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絕情應是多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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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平樂】
晏幾道
留人不住,醉解蘭舟去。一棹碧濤春水路,過盡曉鶯啼處。
渡頭楊柳青青,枝枝葉葉離情。此后錦書休寄,畫樓云雨無憑。
走在紅塵的路上,每個人都會背負著大大小小的情債。最終,我們會找到那個人,或索取,或償還,沒有誰躲得開,逃得掉。當這一切快要兩清的時候,不知道是該感謝,還是埋怨?最怕,到分手那一刻,愛到了深處,也恨到了深處,彼此之間,仿佛都還欠著。那時,只能無奈地關閉心窗,淡淡地說一句:“忘了我是誰。”
坐在岑寂的風景里,捧讀這一闋《清平樂》,自是無言徘徊,愛恨纏綿。詞的作者,晏幾道,馮煦《宋六十一家詞選》說他是“古之傷心人”。
云習慣了在高空行走,它從來不曾想過有一天會變成雨,向地面狠狠墜落。晏幾道從相國公子變成一個普通官吏,十八歲時父親去世,家道中落,不肯攀附權貴的他仕途連蹇,酒、歌妓、填詞,像一條線貫穿于他的生命當中,他沒有破繭成蝶的去經歷絢麗,命運讓他飽經滄桑,注定成為一個傷心之人。
這是一首送別詞,寫一位歌妓送別情人,時間是在春天的早晨。
初讀“留人不住”這一句,感覺風把心底緊閉的那扇窗推開,不覺寒意漸生。我想起《詩經•鄭風•遵大路》:
遵大路兮,摻執(zhí)子之祛兮,無我惡兮,不寁故也!
遵大路兮,摻執(zhí)子之手兮,無我丑兮,不寁好也!
一個女子在大路上緊緊拽住男子的衣袖,苦苦地哀求,不要他離開,可男子還是頭也不回地走了。
同樣是離別,不同的是,《遵大路》淺白直露,晏幾道的詞則婉麗細膩,更顯蘊藉。在詞里,歌妓沒有像《詩經》里的女子那樣,用力拉扯快要斷線的風箏,而是放手后的轉身,眼淚簌簌,哀婉動人。想象歌妓和自己的心上人在分別前共進晚餐,男子若無其事的吃喝,絲毫沒有顧及到歌妓心里夜一般的落寞。如果說她還有一絲喜悅,便是端詳心愛的人品嘗她的手藝,哪怕這種幸福只有這最后一次。但她知道,結局如鏡子一樣清晰。在鏡子破裂之前,她故作平靜,卻無言以對。
幸福的終點不是無路可走,而是走到了一個岔路口,原本牽著的手彼此掙脫,去尋找另外的幸福。歌妓最終把男子送上了船,“醉解蘭舟去”,目送微醉的他漸漸向下一個幸福停靠,而自己依舊站在原地。
渡口前,楊柳青青,春水東逝,注定兩人的愛情不會原路返回。
除了相思,還能剩下什么?歌妓一個人回去,路上的楊柳跟渡口無異,一枝一葉,皆是離情。此時,她突然開口說:“此后錦書休寄,畫樓云雨無憑。”既然已經分開,若再聯絡便是矯情,便是做作,便是多余。他的承諾,不是給不起,而是落了空,成了夢。那只舟,又能在她那里停泊多久?她不敢想,她告訴他,今后別再寄信。
對于所有歌妓來說,男人只是過客,感情之事,誰也不會當真。而她不同,從選擇他那一刻起,她滿懷希望,然而命運再一次捉弄了她,心中的弦音被撥到了最高處,又漸漸歸于沉寂。她低下了頭。多么傻,多么可笑,她開始相信宿命,自己的身份終究是一道屏障,設在她與幸福之間。
恨由愛而生,所以佛說斷愛去欲。可她做不到,把心里的愛生生剝離后,剩下的只是恨。此時,過去的時光在失意人眼里,叫做不堪。她要把它從內心一寸一寸割裂,恨,也許是最好的利器。所以,她不希望再看到他的“錦書”,不希望再跟他有任何聯系,不希望自己永遠定格在這一天。
晏幾道寫這首詞大概是在中年以后,他的心情也是由希望而失望,煙花劃空,流水逝去,事業(yè)的不順,愛情的破滅,也許他是借歌妓來代言自己的痛苦,也許他又是在記錄一個歌妓的情事。他無愧為寫情高手,對由愛生恨的心理,竟然把握的這么熨帖,這么自然。
我想起武俠小說里,無論是金庸筆下的李莫愁,還是古龍筆下的神水宮主,都把從愛而生的恨意發(fā)揮到了極點:仇恨天下所有男人。
在古希臘的神話中,伊阿宋是奪取金羊毛的大英雄,他和他的伙伴前去奪取金羊毛,經過楞諾斯島,島上的婦女因為憤恨他們的丈夫從外地帶回“野花野草”,從而把所有的男人統(tǒng)統(tǒng)殺死。島上的女王許普西皮勒是個美人,伊阿宋與她發(fā)生了愛情,并使她懷了孕,她極力想讓伊阿宋以及他的伙伴長留島上,但伊阿宋狠心拋棄了她,最終選擇了離開。我想,最后離別的一幕,會不會如小晏詞里所說的“留人不住,醉解蘭舟去”?
人一旦做了時間的奴仆,就有許多的留不住。留不住一縷清風,一片云彩,一輪圓月。夢易碎,情難收,有的東西,往往在你愛不釋手的時候釋手,卻很難在不舍得的時候舍得。歌妓的那句話,仿佛表示自己一刀兩斷,清醒決絕。其實,到底只是一時負氣之言,古人云:“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既欲其生,又欲其死,是惑也。”愛越深,恨越切,原本就是一種迷惑,迷惑得連愛恨都無法看清。剪不斷理還亂的心緒,化作花火,不多時,已被淚雨冷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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