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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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陳抱帖叫孫玉璋領(lǐng)著逛百貨公司、大小商店。他們看了陳列的貨物,冷眼旁觀了售貨員的態(tài)度,翻了每一家商店墻上掛的“意見簿”——有的形同虛設,有的也有很尖銳的意見。在一家百貨公司里,他們看到一個穿著老式對襟襻紐的布褂子的老漢,問一個戴著假鉆石耳環(huán)的售貨員:“這二毛皮筒子多少錢?”
漂亮姑娘不屑于回答這個鄉(xiāng)下人,繼續(xù)用小銼刀銼著手指甲。老漢又問了兩遍,姑娘不耐煩了,把銼刀往玻璃柜上一拍:
“要僑匯券!”
“啥!搖會錢?”老漢聽成了過去在農(nóng)村流行的一種原始的互助儲蓄——“搖會錢”。
“僑匯券!聽清了嗎?”漂亮姑娘的唾沫差點飛到鄉(xiāng)下老漢的臉上。
“啥?……”老漢仍然不明白。
“僑匯券!”姑娘顯然要拿老漢尋開心了,嗲聲嗲氣地說,“要僑匯券,就是外國錢。你有嗎?你掏出一張外國錢來,我就賣給你。”
鄉(xiāng)下老漢在幾個售貨員的嘲笑聲中轉(zhuǎn)過身,一面走一面嘟囔:“怪事!中國錢不要,要外國錢……”
他倆默默地對視了一下,同時露出一種苦笑。
第三天,第四天,兩人跑工廠。孫玉璋向陳抱帖建議:“咱們是不是找?guī)讉工人干部來談談?”陳抱帖卻說:“不要,T市工交財貿(mào)的材料,我在省里基本研究了,F(xiàn)在我們找干部來談,他們還是只能羅列一堆數(shù)字,談些表面的東西。要找工人來談,馬上就會圍來一堆,會像你的翠芳一樣,向我們提出很多要求和問題。你說,我們現(xiàn)在能答復他們些什么?能滿足他們什么要求?調(diào)子低了,挫傷他們的情緒;調(diào)子高了,不免會開出些不負責任、不能兌現(xiàn)的空頭支票,損害我們以后的威信。所以,這幾天我們只管看好了。”
這天,陳抱帖換了一身干凈的工作服,上衣口袋上還印有“××礦安全生產(chǎn)”幾個字,又變成了一個技術(shù)干部。孫玉璋也不自覺地注意起自己的衣著來,看看自己,仍然是那套藍嗶嘰制服,去工廠好像不太像樣子;厝Q,已經(jīng)來不及了。他已經(jīng)開始向這個新派人物看齊。這個人是有一種什么吸引力的。
T市地方國營、集體和街道辦的大大小小工廠有近百家,他們選擇了十幾個比較典型的工廠。在路上,陳抱帖對孫玉璋說:
“老孫,你知道我們中國過去有一種說來是迷信的學問,而一直在軍事上使用的方法,叫‘望氣’的嗎?你也聽說過,那就好,我認為,它并不完全是迷信,不過是古人把它神秘化了罷了。剛開始形成的時候,‘望氣’一定有它唯物的道理。這‘氣’是什么?就是風氣、風紀、作風、氣勢,這些讓你感覺得到而摸不著的東西。這要有比較敏銳的觀察力。過去,我跟省里的頭頭跑了很多地方,也逐漸學到了一點‘望氣’的功夫。但是這功夫只可意會而不可言傳,也許是我還沒有本事把它總結(jié)出來吧。反正,到一個縣,一個工廠,我只要轉(zhuǎn)它兩轉(zhuǎn),再聽那些負責人跟書記的匯報,就能辨別出匯報里的東西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如果再調(diào)查一番,結(jié)果常常和我意料的大致相同。這聽起來有點玄,帶點江湖術(shù)士的味道。不過,作為一個領(lǐng)導人,到一個地方,首先取得感性認識是非常必要的。有了感性的認識,你再看材料,再聽人匯報,那些材料、數(shù)字就會在紙上站起來,使你有種立體感。你不但能明白紙上說的是什么,還能透過紙面看出問題。”
“唔,”孫玉璋沉思地說,“你說的話有道理。‘望氣’、取得‘感性認識’什么的,我也有這種經(jīng)驗,不過沒有你說的那樣明白就是了。”
在“望氣”中,他們發(fā)現(xiàn),廠子越小,越有生氣,而小廠都是集體或街道辦的。有的廠,根本不能稱之為“廠”,不過是手工業(yè)作坊。藏在厚積塵土的街道深處,工人們麇集在白天還需要點著電燈的狹小陰暗的土坯房里。作坊里空氣極不流通,人們的體溫,加上勞動對象——如皮革、紙張、塑料、鐵皮等等——散發(fā)出來的氣味,郁結(jié)在一起,在五月間已使人感到悶熱和窒息,如果到七月、八月,可以想象得到這里肯定和一個點著火的原始洞穴一樣,但是,工人們——其實多半是婦女、老人和小青年——在這密集性的勞動中熱情卻挺高。
國營工廠,從外面一看,就能看出它們那副冷漠自負的模樣。門口一般都掛著三塊,有的是四塊牌子:一塊是黃色的廠牌,一塊是白底黑字的廠黨委會的招牌,一塊是白底紅字的廠工會招牌,另外,還有廠武裝部來湊熱鬧。盡管如此,門衛(wèi)卻不森嚴,他們隨隨便便地踱了進去,在傳達室里聊天的人并沒有出來過問。廠房里,機器開動著,四處響著鐵器的撞擊聲,但工人們沒有一點緊張專注的表情,隨處都能看到閑散自在的人。
“這些廠,也實行了崗位責任制。”孫玉璋在路上解釋,“可是,企業(yè)的責任制到底是啥樣,好些頭頭自己也不清楚。他們都是從文件報紙上看的,要么是去外地學來的。誰去學呢?是些不懂行的人;貋砹耍矝]懂多少,搞了些皮毛,訂的制度跟不訂一個樣,到頭來還是該罰的沒有罰,該獎的沒有獎。”停了停,他瞥了陳抱帖一眼,干咳了一聲,“咳,這方面,是唐宗慈管的。”
“這個我知道。”陳抱帖冷冷地一笑。
第五天、第六天,按原定計劃視察文化、教育、衛(wèi)生設施。T市這類設施少得可憐。他們乘公共汽車,在兩天內(nèi)就把影劇院、圖書館、醫(yī)院和幾所重點中小學轉(zhuǎn)完了。
“T市有少年宮、兒童游樂場這樣的地方嗎?”陳抱帖問。
“沒有。”孫玉璋思忖了一下,“在公園里,有一些滑梯、轉(zhuǎn)馬什么的——”
“好,明天我們一早去公園。”
二
這就是公園!
陳抱帖和孫玉璋坐在公園的長椅上。
陽光是柔和的,今天有微風,空中布著薄云,云影和樹影遮掩著他們。這個城市沒有知了,沒有夏日特有的知喳知喳的蟬聲。他們面前是一泓混濁的湖水。湖面上飄著嫩綠的荷葉,蓮花還沒有開,枝上頂著像毛筆尖一樣的菡蕾。湖那邊,傳來在所謂“兒童游樂場”玩耍的兒童的笑聲,其中雜著男女青年的笑聲。今天不是休假日?磥磉@是些無處可去的待業(yè)青年,只好和孩子們搶玩具。那些玩具器械已經(jīng)殘破不堪,玩起來,和工廠一樣響著哐當哐當?shù)蔫F器聲。
哪里有司機老高所說的能夠讓情侶們幽會的場所?芍藥倒是開得正盛,牡丹則早已謝了;帶刺的鐵絲圍著一片開花的石竹和尚未開花的金盞草。難道就在那疏疏落落的小樹林里?愛情只需要一席之地,這一席之地在哪兒?樹林里長滿有毒的蒼耳和帶刺葉的小薊,要么就是一折斷就沁出白色漿汁的蒲公英。這白色的漿汁染在衣裳上馬上就會變成黑色。那里還有一叢茂密的夾竹桃。夾竹桃雖然美麗可愛,但含有致命的氫氰酸!
我們應該給人民做些什么?我們能為人民做些什么?
陳抱帖點燃一支煙,沉默良久。孫玉璋很少到公園來,那還在翠芳很小的時候,他曾帶她到這里耍過幾次。他沒有這種閑情逸致,也沒有長久沉默的習慣,他試探地問:
“老陳,這幾天看下來,你對T市有啥想法?”
陳抱帖把煙蒂扔到湖里,吁了一口氣,說:
“破破爛爛的城市,漂漂亮亮的市民!”
孫玉璋側(cè)過臉看著他,表現(xiàn)出專注的神情,想聽他的下文。
“老孫,你說抓這個城市,我們首先應該抓什么?”陳抱帖直起腰來,靠在椅背上,眼睛凝視著湖的那邊。
“這——”孫玉璋想,你不是早從省里領(lǐng)來了旨意?何必問我。他習慣地回答說,“總是先抓領(lǐng)導班子吧。”
“那么,這領(lǐng)導班子怎么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