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倍趕到醫(yī)院，只見坤容歡喜地說：“翻譯來了。”
醫(yī)生與看護齊齊叮囑：“不要刺激傷者，有什么話，慢慢說。”
方倍點點頭，一個年輕警察迎上來：“我想錄口供。”
方倍見他是黃種人，便用普通話說：“小孩傷勢如何？”
誰知警察答：“我是韓國人，不諳中文。”
方倍改用英語：“我會盡力做。”
方倍知道醫(yī)院好比聯(lián)合國，擁有五十多個義工翻譯。
小女孩躺在病床上，靜靜不出聲，緊閉嘴唇。
方倍輕輕走近。
百忙中方倍也有備而來，手中拿著一本中文成語故事。她坐在小女孩身邊，打開七彩圖書：“精衛(wèi)填海，這故事你聽過嗎？”她悄悄地說：“還有蜀犬吠日、草船借箭、曹沖稱象，都是好故事。”
小女孩不出聲。
韓裔警察緊張問：“你真會說她的方言？”
方倍轉(zhuǎn)過頭來：“你們怎樣得知她是滬籍？”
“居所中有身份證明文件，一家三口九個月前移民抵埗，此刻女孩母親不知所蹤，許已返回本國。”
方倍輕問女孩：“你有上學(xué)嗎？”
女孩仍然不出聲。
方倍知道這絕非好現(xiàn)象，問了幾個問題，然后像自言自語般說：“你爸爸傷勢穩(wěn)定。明白穩(wěn)定的意思嗎，那即是漸漸會恢復(fù)健康，同你一樣。”
本來她想說，“你爸槍法不準(zhǔn)”，可是終于忍住。中外有別，華裔不會欣賞黑色幽默。
方倍嘆一口氣，人生磨難林林總總，沒完沒了。
小女孩張嘴：“爸爸……”
“你叫朱昌是嗎，你知道媽媽在哪里？”
韓裔警察又說：“這是何種方言？像似鳥叫。”
方倍不去理他：“在家爸媽叫你什么，小朱，朱女，小昌？”
女孩輕輕答：“曰曰。”
“呵，多別致動聽，是曰曰，并非日日。”
警察問坤容：“她們說什么？”
坤容答：“我來自廣州，你得像我一般加點耐心。”
方倍說：“警察先生想問你當(dāng)時情況，你可以說一說嗎？”
女孩答：“我什么也沒看見，我在被窩里。”
方倍輕輕翻譯。
女孩又說：“我爸爸不是壞人，他不會傷害我。”
警察問：“是他握著槍嗎，是他開槍嗎？”
女孩答：“我只聽見噗地一響，我什么也不知道。”
方倍好像被人擊中鼻梁，險些落淚，她輕輕問：“你痛嗎？”
小女孩倔強地答：“不痛。”
“平日，爸爸愛惜你嗎？”
“有好吃的，一定先給我，又教我功課，陪我去公園。”
看護進來：“今日就這么多。”
方倍點點頭，坤容過來道謝，她一轉(zhuǎn)頭，看到那年輕警察還沒有走，他走近她。
他自我介紹：“金彼得。我很欽佩你，我已不會說家鄉(xiāng)話。”
方倍不想多話，只是微笑。
“現(xiàn)場同事告訴我，案情可疑，該處找不到兇器，而且，鑒證科有可靠線索，那父親不是兇手，當(dāng)時公寓里肯定有第三者。”
方倍脫口而出：“搶劫？”
“正偵查中，王小姐，我們或許還需要你，那小女孩似信任你，或許你可以繼續(xù)幫忙。”
“我明白。”
他的電話響起，待他再抬頭，方倍已經(jīng)離去。
他有點悵惘。
方倍回到家中，父母正在商議家事，見到她，高興地說：“女兒你回來得正好，我們在開會。”
“可有會議章程？”
王正申點頭：“會說話了，懂得調(diào)侃父母，大躍進。”
“快來坐下，我們要到美國工作一年，希望你一起來。”
方倍立刻舉起雙手：“我不去。”
“小倍，這是吸收生活經(jīng)驗的好機會。”
“對不起，我無需那樣豐富資歷，我住在小鎮(zhèn)就很滿足。”
王氏夫婦沉默一會，然后，孫公允抱怨丈夫：“都是你給她太多自主。”
王先生說：“女兒，我真希望你與我們一起工作。”
方倍答：“我讀心理學(xué)，幫不上忙。”
“呀，心理學(xué)，弗洛伊德認(rèn)為人類每一個行為都有內(nèi)在原因。”
孫公允問：“那個用狗做條件反射實驗的俄國人叫什么？”
方倍微笑：“巴甫洛夫。”
王先生說：“華裔并不注重心理這回事，人人照著一本書行事：孝悌忠信，對朋友要有義氣，還有尊師重道，除此之外，都是邪魔鬼怪，以打罵治之。”
王太太看著女兒：“你不愿隨父母工作，又是何故？三年前我倆往華南半年，你亦不曾隨同。”
“心理上來說，有何不妥？”
方倍答：“我性情不近。”
“愿聞其詳。”
“上次，你們往華南幫一個富商重建他家祠堂，我看過圖片，做得像廟宇一樣華麗。”
“小倍，那是得獎作品。”
“個人崇拜，那筆資金原本可捐贈希望工程。”
“那位業(yè)主的確有辦學(xué)筑路。”
“可以捐得更多。”
王太太點頭：“你不喜歡資本家。”
王正申說：“這次，我們替一位華裔太太維修一幢價值三千五百萬美元的鎮(zhèn)屋，那是她報業(yè)巨頭丈夫送她的禮物，感謝她為他生下第二個女兒。”
生孩子得獎品？方倍忍不住笑。
重賞之下，必有勇婦。
她答：“是，我聽過這件事，那先生比他妻子大一百年，他前妻的子女已經(jīng)六十多歲。”
“你來看看，你會喜歡。”
“我有時間會去探訪你們。”
方倍跑上樓去。
王正申問妻子：“她吃過飯沒有？”
王太太答：“你勉強她，她哪里還有胃口。”
“這小孩真怪，說起來仿佛矯情，但她的確對世俗名利毫無興趣。”
管家出來收拾，聽見了插嘴：“你倆真幸運，小倍至今未曾燙過頭發(fā)穿過耳孔，也還沒有男友，她生活似清教徒。”
孫女士問：“這是像誰？我少年時虛榮至極，一天到晚希冀出名。”
“我想擁有一輛銀身紅里的跑車。”
管家嘆口氣：“我渴望嫁個有錢丈夫。”
王太太問：“會否因為小倍什么都有？”
管家嘿地一聲：“一個人怎么可能什么都有，貪婪是人類天性，小倍知足，這是她最大優(yōu)點。”
王先生點頭，“人類若不貪婪，哪會有電燈，還在點煤氣。”
“不，茹毛飲血。”
大家笑起來。
王太太對管家說：“那么，未來一年由你照顧小倍了。”
“別擔(dān)心，我們一向相處融洽。”
王太太說：“我希望她轉(zhuǎn)讀�？�。”
管家聲音嚴(yán)肅起來：“她是她，她已做得很好。”
王太太說：“是，你說很對，我十分明白。”
她心中不無遺憾：女兒并無不妥，但，卻不是優(yōu)秀杰出的女孩。
與她不同，她十九歲就取得第一個國家獎項。
王先生過去輕輕握住妻子的手。
孫公允抬頭問：“這孩子像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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