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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節(jié) 第二章

 

 
  直到載著父親的船只消失在湖嵐中,休休才蹦跳著回家。
  曹桂枝已經下了樓,一身干凈的茜紅衣衫,臉上還施了薄粉,一副要出門的樣子。休休知道這是母親最喜歡的衣裙,平時舍不得穿,今天莫非有要事?狐疑間,曹桂枝喚住女兒:“休休,梳洗干凈,把你臟兮兮的衣服換了,隨娘出去走一趟。”
  休休一直怕她的母親,怯怯地問:“娘,去哪兒?”
  “少問,去了就知道了。”曹桂枝表情淡淡的。
  休休不敢多問,進屋把自己梳洗干凈。曹桂枝還親手給女兒梳辮子。直到滿意了,母女倆才出門。
  弄堂外,倪秀娥正和幾個女人邊做針線邊聊家常,看見曹桂枝出現,全都停止了說笑。曹桂枝照常不打招呼,目不斜視地往外走,休休垂著頭跟在后面,朝倪秀娥無奈地笑了笑。倪秀娥目視著母女倆經過,突然變得心不在焉起來。
  曹桂枝在官道上要了輛馬車,說了個地名,休休方知道她們要去孟俁縣最熱鬧的地方——陂山磯。那里是縣府所在地,商賈旅人在此云集,沿街客舍商鋪生意興隆。休休每年只有臨近過年才有機會跟著父親逛街,買幾塊花布,挑個好看的頭簪,那便是她雀躍神往的事情了。
  而這次母親背著父親帶她到陂山磯干什么?
  休休并未因為到了陂山磯而歡欣,相反,她對母親反常的行為心存疑惑。曹桂枝也絲毫沒有帶她游玩的意思,悶聲拉著她,腳步越來越快,一直拐過大街,到了一處僻靜地。休休抬眼望去,原來是家上等客舍,門牌氣派軒然,外有彪漢守護,定是有權有錢人下榻在此。
  休休心中的疑惑更深,但見母親撇下她,過去與守護輕聲說了幾句,其中一名守護示意她稍等,接著轉身進去了。曹桂枝心神不寧地來回走動,不消多時,從里面出來一名發(fā)鬢花白的老頭,一身質地考究的錦繡長袍,休休聽見母親管那人叫“福叔”。福叔望了望休休,招手讓她們進內。
  沿著長廊往里走,隱約見些亭臺樓閣,小徑兩邊垂楊匝地,鶯飛燕往。休休無心賞景,感覺母親拽她的手勁越來越大,似乎怕她逃跑了。而且她的手心又是寒涼入骨的,讓休休心中的不安愈來愈強烈。她不時地望著母親,想問又不敢問。
  在休休的眼里,母親雖是刻薄冷淡的,但長得算得上美麗。尤其是一雙眼睛,嫵媚而多情,像蒙了紗似的,隱匿著不為人知的東西。母親才三十出頭,歲月卻過早地在她身上烙下痕跡。她變得蒼白而憔悴,就如雨后凋零的枯荷,殘敗地漂浮在水面上。
  在福叔的引導下,母女倆止步于一間廂房門口。曹桂枝不放心似的撣了撣休休的衣裙,又梳理了一下她的頭發(fā),才帶著她進屋。
  跨進門檻,休休抬頭便見到了端坐在上方的那個人,好似一記響雷落在她耳畔,難以言喻的驚懼席卷全身。六歲那年的情景,再度清晰地浮現在她眼前。
  她很快認出了他。
  那人也望定她,深邃的瞳孔閃了一下。休休尚在睖睜,身邊的母親使勁拽了拽她的袖子,她膝下一軟,就勢跪在了地面上,聽見母親顫著聲音說話:“爺……”
  “都起來吧。”那位爺開口道。
  休休仰頭,在窗外一點陽光的掩映下,那人邁步走到她面前,緩慢沉穩(wěn),看不出絲毫情緒。在這樣的光亮下,他朝休休凝神端詳,含有深意似的點了點頭。
  福叔帶了兩名守衛(wèi),抬了一大箱子進來。休休聽見福叔管那人叫“相爺”,相爺微一抬手,箱子打開,只見滿箱子的綾羅絲緞、簪釵鈿花,耀花人的眼睛。曹桂枝一時怔然地凝視,隨即俯跪在地,泣道:“桂枝謝相爺!”接著想起什么,拉住休休,道,“休休,快叫干爹。”
  休休一顫,才看見這位相爺冷凝的表情,不知何時緩和下來,甚至帶了點笑意。她這才反應了過來,不加思索地脫口道:“我有爹!”
  她這一出口,屋里的人不禁都瞪大了眼。曹桂枝正要訓斥,那相爺擺擺手淡笑著,只對休休說:“你爹姓陶,原是我沈家的泥水匠,你回去跟他說起,他也會欣然應允的。你一個如花似玉的姑娘,待在窮孟俁縣得不到好的結果,我認你做干女兒實在是對你家莫大的恩惠。江陵是都城,有皇帝,有你想都想不到的榮華富貴。我家二夫人只得一子,因體弱小女胎死腹中,夫人終日心戚戚、憂思忡忡,最近不斷與我提起,她想認個乖巧懂事的女兒,承歡膝下以享天倫之樂。”
  休休想起天際跟她提起過,他的娘曾經去江陵給官家當過奶娘,難道此人就是人們經常提起的宰相沈不遇?
  此人正是沈不遇。
  沈不遇見休休垂眸不吱聲,凝了笑意,沉沉道:“怎么,你可是不愿意?”
  “愿意!一百個愿意!”跪在地上的曹桂枝搶先替休休說話,“攀上相爺,乃陶家最大的造化,這福氣一輩子想修都修不來。休休,你快給相爺磕頭,謝過相爺!”
  休休不知哪來的一股勇氣,她大膽地盯著沈不遇,絲毫沒有磕頭的意思,大聲說:“我不要什么干爹,我已經有世上最好的爹了!娘,休休不想去江陵,只喜歡在孟俁縣待著,陪爹一起過日子!”
  曹桂枝發(fā)了瘋,一巴掌扇在女兒的臉上,罵道:“不爭氣的東西!我攤上個呆子,原來你也傻呆了!放著榮華富貴不要,你是不是想讓我死。筐B(yǎng)了你十五年,我受夠了!你要是不答應,我綁都要綁你去!”
  休休不止一次挨母親的打罵了,她掩住臉,含淚道:“要去你去好了!我死活跟爹在一起!爹就我一個女兒,他不會答應的!”
  曹桂枝更加氣得面孔青白,還想繼續(xù)打罵,沈不遇及時阻止。他冷眼瞥過曹桂枝,轉臉又對休休道:“看不出你還是個犟丫頭,有個性。行,我沈某絕不強人所難,先讓你回去考慮考慮,什么時候考慮好了,再答復我也不遲。”
  “好了,你們都回去吧。”沈不遇揮手示意,命令兩名侍衛(wèi),“東西就賞給她們了,送她們回家。”
  “謝過爺。”
  曹桂枝輕應了一聲。休休隨即站了起來,朝沈不遇略略施禮,頭也不回地走了。
  沈不遇站在窗臺,望著一對母女離去,眉目不覺緊蹙。
  福叔偷眼瞧著相爺走到近前,道:“老爺,原以為休休小姐會乖乖地跟著老爺走,沒想到這等倔強,事出意外。來趟孟俁縣不容易,老爺莫非真的想耐心等待?”
  “我不能待太久。此事雖然棘手,但需速速了斷。”沈不遇苦惱道。
  “可此事非同一般,急不得,不然休休小姐不會死心塌地去江陵。”
  “讓她死心塌地并非難事,不就是因為她那個爹嗎?她還有個既貪婪又懶惰的娘,你把事情辦妥了,她自然也就跟著我們走了。”
  “小的明白了,這就去辦。”
  沈不遇滿臉苦惱盡消,若有若無地陰笑了起來。
  陶家,休休坐在窗前,目光始終落在院子里的梔子樹上。
  曹桂枝心神不定地來回走動,近到女兒身前,耐著性子勸說道:“你都十五歲了,該懂事了,這個窮地方哪點吸引了你?你是沒見過世面,才覺得孟俁縣好,等去了江陵,你會發(fā)現那里比孟俁縣好上豈止是百倍千倍!”
  休休心生厭惡,頂撞道:“既然這樣,娘怎么一直窩在這里?去江陵豈不更好?”
  曹桂枝怒目圓睜,一個巴掌又扇了過去:“死丫頭,叫你頂嘴!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攤上死呆子,我只好在這里活受罪!死呆子在你腦袋瓜里灌了些什么,教你這般不聽話,你說!”
  休休含淚不吱聲。她知道,從自己懂事起,父母之間是極少答理對方的。母親待人冷漠,她也從不親近,她只在乎父親,只聽父親的話。如今父親不在家,她只有挨打挨罵的份兒,與其這樣與母親糾纏,不如避開她。
  她不吭一聲地出了房門,下樓,出院門。曹桂枝尖銳的聲音還在后面嘶嘶回蕩。
  “不用搬救兵!倪秀娥她幫不了你!誰都得聽相爺的,你聽到了沒有?”
  弄堂深處,休休在儲家木柵門口站定,隨手捏住半掛在門楣上的涂銅鈴鐺,左右搖晃叮叮當當作響。
  門立刻被打開,里面的人似乎已等待了好久,一只手抓住她的胳膊往里拽,一直將她拉到院落屋檐下。
  十八歲的天際長得高大俊朗,臉上掛著掩飾不住的燦爛笑意。他剝了個栗子,很自然地想送進休休的嘴里:“這幾天怎么沒來找我?我教你的詩書可是背會了?”
  “倪媽媽呢?”休休有心事,只是用手接住,不斷地朝里屋張望。
  “娘等會兒要出門,我三姐快生孩子了。”天際回道。
  休休心里不免惆悵。十年來,儲家也發(fā)生了很多事。先是天際父親暴病身亡,留下一屋子孤兒寡母無依無靠。好在倪秀娥在江陵當奶娘的時候,相府賞了不少恩賜,才體體面面將天際的父親落了葬。父親一死,儲家四個子女成熟了許多。休休還在懵懂時期,倪秀娥就體體面面地將三個女兒嫁了出去。加上天際越發(fā)刻苦,對她又孝順敬重,倪秀娥也算是苦盡甘來。
  倪秀娥從里屋出來,白了兒子一眼,訓斥道:“又聊閑話了,回房里好好用功去!”
  最近母親管束越發(fā)緊了,天際不免唉聲嘆氣說:“娘,休休來了,就聊一會兒。您放心,不耽誤考試,更不耽誤明年開春去江陵。”
  “明年事情多著呢!娘是說,你要長點記性,前途要緊,早點投靠穆氏才是正理。”
  休休聽天際說起過,但凡鄉(xiāng)試中舉的考生,去了江陵以后,要經過老師引薦,投靠在有權勢的官宦門下,算是給前途鋪路。于是也笑著催促他:“回房去吧,我跟倪媽媽說幾句話,馬上就走。”
  天際不舍,賴著還是不想離開:“你們說你們的,我不插嘴。娘,干嗎一定要我投靠穆氏?”
  倪秀娥板起臉,大為生氣道:“跟你說了多少遍了,怎么還沒開竅。慨斀窕屎笮漳,穆家勢力強大,皇后的父親定國公曾經輔佐皇上戰(zhàn)績赫赫,說起來,這大定江山還是定國公打下來的。何況大皇子是皇后親生,儲君位置指日可待。娘雖是鄉(xiāng)野婦人,可也是見過世面的,見過宮眷繁花、瓊樓殿宇。這點比任何人都算得精明,娘瞅準了穆氏權傾朝野,正打點銀子給你精心準備。聽娘的,絕對不會有錯。”
  一番話說得天際頻頻點頭,他乖乖地應了一聲,朝休休眨了眨眼睛,回自己的房里去了。倪秀娥這才滿意地轉過頭,凝視休休的臉,沉聲問:“怎么,這潑婦又打你了?”
  休休神色黯然地低下頭。
  “她帶你去陂山磯做什么?”倪秀娥輕聲問。
  休休將事情一五一十地告知。倪秀娥起初怔怔的,接著輕笑起來道:“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你的好日子到了,理應高興才是。”
  “我不想。”休休道。
  “傻孩子,有些事由不得你。即使你父親知道了,他也會放你走的。”
  “如果我自己不想走,誰都奈何不了我。”休休搖搖頭,想了想問道,“我爹以前是宰相大人府里的泥水匠,我娘又是做什么的?倪媽媽您可知道些?”
  倪秀娥稍作猶豫,輕描淡寫地回答道:“只不過是……一個丫鬟罷了。”
  話音剛落,木柵門吱的一聲被人推開,曹桂枝出現了。她陰沉著臉,一步步走到倪秀娥面前,眉眼一挑:“倪秀娥,你在我女兒面前,胡說八道些什么?”
  倪秀娥自然也不畏懼,冷哼道:“我怎么會是胡說八道?我說的本來就是事實。”
  曹桂枝瞪著倪秀娥,想發(fā)作又不敢發(fā)作,索性沖著休休吼道:“別一天到晚跑別人家,賤不賤?回家給我待著去!”
  休休垂著頭出去了。
  曹桂枝用手指戳著倪秀娥,險些戳到倪秀娥的眼睛,威脅道:“你聽著,少管我家的事!我知道你對休休好是別有用心,是看上她想讓她當你家媳婦。告訴你,妄想!”
  倪秀娥也不甘示弱,朝地上啐了一口,冷笑道:“呸呸,跟你這種賤骨頭當親家,我還嫌臟呢!我家四寶遍讀四書五經,滿腹經綸,等他考取功名,門口排隊的好姑娘排到陂山磯去了!”
  “等著瞧!”曹桂枝兇狠地罵了一句,施施然邁出院門走了。
  倪秀娥兀自站著生悶氣。天際從里面跑出來,朝外面張望了幾下,關上門,問母親:“休休她娘從來不上我家的,今日是怎么啦?娘,她跟您吵什么?”
  “我犯得著跟這種女人吵嗎?”倪秀娥怒氣未消,訓道,“給我好好爭口氣,別讓人家小瞧了去!”
  天際吐吐舌頭,嘀咕道:“女人真煩。”他娘作勢要打他,天際一縮腦袋跑開了。
  黃昏時分,渡頭楊柳青青,湖水變得空蒙縹緲,湖煙散漫地浮動。船兒出現在湖煙中,慢慢地向著渡頭靠攏。
  休休站在柳樹下,望著船客悉數下船,依然不見父親的身影。她失望地嘆了口氣,回身想離開,忽然聽到有人在叫她。
  回頭望去,見是住在附近的一位大叔。那大叔也是泥水匠,有時還會與父親結伴外出做工。他見了休休,告訴她,她父親托他帶口信,因為手頭還有一點活兒要干,他回不來,但三日后他定會回家。
  三日后是休休的生日。生日那天行笄禮,是最適合的日子。
  休休趕忙謝了,滿心喜悅地回家。
  父親說過,等他回來就給她辦個熱鬧的及笄之禮,休休一直盼望著這一天。父親就要回來了,她把此事告訴了倪秀娥。倪秀娥雖是與曹桂枝不和,但也替休休高興,答應那天過來幫她操辦。天際更是興奮不已,特意又教了休休兩首詩,休休學得也快,還端端楷楷地寫在紙上,準備到時展出給父親一個驚喜。
  那天休休一早起來,穿上干凈的衣裙。曹桂枝突然敲響女兒的門,將一枚翠玉花笄放在桌上。休休知道那是相爺給她們的,死活不肯要,曹桂枝發(fā)火了。
  “給你你就拿著,又不是賣了你!你那個爹能給你什么?窮酸樣!我是你娘,給你個花笄又怎么啦?橫著讓別人看笑話不成?”
  休休只好接受了。
  倪秀娥過來擺案祭神。曹桂枝不懂這些禮數,只好給倪秀娥當下手。兩人縱是看不慣對方,倒也相安無事。巳時過后院子里熱鬧起來,左鄰右舍念著陶先生的好處,都過來道賀。天際的大姐二姐也來了,兩個小外甥在梔子樹下蹦來跳去,給陶家院子增添了不少喜氣。倪秀娥還請來了笄禮執(zhí)事和一位吹樂者,萬事俱備,單等陶先生回家,休休的及笄之禮就開始了。
  休休估摸著有渡船快到,想去湖邊迎接父親,倪秀娥按住了她:“就在這兒等吧。你爹進家門,一見這般熱鬧光景,定是欣喜。”休休一想言之有理,便在家里耐心等候。倪秀娥嘴里這么說,還是好心差天際去渡口探個究竟,等陶先生一出現,立馬回來稟告。
  天空傳來幾記嘶啞聲,院子里的人們不禁抬頭,只見幾只寒鴉盤旋在休休家上空,漆黑的翅膀掠過,轉眼又消失無蹤。人們面面相覷,立時變得緊張起來。休休那一瞬也心生驚駭,手里的玉笄幾乎攥握不住。
  不多時,弄堂處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天際首先滿頭大汗地跑進來,沖著休休就是一句:“休休,你爹他……”休休霍然起身,但見幾個漢子抬著一塊木板進來,躺在上面的,正是她日夜思念的父親。
  玉笄從手中滑落,碎裂成兩半。
  “爹——”
  一記凄厲的叫聲從陶家傳來,周圍人家豎起耳朵聽。片刻之間,向來安靜的弄堂,亂了。
  十五歲的休休,第一次面對死亡。
  陶先生不慎從高高的磚墻摔下,被人抬回家時,已經奄奄一息。他死撐著最后一口氣,待他見到女兒后,眼里飽含凄涼,唇片抖動,卻一個字都吐不出來。他掙扎到半夜,半睜著眼睛溘然長逝。
  遺留給休休的,是手里緊攥著的梔子花蕊玉墜。
  休休清楚地記得,父親說過,等到笄禮那一日,他會送個禮物給她。蕊玉樸實無華,卻花了父親整整一個月的工錢。他只是名泥水匠,一生清貧,為人老實敦厚,卻從未讓寶貝女兒有一絲的委屈。
  萬萬沒有想到,她親愛的父親就這樣離她遠去,突然地,毫無征兆地。從此以后,無人含笑聆聽她吟詩賦詞,無人展開雙臂為她遮風擋雨,無人翻來覆去給她講述老套卻從未令她厭倦的故事……她不用再去湖邊等候了,弄堂里再也聽不到父女倆快樂的笑聲。
  父親死了,她怎么能夠接受這個事實?誰能體會到她心中的痛楚和絕望?
  休休的及笄之禮,換成了父親的喪禮。
  喪禮上,左鄰右舍前來祭拜,附近寺廟的老和尚被請來誦經念佛。休休一身重孝披掛,扶住父親的靈柩,哭得昏天暗地,哭得沒了力氣。她跪在父親的靈前死活不肯離開,裊裊殘煙映出她哀傷的臉龐。
  曹桂枝毫無悲切之色,她依舊若無其事地在院子里飄來蕩去,寬大的衣袍逶迤一地,女兒的哭聲似乎與她無關。眾人向她投去鄙夷的目光,自然不去理睬她。所有的憐憫、同情、惋惜匯集在休休身上,出落得如花似玉的孩子,往后的日子怎么過?
  倪秀娥憤憤罵道:“怎么偏偏死的是陶先生?該死的不死,不該死的倒死了!”
  這話被曹桂枝聽見了,她鐵青著臉質問道:“話說清楚點,誰該死的不死?”
  “說了又怎么樣?”倪秀娥氣不過,挖苦道,“當然,陶先生一走,你更加可以為所欲為了。休休的命,握在你的手里,你想把她怎樣就怎樣了。”
  “我女兒的事,不用你這個外人瞎操心;厝ズ煤霉芙棠愕膬鹤影桑胖掷锏臅蛔x,天天黏著姑娘家不放,想高攀不成?”
  倪秀娥氣得火冒三丈,扯起喉嚨大叫:“四寶!四寶!”
  天際從樓上下來,朝娘“噓”了一聲:“休休都哭了三天了,陶先生總算入殮安葬,別那么大聲,就讓她安靜一會兒。”
  “老娘我安靜不了!”倪秀娥朝兒子瞪眼,扯住他的袍袖往院外走,“給我回家去!如若以后發(fā)現你踏進她家的門,我打斷你的腿!”
  曹桂枝望著倪秀娥母子離去,冷笑一聲,關閉了院門,抬眼望樓,撩起裙角緩步上了樓梯。
  休休獨自坐在床上,拿著蕊玉默默地看,默默地流淚。聽到腳步聲,她收起了玉墜,偏過臉去。曹桂枝徑直走到女兒面前,坐下,清了清喉嚨。
  “相爺又傳話過來,你爹百日大忌一過,就接你去江陵。”
  休休無聲地抽泣,沒有答話。曹桂枝猜出女兒的心思,繼續(xù)說:“家里窮,你爹一死,這家就剩下咱們孤女寡母的,你我還能倚靠誰?要不是相爺暗中相助,你爹連個棺材都沒有。你娘窩在孟俁縣這么久,還不是盼著有個出頭之日?你要是不去,咱娘兒倆早晚得餓死凍死!看看那些街坊鄰居的嘴臉,我想想都惡心!你不替自己考慮,也要替你娘考慮,聽到沒有?”
  她軟硬兼施,發(fā)起狠來就戳休休的頭,恨不得女兒長點心眼,遂了自己的心愿。休休不躲也不閃,木然地坐著。
  父親離她而去了,什么都由不得她了。往后的日子,她的命運由母親主宰,抗也是抗不過的。她恍惚了一下,蒼白的臉毫無表情地仰起,又緩緩低下,滿目皆是脆弱。
  曹桂枝如釋重負地嘆了口氣:“娘這就找人給你做套新衣裳。”說完,裊娜著身姿出屋門去了。
  休休重新拿出玉墜,傷感地望著,哭道:“爹,您為什么要離開休休?您不要休休了嗎?爹……”
  幾滴清淚,沖出她的眼眶,順著細膩如白瓷的臉頰滾落在地,跌得粉碎。
  這是個下著雨的午后。
  休休站在院子里,環(huán)視周圍熟悉的景致,不禁使勁嗅了一口清新的空氣。
  秋天來臨,孟俁縣刮了幾天的風,又下了幾天的細雨,這天氣就清涼了。雨水沿著瓦隙墜落,落在水缸里,發(fā)出清脆的叮咚聲。沿墻青苔蔓延,草木依然芊綿,只是梔子樹上白花匿跡,樹葉耷拉,全然無精打采的模樣。
  “小姐,馬車在外面候著,該走了。”貼身丫鬟燕喜小心地提醒道。
  燕喜是相府派來伺候休休的,她才來兩天,就不堪忍受曹桂枝的怪脾性,趁著曹桂枝在睡午覺,她巴不得速速離開這兒。
  微微垂下眼,休休跨出了門檻,跨向深不可測的未來。
  腳下是通往弄堂口的石板路,十五年的人生,就在這狹窄的往返路上度過。春去秋來,朝花夕拾……每棵草、每片瓦、每一口空氣都是親切的。這一切即將成為遙遠的記憶。
  她幽幽地嘆了一口氣。
  鬢間插一朵小白花,纖細的身姿隨風輕搖,空寂的弄堂,將她的踩水聲帶出一種莫名的落寞。
  經過儲天際家,木柵門緊閉,里面沒有動靜。
  她略略惆悵,繼續(xù)往前,已經看見巷口等待的馬車。
  “小姐,快點!”燕喜朝著她催促道。
  休休走向馬車。
  來接她的馬車外觀并不顯眼,里面卻是從未見識過的豪華,休休可以舒適安然地開始三天三夜的旅程。
  這是那個相爺的安排,她知道。
  父親一死,她沒有能力面對以后的日子。相爺是權,相爺是主宰者,她的命運已被他掌控。
  雨還在下,江南的雨就如少女幽婉的心境,淅淅瀝瀝,纏綿不絕。休休掀開車簾,望一眼孟俁縣煙波浩渺的天空,眼眸不知不覺濕潤了。
  一個人佇立在道旁,雨水濕透全身。他跑向馬車,邊跑邊喊著:“休休”。
  “天際哥!”休休向他揮舞著手。
  天際眼看快要跟不上了,扯著喉嚨喊道:“休休,你等我來看你!明年開春,我們會見面的!休休,我一定會見到你!”
  休休使勁地點了點頭。
  馬車在稀薄的雨簾中穿行,周邊景色漸漸模糊,只剩下一道道掠過的蒼白幻影。休休憂傷起來,她的淚落在衣裙上,嘴里自言自語著。
  “以后還能回來嗎?”
  晨曦時分,薄霧籠罩平川原野。一輛華貴的青銅緇車在一隊人馬的護衛(wèi)下,轔轔隆隆駛入桑榆官道,不疾不徐地到了都城北門。
  此時的北門緊閉。領頭的護兵騎馬吆喝道:“浣邑侯回城,打開城門!”佇立在箭樓上的長矛甲士往下面瞟了一眼,傲慢地揮了揮手:“什么浣邑侯?開門時辰未到,候著!”護兵大怒:“把你們的總領叫出來!”甲士便嫌惡地罵起來:“不知道總領還在睡覺嗎?走開走開,橫在路中間也不覺寒磣!”
  護兵面紅耳漲,正要對罵,緇車里傳來一聲低喝:“算了!不過半個時辰,少跟他們啰唆!”
  車簾掀開,里面出來衣著光鮮的兩人。長者生得粗獷,腮邊幾縷紅髯觸目,威凜凜一雙豹環(huán)眼。身邊的少年雖不及長者魁梧,卻長得玉樹臨風,眉目秀致百般。此二人正是浣邑侯鄭渭和他的外甥——四皇子蕭灝。
  蕭灝自從過繼給鄭渭后,常年居住在浣邑陪伴舅舅,每逢宮內慶典、重要祭祀敬神的時候,才會隨舅舅出現在江陵。這次恰是鄭渭的大哥壽辰,加上三皇子蕭巋來信說秋狩正濃,兄弟倆感情又篤深,于是蕭灝興沖沖地趕來了。
  這回他們回江陵早了些,沒想到先吃了閉門羹。鄭渭望著城墻上飄揚的西魏龍虎旗纛,朝地上啐了一口,罵道:“這群王八蛋!”
  蕭灝安慰舅舅道:“犯不著跟西魏人生氣。連父皇都奈何他們不得,我們又能怎樣?”
  鄭渭強忍著一肚子怒意,咬牙切齒說:“等著瞧,早晚有一天,我會讓他們滾回老家去!”
  東方破曉,吊橋才緩慢放下,等候在城外的車馬行人魚貫進入城門。鄭渭的車隊例行盤查,守城總領假裝才認得對方是浣邑侯,拱手致歉一番,車隊總算長驅直入。
  而今,江陵城外雖然還是有西魏兵駐守,城內卻是一片生機,店鋪連綿望不到盡頭,車馬川流不息,人聲鼎沸。鄭渭臉色稍霽,吩咐馬隊直奔他大哥的府邸。
  太仆卿鄭德夫婦聞訊在門外迎接,鄭渭大笑道:“大哥,我把灝兒也帶來了,這壽辰夠熱鬧了!”蕭灝皇子身份尊貴,鄭德又是他的大舅,一陣跪拜揖禮,一行人這才前呼后擁著進府邸去了。
  客廳坐定,丫鬟奉上滾燙釅茶。鄭德將壽宴賓客名單請鄭渭過目,并憂心忡忡道:“如今朝廷自成兩派,你我是保我大定皇帝的一派,穆氏一族暗潮涌動。請誰不請誰,都得仔細斟酌,免得被人抓了個連群結黨、竊弄威福的罪名。”
  “辦個壽席,哪有這般畏前縮后的?你只管去辦,有我浣邑侯護著誰也不怕!”鄭渭沉著臉,領略了一番名單,突地冷哼一聲,“沈不遇這家伙過得可是順風順水。”
  提起沈不遇,鄭夫人不免嘀咕道:“當初沈家獻上蓉妃,我家獻上親妹子,沒想到妹子命不濟,這圣眷恩寵全讓蓉妃占了去。沈不遇還不是仗著這層關系爬上宰相之位?如今蓉妃圣寵漸衰,沈不遇變著法子想攀上皇親,聽說新認了個干女兒,長得貌美如花。哼,司馬昭之心,誰人不知?”
  鄭德不耐地皺起眉頭,說道:“認個干女兒,又不是光宰相府一家。三皇子已長大成人,選皇子妃是早晚的事,哪家不是絞盡腦汁將女兒往宮里送?”
  鄭渭聞言,不以為然地大笑:“他們是干閨女,咱鄭家可是親閨女。想當初皇上看見懿真,那可是贊不絕口啊,親口許下兒女親事。大哥大嫂,只要單等遴選大禮,讓懿真往大禮上一站,這三皇子妃非懿真不可!”
  鄭德夫婦連連頷首,倒似真了一般,竟都隨著歡笑起來。
  蕭灝一路勞頓,回到大舅家便找了間廂房小憩。睡意蒙眬中,鼻子癢嗖嗖的,他睜開眼睛,只見坐在面前的麗人拂去絹帕,朝他展顏一笑道:“灝哥哥。”
  “原來是懿真表妹。先讓我睡一會兒,再陪你玩。”蕭灝呢噥幾句,翻過身去。
  懿真不依,強拉他起來,嘟嘴道:“你來我家,也沒先找我。雖說是我父親的壽辰,可不用你四殿下操心。你現在唯一要做的,就是陪我這個表妹。”
  這樣的模樣話語是極為討人憐愛的,蕭灝沒了辦法,起床披衣套靴:“就陪你一個時辰,未時之前我得回宮向父皇請安,還要見三哥,商議秋狩事宜。”
  懿真以帕掩唇,臉上浮起兩團嫣紅:“灝哥哥,秋狩……能不能帶我一起去?”
  蕭灝早已看出懿真找他的意圖,故作正經地咳了一聲。懿真急忙倒茶給他,仍是低低垂著頭。蕭灝慢慢飲了一口,終于笑道:“好了,我知道了。等見了三哥,這事我會幫你記下的。”
  “多謝灝哥哥。”
  懿真滿懷驚喜地盈盈一拜,笑容綻開,恍如桃李。
  這日臨近傍晚,天色陰暗得早,漫天被烏云遮蔽,似乎要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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