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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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以后數(shù)月的時間里,少女張如煙都會在夜里跟蹤張武厲,這個謎一樣的二哥。從父親屋子里不里傳來的不同女人的聲音,老婦人制造的無法分辯的聲音,大哥張武通屋子里徹夜的燈火通明,都不再吸引她的注意。她完全被張武厲打敗了,她幼小的思想突然間產(chǎn)生了一絲博大的幻想,當(dāng)她看著二哥,看著他赤裸著身體在院子里行走,對小雞進(jìn)行行刑,她感覺自己的身份突然發(fā)生了逆轉(zhuǎn),那個楊小雪回到了她的身體里,而且,楊小雪的心理已經(jīng)脫離了她的身體的束縛,快速地長大,奇怪的一些念頭開始閃現(xiàn),比如對他人的關(guān)懷,憐憫之心,比如愛。這些念頭并不是慢慢地發(fā)酵,而是突然膨脹起來,讓她幼小的年齡無法承受。白天里,對那個一身戎裝表情僵硬的三營營長,她幾乎都不拿正眼去看他,那是一個高傲而高高在上的家伙,他的樣子令人討厭,甚至是厭惡;夜晚,一旦夜晚降臨,那個褪去了偽裝,赤裸著身體的二哥是個可憐的男人,他生活在一個可憐的世界里,生活在一個需要被人去關(guān)懷的世界里。有多少次,躲藏在暗處,或者幾乎和二哥擦肩而過,張武厲都視而見。她多么想把他攔下來,用自己的身體當(dāng)做寬大的衣裳,去包裹住他,替他遮風(fēng)避雨。在畸形的幻想中,她感到自己的身體真的變成一個大大的帳篷一樣,遮住了整個天空,整個夜晚,也把夜色下上演的那一幕遮掩得嚴(yán)嚴(yán)實實。
夢游和跟蹤夢游,在無數(shù)個夜晚,仿佛一場經(jīng)常上演的游戲。兩個人,像是達(dá)成了一種默契。而這種默契也并不會因為天氣的變化而改變,即使在惡劣的天氣條件下,游戲仍在上演。令人稱奇的是,就算是冬天,就算在雪夜里重復(fù)那樣的夢游,對于張武厲來說也不是個問題,他沒有傷風(fēng),也不會感冒。身板仍然挺得很直,軍容紋絲不亂。白天和夜晚,張如煙與楊小雪身份如此鮮明地交替著,白晝,痛苦與厭惡包圍著她;夜晚,同情,可憐,與年齡不相仿的愛牢牢地控制著那個瘦小的身體和充滿幻想的頭腦。
最先打破這種默契關(guān)系的不是兩人中的一個,而是另有其人。
婚禮,除了可以無所顧忌地狂吃狂喝之外,在已經(jīng)12歲的少女張如煙眼里比夜晚的一幕更加瘋狂和不可思議。她偷偷地喝了酒,酒的味道辛辣,有些苦澀,像是被人重重打了一拳。沒有人注意她,沒有人理睬她,她完全是一個局外人和多余的人。她的眼睛可以看到他們的腰、胸,還有端在胸前的酒杯,舉在手里的香煙。那是大人們的世界。那個時候,她是張如煙,或者楊小雪都無所謂了。他們不在乎她的存在。狂歡,酒精,不切實際的空談,流言飛語,成了婚禮中的空氣。張如煙,在她感到自己的身體飄起來的時候,她的身體果真就飄了起來,那是實實在在的脫離大地的感覺。她被人揪了起來。她努力地側(cè)過頭去向側(cè)上方觀望,眼睛是酸澀的,空氣是腫脹的。包括那個揪她起來的人也變成了一個胖胖的家伙。她蹬著腿,嘴里喊著罵人的話:“狗屎皮,你不得好死,你把我放下來。”狗屎皮是她送給二哥張武厲的綽號。張武厲皺了一下眉頭,略為猶豫了一下,對于這個名諱,他明顯地感到了陌生和不解,所以拎在他手里的張如煙便不得不在半空中多掙扎一會兒。隨后,張武厲拎著少女張如煙穿過熙攘的賓客,穿過大堂,酒精,夸夸其談和略為情色的婚禮,來到了院子里,透過稀朗的樹影,塔的地基已隱約可見。把張如煙輕輕地放到地上,就像是放一個玩具娃娃那樣。張武厲冷冰冰的口吻加重了張如煙的眩暈,“這里才是你應(yīng)該待的地方,那里有貓,還有小狗,去和它們玩。別讓我在大廳里看到你。別讓我再看到你喝酒。”
轉(zhuǎn)身想馬上離開的張武厲被兩條胳膊牢牢地抱住了,他不得不像一棵樹那樣停留在院子里;槎Y中的氣浪仍然可以聽到,它一浪高過一浪。“你要干什么?”張武厲問。
張如煙童真的聲音尖尖的,“我不是個孩子。我不是個孩子。”
張武厲不屑地甩了甩,卻無法甩開張如煙的糾纏,她像膠似的粘在自己的身上。
張如煙喊道:“我不是個孩子。我什么都知道。我知道我是個野孩子,你們都不喜歡我。我知道大哥屋里的燈一夜都不滅。我知道胖爹屋里總有不同的女人……”到此為止,她的話只能說到這里。她的小嘴巴立即被張武厲粗暴地捂住了,他斜視了一會兒這個令人奇怪的女孩,然后警告她,“不許胡說,不許胡看,不許胡亂猜想。”然后他掙脫掉張如煙快速地逃離了,他奔跑的速度是如此之快,以至于張如煙都沒有看清他是跑出了大院,還是跑進(jìn)了婚禮的大廳。轉(zhuǎn)瞬之間,張如煙還在錯愕時,張武厲又回到了她身邊,他的手里,多了一個玩具娃娃,娃娃的眼睛沒有了,像是兩個無情的無底洞。他幾乎是把玩具娃娃塞到張如煙的手中的,說了句:“這才是你的。”然后再次快速地逃離。張如煙,手中拿著那個丑陋的娃娃,此時表現(xiàn)出了一個與其年齡相仿的表情。她看了一眼玩具娃娃,便立即愛上了它,把它緊緊摟在懷里。
“拿來!”隨著空中突然傳來的這句話,張如煙手中的玩具也不翼而飛。仰起頭,目光追隨著玩具飛離的方向,她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站在她面前的正是在那個噪聲聚集的屋子里的婦人。濃裝艷抹的婦人面露笑容,善意地說:“這個玩具曾經(jīng)是我的。我有很多的玩具,你要不要去看一看?”
婦人表面的善意打動了少女張如煙的心,她有些蠢蠢欲動。于是她爽快地答應(yīng):“好啊,我從來沒有得到過玩具,從來沒有。”
一前一后,老少兩人,她們完全忘記了還在進(jìn)行中的婚禮,曲徑通幽,在婦人的帶領(lǐng)下,她們來到了一個布置得紅紅火火的房間外邊。站在門前,指著門上大紅的喜字,婦人回過頭來沖張如煙做出一個神秘的微笑,“玩具就在這里,你一定會喜歡上的。你一看到它就會喜歡死的。”
婦人推開了門,和大廳里婚禮暄鬧的場面相比,這里是安靜的,甚至有點死寂。一走進(jìn)去,張如煙就打了一個寒戰(zhàn)。她想起了以前自己家的菜窖。這是一個菜窖嗎?她還在想著菜窖時,突然臉上撞到了什么東西。婦人說,“你抬頭看看,這就是那個玩具,它比你手上的玩具大多了,也更有趣。”
媽呀!張如煙看過婦人給她的玩具后嚇出了這樣一句。
那是一個人,那是父親的新娘,此刻她懸掛在房梁之上,身體因為剛才少女的碰撞而有些搖晃,她的面部呈四十五度面向地面,舌頭伸出來老長,眼睛睜得圓圓的,猙獰而恐怖,絲毫不像一個新娘的樣子。少女張如煙剛要大聲地叫喊,立即被婦人攥住了嘴巴。她小聲說:“別叫,別叫,你會驚醒她的。你看看,她睡得多香,多甜,她是多么聽話的玩具。”
玩具,婦人把一個吊在房梁上的新娘比做玩具,這讓少女張如煙的情緒從驚愕、恐懼,迅速地向平淡、欣喜轉(zhuǎn)換,她開始和婦人一起圍著吊著的新娘左看看右看看。她忐忑地問:“她真的是一個玩具嗎?”
婦人說:“你喜歡這個玩具嗎?”
張如煙說:“我更喜歡自己是這個玩具。吊在上面一定更好玩。你看她,一悠一蕩的,像是在我們家院子里蕩秋千。”
婦人滿心歡喜,她從旁邊的床頭找到了一套大紅色的新娘裝,幫著給張如煙穿上。要穿上一件成人的新娘裝,相對于張如煙來說是件并不輕松的事情,兩人手忙腳亂地忙活了好一陣兒,才算湊合著套在了張如煙的身上,袖子耷拉在地上,褲腿卷起老高,領(lǐng)口寬而闊,露出里面的衣服。這樣子打扮之下的張如煙顯得更加瘦小枯干。穿上新娘裝的張如煙興奮地問婦人,“你看我像不像個新娘?”沒有人回答她的提問。她的聲音孤零零地在屋子里回蕩。屋子里只剩下她和房梁上的新娘,新娘身體的搖晃已經(jīng)十分微弱,像是鐘擺,滴答滴答……婦人不知何時已經(jīng)不見了。張如煙并不在意自己的孤獨,她圍著房梁上的新娘,轉(zhuǎn)著圈地唱著歌,直到房門突然被打開,有人喊道:“新娘子死了!新娘子死了!”呼拉拉涌進(jìn)來一堆人,他們的目光并不在房梁上的新娘子,而集中在新房中央轉(zhuǎn)圈的張如煙。她不管不顧,獨自轉(zhuǎn)圈和舞蹈,看上去,她更像是被鮮紅的新娘裝裹挾著,不知疲倦的一只小鳥。
好了,好了,一個12歲的新娘,還在傷風(fēng)敗俗的門外徘徊。張如煙,或者楊小雪,仍然會在一個幼小的身體里翻江倒海,把她的欲望,憤恨,畸形的幻想糾結(jié)在一起,時間的某一個地方會等待著那一刻。我們暫且等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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