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節(jié) 第六章
-
6
遲欽亭連續(xù)三年才考上大學。自從高考恢復(fù),好像除了去上大學,他不知道自己還有什么別的選擇。第一年的考分差了一大截,第二年的考分依然差一些,第三年似乎夠了,發(fā)榜的日期已到,錄取通知遲遲不見寄來。廠里因為他老想著考大學,是領(lǐng)導(dǎo)就對他一肚子意見。
那個小得不能再小的池塘正在填,新的車間就打算建在旁邊,一輛借來的老式推土機清理著各式各樣的垃圾。
張英的丈夫狠狠鬧了一通。老是吵,老是打,有一段時間,張英的丈夫天天來廠里尋事。
張英拒不交代第三者。
一天,在路上,遲欽亭和張英丈夫相遇。
遲欽亭想逃。
張英丈夫說:“小遲,我問你個事。我不在家,我是說老子在非洲,你師傅經(jīng)常和誰來往?你告訴我。”
遲欽亭漠然地看著他。他從懷里摸出把尖刀給遲欽亭看:“媽的,老子找到他了,請他吃這個。告訴我,你師傅到底喜歡和哪個小白臉在一起?你別怕,我保證不說。媽的,你講還是不講。不講?哼,老子知道你們他媽的是一路貨色。”
遲欽亭很勇敢地看著他。
張英丈夫說:“滾,滾你媽的。”
亞紅和張英成了冤家。
亞紅和遲欽亭鬧。
遲欽亭說:“你別逼我。”
亞紅也說:“你別逼我!”
“誰逼誰呀?”
“你說誰逼誰?”
兩個公安員是由政工干部小宋領(lǐng)來的。他當時正在車間里干活,做夢也沒想到來人會和自己有關(guān)。政工干部小宋眾目睽睽之下,伸長了脖子到處找,一眼看見手上正拿著量具的遲欽亭,回頭向兩名公安員小聲說了句什么,兩個公安員的目光射向遲欽亭,整個車間的目光射向遲欽亭。
政工干部小宋站在那兒沒動,表情嚴肅地看著遲欽亭。兩公安員緩緩走近去,拍了拍遲欽亭的肩膀,示意他和他們走。遲欽亭一時不知手上的工具該往哪里放,神色慌張地想了想,跟著公安員就要走。公安員指了指他手上的量具,叫他先放好。
有人拉住了政工干部小宋想聽消息。政工干部小宋跟在公安員和遲欽亭后面,理直氣壯地走出車間,揮揮手要大家繼續(xù)干活。一個老女人在背后笑政工干部小宋太一本正經(jīng)。
公安員把遲欽亭帶到一間空房子里問了一陣話。政工干部小宋無事可做,站在門外發(fā)呆,想抽煙,卻發(fā)現(xiàn)火柴沒帶。
公安員說:“你關(guān)鍵是把事情說清楚。”
大約問了十五分鐘話。公安員又說:“關(guān)鍵還是把話說清楚。走,我們?nèi)ツ媚峭嬉鈨喝。你用不著慌?rdquo;
廠門口停著一輛草綠色的吉普車。兩公安員一前一后,前面的開車,后面的和遲欽亭坐一起。引擎響了幾聲,吉普掉了掉頭,一下子躥出去。遲欽亭回頭看,廠門口全是人。
兩公安員和遲欽亭一起下了車。公安員說:“你就裝著沒事好了,不用慌。”
遲欽亭把兩公安員直接領(lǐng)進他的小巢,幾乎什么人也沒驚動。
“是個好地方。”一個公安員說。
“你一個人住這?”另一個公安員問。
遲欽亭把二胡存在他那里的照片全都拿出來。兩公安員仔細看那些照片,反反復(fù)復(fù)地研究。
“就,就這么多?”
“還有沒有了?”
遲欽亭極老實地搖頭:“沒了。”
“真的就這么多?”
“就這么多。”
“嗨,你真是吃飽了飯沒事做。人家要放你這兒,你就放了?”兩公安員中有一個長得有幾分清秀,想不通地說,“你娘老子知道了,非氣死不可。”
“你這是什么意思?”遲欽亭被這么問著,他臉上的表情有些尷尬,不知道如何回答。
“你留著這些照片干什么?”
“是人家放我這的。”
“我問你留著干什么?”
“是人家,放我這的。”
“你看,這么嚴肅的事,你還覺得自己有理。你說你對不對?干嗎不吭聲?”
遲欽亭全心全意地考大學。
廠長大人因為他心思不在上班上,先善意奉勸,后來便是大會點名批評。“為什么就一定要上大學呢?我不明白,為什么當工人就沒出息,為什么?”廠長說著說著有些激動,“我希望大家都能去上大學,但是,我是說但是,能所有的人都去上大學嗎?能嗎?我看不可能。有的人,我看根本就考不上。”
廠長對遲欽亭有意見,車間里迅速作出反應(yīng),車間主任說:“小遲,這樣不行,檢驗這活馬虎不得,你還是給我到第一線當工人吧,搞裝配去。”遲欽亭成了裝配工,他手上的工具換成了扳手,一天八小時,全是和螺絲螺母打交道,想偷懶可以,人多活少,想看書去不行,大家的眼睛都盯著。
每天工作八小時,中午休息一小時,來回路上一小時。
遲欽亭只好少睡覺,天天晚上一點鐘睡。人困急了,躺在床上,一拉開關(guān),人已經(jīng)進入夢鄉(xiāng)。中午在廠里吃飯,工人們利用休息時間打牌說笑,他便裹上一件舊棉襖,車間里找個角落,撿幾只破木箱子,呼呼睡大覺。
遲欽亭大學老是考不取,他老是恨自己不爭氣。
“大學生,你給我們說老實話,你到底和亞紅那妞有沒有那事?”
“大學生,你他媽真不是東西,難怪你考不上大學。”
“亞紅跟了人家,你就當真一點不往心上去,當真一點不急?”
遲欽亭上班常常要為這些問題所難。許多人都叫他“大學生”,并沒有什么惡意。亞紅和別的車間的一個小伙子好上了。消息傳進遲欽亭的耳朵,一起干活的裝配工紛紛為他打抱不平:“墻倒眾人推,你小子怎么了,也不過就是沒考上大學,她憑什么?”
“小樂也是,別人玩剩的,他也要。”
“就是,我們看小樂一點兒也不如你。”
“大學生,是不是你先不要她的?”
“狗日的,你現(xiàn)在怎么變得一聲不吭!”
“揍他!”
那個小得不能再小的池塘終于填滿,新的車間開始動工。來了批滿口南方話的農(nóng)民工。
有一天,遲欽亭遠遠地看見張英一個人站在建筑工地上發(fā)怔。他遠遠看著她,她遠遠看著他。各自眼睛里發(fā)出的訊號都被對方的眼睛接收。遲欽亭情不自禁走了過去。他們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說上一句話。
張英說:“你考上了,總算。”
遲欽亭搖搖頭,說:“還沒拿到錄取通知呢。”
“能考上就好。”
遲欽亭想笑,沒笑出來。
有人從工地上路過,話里有話地問:“喂,師徒倆說什么啦?”
張英罵道:“關(guān)你屁事。”
那人說:“好兇。”
張英說:“有屁快放。”
那人笑著說:“小遲,聽說你總算考上了,媽的,別忘了我們。”
“忘不了。”
“你小子講得好聽,哼!”
遲欽亭紅著臉笑。
張英看著那人離去,又說:“考上就好。”
遲欽亭下意識點點頭,問:“你這向可好?”
“我?”張英聚精會神看著正干活的農(nóng)民工,若有所思又懶得回答,突然想到地問,“聽說亞紅結(jié)婚,你去了?”
遲欽亭又點點頭,很尷尬地笑。
“你真去了?”
“他們都要我去。”
“他們?”
“我也不知自己上什么大學,反正我想好歹能取吧,有的讀就行。”
“我在問你呢?唉,想不到亞紅會這樣!”
“我,我——”
一個農(nóng)民工走過來,用南方話請他們往旁邊站一些,他們走到那株洋槐樹下,樹上有幾只鳥吱吱地在叫。車間里有人探出腦袋對他們這邊看。張英的臉上洋溢著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微笑,笑得輕松愉快。
“我真高興,你能考上。”
遲欽亭回憶起初次領(lǐng)工資的情景,他正站那株大樹下,點著手中不多的幾張鈔票。時過境遷,人去物在。遲欽亭出了口惡氣,過去的痕跡淡化成一種記憶,淡淡的,永遠抹不去,淡淡的,永遠不會再清晰。和張英輕松愉快的心情相仿,大家都由衷地高興他去上大學,甚至亞紅也不例外。過多的祝賀令遲欽亭有一種自己的確該滾蛋的悲哀。以往的舊賬一筆勾銷。恩恩怨怨有時想想就這么回事。亞紅帶著新婚丈夫小樂出人意外地來送行,兩人聯(lián)名送了本豪華的筆記本給他。淡綠色的絲絨封面仿佛亞紅曾經(jīng)愛穿的一件羊毛衫,筆記本的扉頁上題著一首不能再蹩腳的小詩。亞紅顯而易見的已經(jīng)有了身孕,慢吞吞的,胖胖的,像個實心皮球。遲欽亭記得亞紅的汗毛極重,她緩緩伸出手臂,逆光看過去,白皙的皮膚上是一派茂密的原始森林。隆重熱烈的汗毛癢癢地撩撥過遲欽亭的心。雖然有新婚的丈夫小樂在場,亞紅依然做出依依不舍的樣子,慢慢抬起白手臂,在空中畫過一道矯揉造作的弧線。依依不舍是一層情感的薄紗,透過半透明的薄紗,遲欽亭更看清的是自己的多余。純而又純粹而又粹的一種多余。人活著已是一種妨礙。遲欽亭從別人的生活中走了出來,就像他不知不覺走進別人的生活。
遲欽亭有一封信一直擱在傳達室。送信的郵差是個有宗教熱的集郵迷,每次遇上中意的郵票,都囑咐傳達室的老頭幫他要下來。那封信在傳達室桌子上抽屜里擱了很長時間,郵差天天來送信,老惦記著信封上的郵票。天長日久,記得遲欽亭的人已經(jīng)不太多,只有那郵差因為郵票的緣故還念念不忘。
- 最新書評 查看所有書評
-
- 發(fā)表書評 查看所有書評
-
請自覺遵守互聯(lián)網(wǎng)相關(guān)的政策法規(guī),嚴禁發(fā)布色情、暴力、反動的言論。評價:表情:用戶名: 密碼: 驗證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