鳴鼎食,但也是獨門獨戶,吃穿無憂,這樣的日子對習(xí)慣了貧窮的休休來說,已經(jīng)是做夢都難以想象的奢華了。然而她不習(xí)慣,甚至感到了寂寞。是的,她覺得自己像個折了翅膀的鳥兒,被那個相爺囚在籠子里了。
記得離家的時候,母親曹桂枝眼里絲毫沒有分離的哀傷,反而恰似有了盼頭,眸光發(fā)亮。她說:“幸好生的女兒可人,才讓相爺中意。休休,娘下輩子靠你了,替我爭口氣,聽見沒有?”
娘的話說得透明,休休感覺自己好像被賣了,一顆心掏空般難受。
想到這里,她微濕了眼睛,幽幽嘆道:“他為什么獨獨看中我呢?”
“看中的就是你。”
冷不防一聲落下,休休驚顫,惶惶地回頭去看。沈不遇不知何時站在后面,目光深邃地看著她。她驚駭,隨即偏過頭去,避開那道比刀子還鋒利的眼神。
“這樣的小姐日子,你應(yīng)該感到滿足。”
沈不遇信步走至休休身邊,望著接天蓮葉閉口不語。本來不大的水榭一時靜極了,休休似乎能聽見自己緊張的心跳聲。這個人近在眼前,有一股莫名的壓迫感讓人窒息。這是源自那身鮮艷的盤錦寶相金絲的朝服,還是源自他本身自帶的威懾力?此時他的眉端緩緩放開,聲音沉靜:“跟她好像。”
休休抬頭,不由得問:“誰?”
沈不遇只含混地咳了一聲,顧左右而言其他:“按理來說,相府的小姐需懂《女誡》《女訓(xùn)》,熟讀《烈女傳》,深知修德敬慎、專心曲從的道理。你剛從鄉(xiāng)下來,這些暫不強求,但那些平時的規(guī)矩禮節(jié),必須謹(jǐn)嚴(yán)遵守,免得被人看不起。”
他見休休一臉困惑,索性道:“我的意思是,后天帶你進(jìn)宮見蓉妃娘娘,我先讓宮里的嬤嬤教你一些宮規(guī)禮數(shù)。”
休休腦子嗡的一聲,一時說不出話來,臉色像鮮花怒綻,紅透了。沈不遇看在眼里,淡淡一笑,輕描淡寫道:“蓉妃是沈家皇親,讓你進(jìn)宮,只是家敘而已。”
“你不是想見見江陵的繁華氣派嗎?我會讓你如愿的。”臨走時,他意味深長地留下一句話。
沈不遇一走,休休怔怔地站了半天,直到燕喜找她才緩步回了院子。燕喜聽說小姐要進(jìn)宮,喜得拍手笑道:“小姐確是好福氣。聽說相府除了兩位夫人,就是少爺小姐也沒見過蓉妃娘娘真容。”
休休想起一樁心事,便問燕喜:“我爹娘以前在相府,一個是泥水匠,一個是丫鬟,你是不是聽說過此事?”
燕喜想了想,搖頭說道:“我和翠紅都是兩年前進(jìn)府的,不清楚以前的事。再說,府里的人都是謹(jǐn)言慎行的,知道小姐爹娘的,除了老爺夫人,也就是福叔了。”
休休將父母之事暫擱一邊,因為讓她惶惶不安的事就在眼前。想想自己只是從未出過遠(yuǎn)門的小丫頭,此番卻要進(jìn)宮拜見尊貴的娘娘,簡直難以想象。聽人描述皇宮氣勢如何雄偉恢弘,宮里的人舉手投足不能有絲毫紕漏。她愈想愈緊張,到了夜里,翻來覆去不能入眠,數(shù)著更梆敲擊聲,到了后半夜才迷糊過去。
因蓉妃是皇親,休休只是相爺新認(rèn)的干女兒,一到相府卻遭如此優(yōu)遇,相府內(nèi)一片驚訝。加上這位新來的小姐一直隱蔽獨居,神龍見首不見尾,人們私下便開始議論紛紛。
柳茹蘭倒是熱情,著手幫忙準(zhǔn)備休休進(jìn)宮穿的衣服,還請來宮里的嬤嬤給休休講解宮規(guī)禮制。沈不遇本想順著蓉妃的囑咐,將此事低調(diào)處理,心中卻無端地忐忑,也就隨柳茹蘭辦了。
那天柳茹蘭起了大早,帶了翠紅去萏辛院,剛出院子不久便碰見了大夫人黎萍華。黎萍華向來不茍言笑,此行狀似無意碰面,大夫人說話也是不經(jīng)意般:“大戶人家收個養(yǎng)子養(yǎng)女,實是平常不過的事。養(yǎng)女不是稀罕物,想做相府千金很多人想求都求不來呢!那位休休剛死了父親,算是寄人籬下吧,老爺卻如此慎重待之,倒像有求于人家似的,這就怪了。”
柳茹蘭自然聽出話語里的酸味,淡然笑道:“老爺做事向來縝密,咱們?yōu)槠捩哪挠胁录傻牡览?姐姐看見過休休,長得三分像蓉妃,蓉妃聽說后自然起了好奇。再說,休休的父母都是孟俁縣守本分的人,那孩子也乖巧,著實討人喜歡。”
“我倒覺得一點也不像蓉妃,倒像以前她的丫鬟曹桂枝,天生一副狐媚子相,小小年紀(jì)腦袋瓜里不知裝的是什么!幸好她早早離了沈家,不然沈家早晚會鬧個雞犬不寧。”
柳茹蘭聞言,依然保持好氣度,正色道:“姐姐休咒我了。想我膝下無女,運數(shù)遠(yuǎn)不及姐姐,如今才招來這么個女兒,想養(yǎng)出個狐媚子不成?”
“我是好心提醒你。算我多嘴,你就當(dāng)沒聽見。”
黎萍華討了個沒趣,悻悻地走了。柳茹蘭被她的一番話惹了氣惱,原地站了片刻,才收拾心緒繼續(xù)走路。
休休卯時便被叫醒,燕喜早已站在床幃前伺候。待柳茹蘭進(jìn)屋,休休已經(jīng)盥洗完畢,坐在梳妝臺前,一臉的緊張。
柳茹蘭察覺到了她的不安,便好心寬慰她,燕喜也在旁應(yīng)和。柳茹蘭找些聽到的宮闈笑話講給她們聽,三人皆是笑得前仰后合,休休自是舒坦不少。
有老媽子往休休臉上傅粉,又將休休的雙頰用胭脂搽出粉紅,眉毛描得又彎又長,用檀葉點唇,綰起雙鬟望仙髻,身著絳紅百蝶宮裙,裙幅上的牡丹朵朵碩大而明媚。休休如此這般打扮,往銅鏡面前一站,只見仙姿玉色、盈盈裊娜一佳人。在眾人的一片贊嘆聲中,連休休也認(rèn)不出自己了。
柳茹蘭執(zhí)起她的手,細(xì)細(xì)端詳,道:“真是個美人!這就等相爺過來,相爺見休休這般俏模樣,定是喜歡。”
燕喜拊掌笑道:“小姐這個樣子,想是宮里的嬪妃都被比下去了。”
休休任由著擺布,心想:自己這番模樣,倒不知該先邁哪只腳了。
不大一會兒,沈不遇著了一身暗紅色官服進(jìn)來。他初瞧休休一身打扮,訝了訝,待眼光落在休休的臉上,眉頭突然緊皺,道:“臉上亂七八糟涂的是什么?擦掉!”
老爺大發(fā)脾氣,眾人驚慌失措,柳茹蘭急忙叫燕喜重新端上清水,屋內(nèi)一陣手忙腳亂。
“還有,別穿得花花綠綠的,把衣服換了!“沈不遇又命令道。
待休休恢復(fù)到舊模樣,身上也不過是淺色湖縐紗裙,這種料子看著極為素雅,日光下才顯暗紋蕊葉,雅潔素淡至極。她不安地站在沈不遇面前,等待他滿意的回答。沈不遇只掃了她一眼,二話沒說,徑直往外面走。
柳茹蘭唯有頷首,遞了個眼色。休休會意,只好亦步亦趨地跟上。
東邊彩霞滿天,空氣中帶著絲絲清涼,一輛紅漆彩繪的落簾馬車轆轆行進(jìn)在通往皇宮的街道上。
休休不知道這一去會遇見什么,她默念著那些新學(xué)會的繁縟禮制,天真地以為,這不過是她平生唯一的皇宮之行罷了。
窗外鳥聲聒噪,又將是一個漫長的白日。蓉妃坐得久了,心緒反而愈加躁動,去殿外張望了片刻,又折回內(nèi)殿。這樣來回幾次,連自己都驚詫于自己竟如此坐臥不安,索性喚過侍婢將蟬翼紗窗支起。
侍婢剛開窗,驚喜地喊:“娘娘,三皇子殿下來了。”
蓉妃心里一動,重新抖擻起精神。轉(zhuǎn)眼間,蕭巋掀簾子沖了進(jìn)來,一襲翠黃明晃晃得令人目眩,袍間帶起一股風(fēng),颼颼的,連案幾上的信箋硯紙也仿佛受了影響輕輕顫抖欲飄。
總算來了。
蓉妃半瞇著眼,含笑望定。對頸鑲金邊飾的長衫,袖口用金線繡出翟紋,腰間鑲嵌紅寶石的玉帶鉤,滿翠八團龍束金鑲東珠帶,唇若涂脂,眉彩奕奕。這就是自己的寶貝兒子——蕭巋。蓉妃心下贊嘆,欣賞自豪之情溢于言表。
她當(dāng)下拉住兒子,嗔怪道:“幾日沒來看母妃了?”
蕭巋也不說話,自顧自松開母親的手,一撩緞袍,轉(zhuǎn)身便往貴妃榻上倒去。蓉妃過去仔細(xì)端詳,兒子眉頭緊鎖,鼓著腮幫子,臉上比平時多了一層陰霾,心口咯噔一下。她小心地問:“小祖宗,今兒又怎么啦?”
蕭巋呼地翻身,雙眼直直對著母親,似在冒火:“母妃跟父皇說了什么?”
“沒有啊,最近也沒見到你父皇。”蓉妃自是吃驚,“巋兒,出了什么事?”
“還不是選妃的事?”蕭巋幾乎咬牙切齒道,“我剛?cè)チ烁富誓抢,父皇早不提晚不提,偏偏今日問安時提起。聽說朝會有人參了一本。哼,定是那沈不遇出的餿主意。”
見母親睖睜著不說話,蕭巋冷笑,陰陰地說:“那家伙兩天前來過,對嗎?”
蓉妃真的生氣,推了兒子一把:“說話好難聽,沒了規(guī)矩。他好歹做過你的老師,你四五歲時很尊重沈大人的,怎么越大越生分呢?你知道他來了,怎么不過來見禮?”
“我不想見到他。”蕭巋眸中泛出厭惡的光芒,扭動了一下身子,看似躺著舒服些。
蓉妃見兒子還沒離開的意思,趕緊示意宮婢伺候。有婢女跪在蕭巋身邊,描金的托盤盛著切得瑩白均勻的蜜瓜,婢女用木簽戳了一塊,小心地往蕭巋微張的口中送。蕭巋邪笑著,斜眼瞅婢女的臉,抬指輕劃她粉嫩的臉頰,嘴唇開開合合,對著她的臉吹氣。那婢女被吹得奇癢無比,滿臉酡紅一片,卻早就習(xí)慣了似的并不驚慌羞澀,只是若無其事地繼續(xù)喂他。
若是平時,蓉妃就會喝止兒子和婢女之間輕佻的舉動。今天卻幾乎是置若罔聞地喝著杯中的碧螺春,側(cè)耳傾聽外殿的動靜。蕭巋等著婢女給他拭凈了嘴角,才緩緩坐直了身子,悠然說道:“灝弟想是已經(jīng)進(jìn)宮了。”
蓉妃緊張地問:“你要走嗎?”
蕭巋正想站起身,那婢女依然跪著一動未動。他一手拽住那婢女,使勁一提,婢女就勢坐在了他的膝蓋上。蕭巋牽了牽嘴角,表情似笑非笑的,整張臉幾乎是靠在她飽滿的前襟上。婢女羞紅了臉,卻喜滋滋地偷眼望他,一只手臂直勾勾地掛住蕭巋的頸脖。
蓉妃不由得偏過頭去,死死盯著窗外,五臟六腑似被煎烤著,拿茶杯的手心已經(jīng)沁出了一層汗。
沈不遇的馬車到了宮外,休休隨著下車。但見宮外鎧甲侍衛(wèi)三步一崗,表情肅然極為威嚴(yán)。隆隆聲響,兩扇厚重的漆金宮門大開,有宮人模樣的人出來迎接。休休不敢東張西望,緊隨沈不遇身后,一步步沿著青石步道往宮內(nèi)走。
過了青石步道,整個皇宮如一幅繁華富麗的畫卷,在休休眼前蔓延鋪陳。亭臺殿閣錯落參差,琉璃瓦在陽光照耀下閃著金色的光芒。她恍恍惚惚地走著,感覺像踩在云端里,仿佛進(jìn)了傳說中的瑤宮仙境。
走過曲折蜿蜒的回廊,折向后宮,有錦衣宮女恭恭敬敬地迎上來,在沈不遇面前低語一句。
沈不遇頷首,微顯滿意之色,指著前面幽深綿長的甬道,對休休說:“前面過去就是蓉妃娘娘的雯荇殿,一個時辰后,我在此處等你。”
休休抬頭不安地看了看沈不遇,后者微微勾起嘴角,算是一個柔和的鼓勵。休休無奈,垂首低眉,由宮女在前面引路,向后宮深處走去。
轉(zhuǎn)過山樓,便是清波碧水的玉荷池,眼前又換了另一番景象,滿目是蔥郁的綠,綠樹濃蔭,碧綠闊大的荷葉扇子般鋪滿池面,花期雖過,卻還有零星的娉婷芙蓉。清風(fēng)送來縷縷清香,更顯太虛之氣,沁人心脾。
休休徜徉其中,差點忘記自己身在何處。前面引路的宮女放慢了腳步,休休這才醒悟過來,也就無心欣賞,跟著宮女踏上雯荇殿的臺階。
穿過殿外掛著的鮫珠垂滴的門簾,又是一重交錯繡著大紅牡丹與百靈雛鳥的帷幔,瞬息間一股綿熱的氣息撲面而來,夾雜著別樣的馥郁香氣。休休還沒來得及抬頭,里面迎上來一個人影,如春日里的一簇花,綻開在她面前。隨著宮女的唱和,休休方知此人是誰,于是倒頭跪下行大禮:“奴婢叩見蓉妃娘娘。”
“不用如此大禮,休休小姐。”
休休的耳旁響起蓉妃清麗宛轉(zhuǎn)的聲音,那聲音如三月陽春楊柳拂面。緊接著,松花色寬袖下露出一雙白皙的手,將她輕輕扶起。休休的眼波隨著那雙柔軟無骨的玉手流動,不由自主地抬起了頭。
眼前的蓉妃雖是一身簡單的著地便服,卻仍顯身材苗條,柳腰纖纖。頭上一支翡翠珊瑚簪將一頭發(fā)髻輕輕綰住,遠(yuǎn)山般的黛眉,精巧天工的五官,一雙秋水明眸更是波光流轉(zhuǎn),真是風(fēng)姿綽約,儀態(tài)萬方。
休休心中暗暗贊嘆,感覺這樣的娘娘人間少有,尤其是那雙眼睛,似曾相識。
蓉妃也是怔怔地看她,目光有些許的迷離。
休休想到今天自己的打扮,跟眼前花團錦簇的娘娘比起來,難免庸俗了些,當(dāng)下又緊張不安起來。蓉妃望定她,嘴角噙起淺淺的笑:“咱們進(jìn)里面說話。”
她攜著休休的手,盈盈款款地往內(nèi)殿走。休休任憑她牽著,偷眼睥睨兩邊的景致。四角的花瓶里插了新摘的雁來紅,此時日影已經(jīng)掠過殿檐,透過窗紗,映得花兒如染了胭脂似的燦爛。
極大的內(nèi)殿也垂了同色幔帳,煙霞輕薄,照得里面蒙蒙暈暈的。博山香爐正燃起淡白色的輕煙,若有若無地彌散著。就在這迷蒙的空間,休休依稀看見織錦的貴妃榻上、躺著一個人。
休休沒料到有男子在娘娘的殿內(nèi),唬了一跳,立時站住了腳。
蓉妃感覺到了休休的驚訝,仍是盈盈笑著道:“休休小姐不用緊張,這是皇兒蕭巋。今早想到給母親問安,可巧給碰上了。”
休休一聽,急忙屈膝福了一禮,道:“請三皇子殿下安。”
軟榻上的人毫無動靜,翠黃色的寬袖懶散地傾瀉而下,仿佛攏了一袖的驕橫與跋扈。
蓉妃的神色有些不自然,勉強笑道:“休休小姐莫見怪,巋兒就這脾氣,見生人愛理不理的,熟了自然會好。你且坐著,我去把他叫過來。”
休休聽人說過,皇帝的兒子養(yǎng)尊處優(yōu)慣了,性情陰晴不定,驕矜得很。自己只要恪守老嬤嬤教給她的禮制,一個時辰過后便萬事大吉。她光想著早點回去,也就沒有先前的拘謹(jǐn),由宮婢引著在紫檀坐墩上坐了。茶幾上放滿了各種水果、瓜仁,她端起茉莉花茶淺抿一口,不由自主地順著蓉妃的背影,往里面張望了一下。
蓉妃穿過幔帳,給躺在蕭巋懷里的婢女使了個眼色。婢女尚自依依的,蕭巋漫不經(jīng)心地將其一推,從榻上坐起來。婢女從柔軟的緞衫上滑落而下,一屁股跌坐在地。蕭巋自顧自撣了撣衣袖,道:“母妃來了客人,孩兒告辭。”
“都是自家親戚,你就出去打聲招呼。”蓉妃柔聲細(xì)語勸說道。
蕭巋面露訝色:“親戚?哪家的?”
“說話就知道了。”蓉妃半開玩笑說,心里卻甚為緊張。
她料不定這次的精心安排,會不會引起兒子的疑心。還有這個叫休休的姑娘,雖是清秀,然而難免土了點兒,兒子是不會上心的。她失望地以為,休休能讓兒子多看幾眼,已經(jīng)是她莫大的造化了。
蕭巋不耐煩地皺起眉頭,大踏步走了出去。隨著腳步聲漸近,他那高大的身影落在涂金地磚上。外殿的休休不禁抬眼望去,只見逐漸燦爛的陽光穿透了雕花窗子,落在一張棱角分明的臉上,飽滿的額角,挺直的鼻梁,空中彌漫著一種令人沉迷的霧氣。
她的心跳突然莫名地漏了一下。
蕭巋瞥了休休一眼,如寒夜里穿透黑云的流星,轉(zhuǎn)瞬即逝。他說話悠然自得,透著說不出的味道:“你是誰家的?”
休休哪經(jīng)過這樣的場面,雙頰嫣紅,又不得不坐起重新見禮,結(jié)結(jié)巴巴道:“相……宰相府的。”
蕭巋一聽“宰相”兩字,想都不想就走。蓉妃適時拽住了他,試圖做最后的努力:“巋兒,休休是沈大人新收的養(yǎng)女,剛來江陵,你別嚇唬她。”
“養(yǎng)女……”蕭巋恍然大悟狀,眉目間漾起古怪的笑意,“我正奇怪呢,沈府怎么又出來個千金?”
冷不丁地又轉(zhuǎn)向休休,兩眼炯炯地逼視著她,問:“你姓沈?”
休休緊張得腦子一片空白,脫口道:“姓陶。”
她茫茫然的,卻突然想起二夫人柳茹蘭說過,她是沈不遇收養(yǎng)的,以后就是沈家人,她自然不是陶休休,而是沈休休了?蛇@個三殿下用審視的目光盯著她,一時是也不是,不是也不是,只能照實回答了。
蓉妃見蕭巋主動跟休休說話,心內(nèi)驚喜,打圓場道:“休休小姐現(xiàn)今做了沈大人的女兒,自然要姓沈了。巋兒,你們初次見面,就多坐會兒陪母妃和休休說說話。”
“不了,正要和灝弟商議狩獵之事,三天后就要出發(fā)。”
“還有誰一起去?”蓉妃急問。
“灝弟說,他帶上大舅家的表妹,人多熱鬧些。”
“原來是懿真。”蓉妃聞聽此人就發(fā)急,眼一轉(zhuǎn),隨即用柔和的語氣說道,“那也把休休一起帶去,她和懿真可以做個伴。”
蕭巋緘默不語,雙眼移向地面。殿內(nèi)明滅不定的光影徘徊在他身上,誰都猜不透他在想什么?諝怆m是陰涼,卻沉悶得令人窒息,休休已覺出額角滲出的絲絲汗意。
“行啊,灝弟久居浣邑難得來一趟,這次狩獵也是為他準(zhǔn)備的。人多好,刺激,灝弟一定高興。”
蕭巋突然爽脆一笑,沒有絲毫的示意,邁開大步便往外面走。休休猝不及防,抬起眼看,一股寒氣掠過,依稀可見蕭巋帶著詭異的笑意。她無措地站著,待回過神時,蕭巋的身影早已消失在殿外。
“此事甚好。”
蓉妃喜出望外。她長舒一口氣,捻起一塊蜜餞,送到休休手里。
在雯荇殿又待了片刻,約估時辰已到,休休行禮磕頭向蓉妃告別。蓉妃也不多加挽留,送她到殿外,賞了一對珊瑚蝙蝠簪并六匹上好錦緞,叫宮人另送至府上。
殿外,自是紅日直照。休休回頭看,卻沒有宮女跟來,料想自己出來早了,便慢慢繞過玉菏池,駐足眺望。遠(yuǎn)處錯落別致的亭臺樓閣,在陽光的照耀下越發(fā)流光溢彩。也不知是哪位娘娘的宮殿?她暗自思忖著,雙頰卻微微發(fā)熱。
發(fā)了一會兒呆,沿路賞景過去,她不知不覺走到甬道。
休休想到甬道垂花門一帶,沈不遇就在那里等她。她加緊走了一段路,卻聽見后面咔嚓有致的腳步聲。她扭身看去,大群宮廷侍衛(wèi)、常侍宮人挽抬一架輦輿,正威風(fēng)凜凜、氣派十足地從那邊趕過來?茨巧厦嬗崎e自得、一身翠黃的,不是蕭巋會是誰?
休休急忙往巷邊躲避,低首躬身站立。頃刻之間,眼前片片暗紅色宮服井然閃過,仿佛生風(fēng),吹起休休的衣袂裙角。待她直起身,那輦輿已揚長而去,頃刻隱沒在空蕩綿長的甬道盡頭。
這就是所謂的皇家氣派吧。休休抿了抿嘴,淺淺一笑。
終于走出垂花門,拐到空曠處,她環(huán)視四周,哪里有沈不遇的影子?
細(xì)想可能沈不遇有事耽擱了,他是宰相,自然宮中事多,斷不可能在日曬風(fēng)吹之下獨自等待她,還是自己在此耐心等候為好。
她就這樣突兀地站在漢白玉雕欄旁,盈盈而立,溫煦的陽光照射在她身上,如同碧雪寒水里怒放的一枝素心蘭。她明晶澈亮的瞳仁中,映顯出一抹忽然出現(xiàn)的翠黃。只見面前之人長身玉立,五官精致得讓人驀然不得呼吸。
休休驚詫于蕭巋竟沒走遠(yuǎn),喃喃不得自語。她眼睜睜看著他立在她面前,嘴角牽出一絲嘲弄,聲音確是極冷漠的:“是在這里等我嗎?”
她立時紅了臉,急忙解釋道:“不是的,我在等相爺一起出宮。”
“他不是已經(jīng)走了?蔣琛,可是看見宰相出宮了?”蕭巋揚起眉毛,問身后不遠(yuǎn)處佇立的侍衛(wèi)。
“是。”蔣琛回答得清亮有力。
蕭巋嘲弄的笑意愈來愈濃,似乎在說:怎么樣?撒謊也不看看我是誰。
休休做夢也沒想到沈不遇會棄她而去,心中著急,暗想相爺可能一開始說的是在宮外等她,自己當(dāng)時一時緊張沒聽清楚搞錯了位置,現(xiàn)在必須趕到宮外免得受他叱責(zé)。如此一想,她也不加解釋,微微施禮,順著一條道急急離去。
她進(jìn)宮的時候只是跟著沈不遇走,并沒在意來時的路,只憑記憶似乎覺得前面便是。怎奈皇宮里面庭院深深,這樣重重疊疊、七轉(zhuǎn)八拐竟難辨東西南北,好不容易以為柳暗花明了,卻發(fā)覺自己又折回了原處。
那蕭巋仍好整以暇地站在那里,似在沉思,一見她,臉色陰晴不定,奇怪地問:“怎么又回來了?”
休休已是滿頭大汗,窘迫至極,只好如實相告:“我迷路了。”
蕭巋哧地笑出聲,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而且笑聲越來越大,驚動了遠(yuǎn)處憑欄棲息的林鳥,撲簌撲簌向碧空飛去。好容易止住笑,蕭巋盯住她,似在自言自語:“沈不遇在耍什么花樣?”沉吟片刻,嘴角抽起一絲似有若無的笑意,“看來只有我送你出宮了,偶爾做做好事也好。”
他的話語活潑又爽朗,如春風(fēng)拂楊柳,一掃先前的陰霾之氣。休休眨動著雙眼,心想:原來這人笑起來更加好看,先前有點誤解他了。她心生愧意,不由得朝他粲然一笑。
蕭巋一愣,隨即下令道:“蔣琛,送這位小姐出宮!”
蔣琛在前面引路,休休踩在結(jié)實光亮的青磚上,周圍寂靜無聲,只聞得裙擺輕觸鞋面發(fā)出的窸窣聲響。她回過頭去,白玉欄桿處已經(jīng)不見了蕭巋的身影,只見走過的青磚鋪就的御道,筆直而綿長。
出得宮門,沈不遇的馬車靜候多時,讓她以為自己真的記錯了地方。
這是休休的第一次進(jìn)宮經(jīng)歷,短暫,甚至模糊。她隱隱感覺到,蓉妃娘娘、三皇子殿下,他們都是生活在另一個世界的人,錦繡鋪地,花香滿園。她與他們的認(rèn)識只是一種奇異的幻象,細(xì)細(xì)地回味,又像是一團麻絲凌亂地交纏。那種感覺,她真的無法去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