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譚立德：追求美與光明的奏鳴曲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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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智和命運》(1898)是梅特林克最重要的一部哲理性散文。在這部探討“明智、命運、正義、幸福和愛情”的書中，他提出，人要運用自己的意志來掌握自己的命運，要把目光轉(zhuǎn)向“自己的力量”，不斷充實“自己的力量”，以自己的力量作為個性輻射的中心，努力發(fā)展個性，以求自我的實現(xiàn)，從而贏得外部的幸福。他寫道：
“如果海水或鄰近的河水沖破了衛(wèi)護平原鄉(xiāng)野的堤岸，對農(nóng)民來說，最緊急的事，莫過于搶救出他豢養(yǎng)的牲畜，家藏的飼料和農(nóng)具，但是最明智的抉擇，卻是登上堤岸高處，與洶涌的波濤進行斗爭，并大聲疾呼所有生活在受到震撼的土地上的人們前來參與戰(zhàn)斗。”
梅特林克認為：理智，產(chǎn)生正義，明智，誕生愛情，引人向善。而人的理智，大致又可分為三個階段，即常識、情理和神秘的理性。所謂常識，是指它體現(xiàn)了本能和物質(zhì)享受的寓意，即我們生活中的疾病與健康，貧困與富有這兩組矛盾；至于說情理，它是把某種價值賦予精神或感情所起的作用；而神秘的理性，則同激情相一致，如英雄主義、自我犧牲、善良和內(nèi)心尊嚴，等等。在《明智和命運》這部長篇散文中，作者旁征博引，從歷史偉人、著名作家到普通人物，蕓蕓眾生，從內(nèi)心世界到日常生活，無不從辯證的角度，對德行、本能、行動、職責(zé)、權(quán)力等社會屬性，條分縷析，以行云流水般的明快的語言，闡述了對人生的看法。全書因宣揚發(fā)展個性，推崇主體意識，鼓吹人要給自己的一生以力量、希望和意義，而閃現(xiàn)出理想主義的光芒，洋溢著明朗、樂觀的精神。
梅特林克于1901年發(fā)表的散文集《蜜蜂的生活》，在文壇上引起了極大的轟動。正如作者自稱，這并不是一部有關(guān)養(yǎng)蜂的專業(yè)書籍或者學(xué)術(shù)專著，雖然他是一位地道的養(yǎng)蜂里手。這是一部記述作者對蜜蜂的生活進行觀察而獲得的印象和感想的有趣的作品。
作者對蜜蜂的生活、習(xí)性了如指掌，他娓娓動聽地描述這一切，把我們帶入一個神奇的世界。一群“法律復(fù)雜、默默無聞地實施驚人工程的奇怪的生靈”，嚴格地過著群居生活。蜜蜂的群體，儼然就是一個內(nèi)部機制嚴謹，紀律嚴明，各司其職，各盡所能的王國。對于它們每個成員來說，不存在單獨、個體這類的字眼。每個個體只為王國而勞作，奉獻，乃至犧牲。它們不斷地建造蜂城，以安置新生的一代。蜜蜂王國內(nèi)有分工，有合作，遵循著一條不
可違抗的自然的道德和自然的法則。作者的旨趣當(dāng)然不止于蜜蜂王國內(nèi)所發(fā)生的一切。梅特林克一向認為，自然是宇宙奧秘中最理想的真理。他寫《蜜蜂的生活》，便是要張揚蜜蜂王國的倫理價值和原始規(guī)范，從而啟示人們對人類社會面臨的有關(guān)生死、愛情等道德問題進行冷峻的哲理思考。
梅特林克的另一部傳世之作《花的智慧》(1908)，似乎是作者對《蜜蜂的生活》一書的補充和發(fā)展�！睹鄯涞纳睢窋⑹龅氖且蝗浩嫣氐纳`的群居生活，表現(xiàn)的是昆蟲的集體生活及其文化現(xiàn)象，而在《花的智慧》中，梅特林克把目光從群體轉(zhuǎn)向了個體。每棵植物都是孑然獨立的個體，除了交叉授粉的情況，它的成長無須同屬的參與。植物同動物的迥異之處在于，每一株植物都注定一生待在誕生的地方，只能依靠自身的根部吸收外界的養(yǎng)料，每一株植物都必須想方設(shè)法求得生存并繁衍下一代，因而，植物所遇到的困難遠遠超過動物遇到的困難。
然而，在梅特林克的筆下，植物又是一種充滿睿智，富于心計的生命。他在書中為此列舉了各種種類的花卉。他寫道，每一株花卉，每一棵植物，從種子到“莖、葉、根部，都具有深思熟慮，充滿活力的智慧”。大多數(shù)花卉，為了求得生存和繁衍，都得求助于“計謀、手段，設(shè)置機關(guān)和陷阱”，“這些技能從機械學(xué)、彈道學(xué)、航空學(xué)、昆蟲觀察諸方面來看，常常領(lǐng)先于人類的發(fā)明和認識”。纖弱的花卉，在險惡的自然界中有著旺盛的生命力，首要的原因在于它以自己的力量、意志和心計，以對自己的信念和愛，為最大的原動力，來實現(xiàn)自我，發(fā)展自我。這當(dāng)是花卉最大的智慧。
梅特林克認為，花卉和植物的智慧，絲毫不遜色于人類的智慧，何況它們的生存與命運，同人類的生存與命運，有著太多的相似�；ɑ芎椭参锏奶匦院椭腔郏喟肟赡苁钦麄�世界的，也是整個人類的，它完全和人的行為一樣，在生存斗爭中產(chǎn)生功效。因此，梅特林克在《花的智慧》中予以精細入微、情趣盎然描述的植物所表現(xiàn)出來的靈氣和睿智，同樣有助于人類的思考。纖弱的花卉在自然界的成長過程與生存境遇，毫無疑問，“為人類樹立了堅毅、果敢、恒心和靈氣的不可思議的榜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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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過對植物的描述，梅特林克在《花的智慧》中再一次抒發(fā)他的獨特的哲學(xué)觀，誠然，這是他一貫的、染上了神秘主義色彩的形而上的哲學(xué)觀。他在對植物世界的靈性和智慧的奧秘進行探索后，又不免心生感慨：“在物質(zhì)上，地球的特性支配著無窮的資源，它了解我們對之一無所知的神奇力量的奧秘。”②他依然感到“虛無可能只是生活正面的投影，或者只是它本身的蟄伏狀態(tài)”③。這種神秘主義一直貫串在梅特林克的創(chuàng)作中，他在其他散文中抒發(fā)對本能、道德、智慧和美的直覺和感受時，都致力于探索生活的奧秘，在死亡中尋覓生活之謎的答案。
不過，梅特林克已不再是像以往那樣著筆于虛無縹緲、神秘的未知領(lǐng)域。在他看來，我們既然已經(jīng)洞悉以往被無知蒙蔽的一部分奧秘，那么，我們定將洞悉一切，把握一切。而且，真、美，不僅存在于自然界，更要緊的是，它們存在于人的心中，只要用赤誠之心去尋覓，去探索，我們就可以洞悉和把握自然和世界的奧秘。因此，人必然地要升華到超越現(xiàn)實的形而上的境界。所謂奧秘，既是奧秘，又不僅僅是奧秘，而是真實。他坦然寫道：“我們生活在真實之中，生活在充滿未知物質(zhì)的宇宙，而這宇宙的思想并不難以理解，并不懷有敵意……”④這樣，梅特林克的神秘主義，就不再僅僅是悲觀、失望的，而是對生活真諦的探究，是形而上的、理想主義的。這神秘主義同時蘊含了理想、光明，也蘊含了深刻。
在19、20世紀之交的歐洲戲劇界，梅特林克是以其不同凡響的象征主義劇作而成為最引人注目的劇作家的。1891年，梅特林克開始戲劇創(chuàng)作。他起初的劇作表現(xiàn)命運之不可抗拒，死亡的陰影不可擺脫，幾乎都具有一種憂傷而神秘的氣氛。他第一部得以在舞臺上上演的重要作品《不速之客》(1891)，便是典型的象征死亡的劇作。垂危的病人奄奄一息地躺在隔壁的房間，她的親人則在陰暗的客廳里等候著。突然，夜鶯不再歌唱，天鵝也畏葸不安，瞎眼的外公首先感到“陌生人”的闖入。磨鐮刀的聲響、緩慢的腳步聲、沉重的嘆息聲，在昏暗的燈光中出現(xiàn)而又消失。當(dāng)時鐘敲響午夜十二下時，“陌生人”起身離去。此時，修女進來宣布了病人的死訊。這“陌生人”無疑就是死神。全劇顯得陰森而又恐怖。
1896年，被譽為“當(dāng)今世界文學(xué)中最令人賞心悅目的作品之一”的《阿格拉凡和賽莉塞特》面世，開了梅特林克戲劇創(chuàng)作的新生面。美麗的賽莉塞特，單純而熱情，阿格拉凡則更具有內(nèi)涵的美。這兩位女主人公都深深愛著梅朗德。梅朗德雖然已與賽莉塞特結(jié)為夫婦，卻又不禁被阿格拉凡的美的魅力所吸引。阿格拉凡與梅朗德不愿意把自己的幸福建筑在賽莉塞特的痛苦上，阿格拉凡毅然決定離開他們，逃遁他去。然而，賽莉塞特卻要犧牲自己，成全他們。悲劇就這樣發(fā)生了。
從劇情本身來看，似乎并無太多新意，但是作者卻刻畫了兩位具有鮮明的性格和面貌的女性形象。賽莉塞特是劇中最能激起觀眾同情，使人為之一掬憐惜之淚的人物。她隱瞞自己情感的痛苦，為了使阿格拉凡和梅朗德能毫無內(nèi)疚地結(jié)合，她甚至始終掩飾真相，直至生命終結(jié)。梅特林克對賽莉塞特的自我犧牲精神，唱出了一曲動人心弦的贊歌。然而，阿格拉凡則是梅特林克全部劇作中塑造得最為成功的女性，是理想化的女性，她深思熟慮，審慎理智，是具有堅毅的自我意識的女性。梅特林克對這位女性傾注了濃烈的情感，以綿邈深情肯定了她追求幸福的勇氣和權(quán)力。他后來撰文談起這位女性時，寫道：“我們都是阿格拉凡的后裔；一旦我們認識到美，我們便只來自于美，而別無其他源泉。”
見《雙重花園》中《婦女的肖像》一文。在這部劇中，梅特林克完全超越了類似的情節(jié)、題材容易陷入的平庸、俗套，并借助象征主義手法，把人性的沖突，心理的矛盾，表現(xiàn)得十分深刻，一場幽凄沉婉的情感糾葛，上升為兩種理想、兩種美的令人斷腸的沖突，使全劇充溢了理想主義的明朗色彩。
在《阿格拉凡和賽莉塞特》之后，梅特林克開始了他“新戲劇”的創(chuàng)作階段。這段時期的劇作之所以稱為“新戲劇”，是因為梅特林克不再僅僅探討抽象的人生及命運問題，也不再對人生持否定態(tài)度，認為死亡乃人生必然的歸宿，他開始面對現(xiàn)實生活，他努力闡釋宇宙間存在著永恒的、不可戰(zhàn)勝的力量。他于1902年發(fā)表的三幕劇《莫娜•瓦娜》完全取材于現(xiàn)實。劇中敘述了15世紀意大利佛羅倫薩與比薩兩城戰(zhàn)爭中發(fā)生的故事：比薩司令官的妻子莫娜•瓦娜，在城邦危急關(guān)頭，決定置個人利益和安危于不顧，前往佛羅倫薩會晤敵軍司令官普林齊瓦勒。普林齊瓦勒自幼愛慕莫娜•瓦娜，有意援救比薩，他只是想向莫娜•瓦娜傾訴衷情，了卻情緣。當(dāng)普林齊瓦勒被控通敵嫌疑時，莫娜•瓦娜將他帶回比薩，然而，她的丈夫卻不相信她與普林齊瓦勒之間的純潔關(guān)系。于是，莫娜•瓦娜毅然離開自私、嫉妒的丈夫，與真誠愛她的普林齊瓦勒出走。這部劇作表現(xiàn)了激情與職責(zé)、善良和正直、無知和自私之間的沖突，梅特林克改變了以往偏愛的題材和創(chuàng)作手法，在愛情問題上，提出了新的道德觀。愛情的力量能夠抗衡和戰(zhàn)勝命運之神，人有權(quán)利也有能力追求幸福。以往劇作中習(xí)見的虛無縹緲、神秘莫測的場景和氣氛消失了，文藝復(fù)興時代動蕩的、充滿活力的生活，有血有肉的人物，得到了真實可信、生動有力的表現(xiàn)。如果說，《莫娜•瓦娜》是一部再現(xiàn)文藝復(fù)興時代意大利歷史生活的具有現(xiàn)實主義風(fēng)格的戲劇，那么，一年后，梅特林克發(fā)表的五幕劇《喬珊兒》，則是一部杰出的象征主義劇作。巫師梅爾林的兒子蘭塞奧與美麗的少女喬珊兒真誠相愛。但忠于梅爾林的精靈阿麗耶爾希望梅爾林獲得喬珊兒的愛情，以求得歡樂和新生。為此，阿麗耶爾設(shè)置重重障礙，企圖阻止兩個年輕人相愛。但是，梅爾林被他們純潔的愛情深深打動，同時也是出于父愛和明智，他決定犧牲自己最后的機會，成全兩位年輕人。作者在這部劇作中，對梅爾林內(nèi)心情感的劇烈沖突，描繪得尤為淋漓盡致，對善良心靈和純真愛情的著力歌頌，令人蕩氣回腸。
六幕夢幻劇《青鳥》(1908)，是梅特林克戲劇的代表作，也是歐洲戲劇史上一部融神奇、夢幻、象征于一爐的杰作。樵夫的兒子狄狄兒和女兒彌蒂兒在圣誕節(jié)前夜夢見仙女，她看來很像鄰居貝爾蘭戈太太，她要兩個孩子外出給她生病的孫女尋找青鳥。兄妹倆用仙女賜予的魔鉆，召來了面包、糖、火、水和貓狗等的靈魂。在光的引導(dǎo)下，他們相繼到記憶之鄉(xiāng)、夜宮、森林、墓地、幸福樂園、未來王國等地尋找，然而，青鳥找到后卻得而復(fù)失。最終，他們在未來王國捉到了青鳥，便告別了朋友，返回家園。夢醒時分，女鄰居貝爾蘭戈太太來借火種，并說她孫女生病，很想要狄狄兒籠中的小鳥。狄狄兒答應(yīng)把小鳥給她，這時，他發(fā)現(xiàn)籠中的鳥是藍色的，正是他們夢中尋找的青鳥。貝爾蘭戈太太的孫女一見到青鳥，病霍然痊愈。后來不慎失手，青鳥飛走了。小姑娘傷心痛哭，狄狄兒勸慰她說，還會把青鳥捉回來的。最后，狄狄兒走到臺前，對觀眾說，如果有誰找到青鳥，請還給他們，因為他們需要這只鳥兒。
劇作家通過這部為少年兒童創(chuàng)作的“夢幻劇”，鼓勵世人勇敢地追求幸福。貫串整個劇作的青鳥，象征著幸福，這幸福包含著人類的精神上的幸福和物質(zhì)上的幸福。幸福有時很遙遠，人們必須歷經(jīng)千辛萬苦，方能獲得，有時則離我們很近，就在我們?nèi)粘Ｉ钪�。但幸�？偸谴_實存在的，即使得而復(fù)失，也能再次找到。
梅特林克一反傳統(tǒng)的戲劇手法，強調(diào)戲劇情感的交流，他認為日�，嵤潞推椒驳纳顭o不含有深刻而令人驚異的意義，他要探索生活表層之下的奧秘，要探索難以捉摸的內(nèi)心生活的現(xiàn)實。為此，他調(diào)動戲劇藝術(shù)的種種手段，詩化的語言，寓意化的對話，舞臺上富有夢幻色彩的布景，夸張的聲光效果，暗示、啟發(fā)和猜測的象征性，營造出一種似真非真的、夢幻般的詩情畫意的意境，從而使他的戲劇既籠罩著一重神秘的氣氛，又具有一股穿透神秘氛圍的震撼人心的力量。這一點，在《青鳥》中尤為突出。劇中出現(xiàn)的大自然的有形物質(zhì)和無形物質(zhì)，各種動植物和各種情感，甚至抽象概念和未來事物，經(jīng)梅特林克的妙筆點染都一一擬人化了，并以一種理想而又具體的形象栩栩如生地呈現(xiàn)在觀眾的眼前，現(xiàn)實生活與夢幻意境相互交融，飽蘊著美妙的詩情畫意和深邃的哲理意味。
《青鳥》不啻是一首熱情澎湃的奏鳴曲，它以奇妙、華彩的音符，禮贊了美與光明，謳歌了理想主義和樂觀主義。歲月迢迢，滄海桑田，但《青鳥》的樂音仍將以其久遠的魅力永存于人間。
梅特林克以他卓絕的創(chuàng)作才華，闡發(fā)了他個人的哲學(xué)觀，形成了他獨特的戲劇和散文藝術(shù)，成為19世紀末、20世紀初世界文壇上令人矚目的作家，他的藝術(shù)影響了一大批歐洲著名作家。斯特林堡把他的許多散文譯成瑞典文，并宣稱自己是梅特林克的“信徒”。契訶夫?qū)λ乃囆g(shù)大加贊賞，極力主張將梅特林克的作品列為圣彼得堡小劇院的保留節(jié)目。蓋•豪普特曼
蓋•豪普特曼(1862—1946)，德國劇作家。、比昂松
比昂松(1832—1910)，挪威劇作家、小說家。、葉芝
威廉•勃特勒•葉芝(1865—1939)，愛爾蘭詩人和作家。、辛格
約翰•米林頓•辛格(1871—1909)，愛爾蘭劇作家、詩人。的作品和戲劇技巧，無不受到梅特林克的影響。梅特林克的戲劇也激發(fā)了音樂家的創(chuàng)作靈感，除克洛德•德彪西，著名作曲家保爾•杜卡斯、昂利•費弗里埃、西貝柳斯等也都根據(jù)他的劇作創(chuàng)作了歌劇、交響詩和鋼琴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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