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第三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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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鴆酒——越喝越渴!
布韋粲然一笑,我沒嘗過,只想知道那究竟是怎么個喝法。據(jù)說飲過鴆酒之后,人會獲得一種飛升的美妙幻覺,非常美妙……布韋說著懇請地低下身子,請王成全。
好,好,我成,成全你。我流著淚說,你別怪我,千萬別——怪我。
布韋呵呵地笑起來,那是一種獲得滿足的笑,在他的笑聲中,我一手用袖子掩住臉,一手將斟滿鴆酒的銅爵遞給他。布韋顯然不滿意我的動作,他不接我的酒,滿臉不快,用壓得很低的聲音說,如果你把我當(dāng)作你的父親,就不應(yīng)該以袖掩面,而應(yīng)該用雙手端這杯酒給我。
我沒有,沒有改變我的姿勢,只是把掩面的手放下來,仍是一只手舉爵遞給他。他那張臉雖飽受宦海滄桑,卻又有著圣徒的莊嚴(yán),我?guī)缀醪桓以倜鎸λ?br />
我聽到他最后說了一個字:好。中氣十足。
接下來就是酒爵墜地的聲音。
我不記得自己是怎樣把鴆酒斟滿那只銅爵的,那只爵是先王的遺物,我以此盛鳩,送給我的父親。不,我只記得端給他的過程中,我的那只手一直在顫抖。我的手似乎已感覺到爵中的酒的厲害。那哪里是酒啊,那是殺人于無形的鴆毒。
據(jù)說鴆鳥絕美、奇毒,其最美與最毒皆在羽翮。傳說鴆鳥飛過,投影在酒上,人飲之,也能五內(nèi)俱焚。古老的宮廷都有配制鴆酒的傳統(tǒng),由皇帝賜給既有功又其罪 該誅的臣子喝,從而留其全尸。這是傳說嗎?過去一直以為是傳說,可這次我是親眼所見,一個老者飲干一杯鴆酒后頹然倒地,一頭花白的亂發(fā)如抹布般沾滿了太廟 的塵埃,他死得像一條吃錯藥的狗一樣,癱在廟堂的陰影里。他說,喝了鴆酒后自己會飛翔,飛得很美妙,他在飛嗎?
他倒在那里像一堆沉重的垃圾,他是我的父親——秦國偉大的丞相布韋。他即使死得像狗一樣,也無損偉大與尊嚴(yán)。
冷藍(lán),冷冷的藍(lán)色空間,宮殿之黑、街道、樓館、人群,和藍(lán)色調(diào)在一起,涂冷了它們。一匹金色的馬掠過,馬的身子拖得很長,像出土的銅器。藍(lán)色的憂傷,伴隨著黑色的哭泣,哭吧!把黑色都哭碎。
黑暗,王走在黑暗中,黑暗的宮殿好像沒有盡頭。只有在王走過的地方,才出現(xiàn)了一些光亮。雪白的、藍(lán)的、黃的光亮,宮殿的光亮,陰冷而詭黠,好像是見不得 人的內(nèi)心投影。這是個巨大無比的宮殿,在某些時候,帝國就是它,它就是帝國。帝國的版圖都是以它為中心或從它的內(nèi)部開始擴(kuò)展延伸的,擴(kuò)展到其他疆域,甚至 覆蓋廣闊的土地,使六國都在這座宮殿的遮蔽之下。
零叁
關(guān)于我的婚姻,史書沒有明確記載,歷代研究者也 語 焉不詳。而事實是那年我逼死了仲父,卻要娶他的女兒為后,這似乎意味著我的一個全新開始——史書上說我殫精竭慮、勵精圖治,狗屁!他們?nèi)徊恢獨v史的真相 究竟是怎么回事,就像我以前搞不清楚誰是我的父親。存在于文字中的歷史,皆來自無聊書生的臆想與虛構(gòu)。民間傳說更為離奇,說我一直以來就是膽小而怕死的懦 夫、自卑者,既怕自己做不好秦王,又怕被人謀害,所以一心不想做王。杜撰找了一個相貌與我酷似的農(nóng)夫來作王的替身,并允許替身跟秦王的妃子做愛。妃子感到 奇怪的是,王的外表和習(xí)慣性動作與平常無大差別,只是過于熱情和主動,對性事興致勃勃而又小心翼翼,仿佛是在一次次偷情或野合。妃子沒有發(fā)現(xiàn)對方是王的替 身,而是感到無比幸福。傳說秦王通過一次次暗中觀察,對農(nóng)夫替王行房的勤勤懇懇表示滿意,農(nóng)夫甚至為秦王使幾個妃子懷了孕,生下了王子公主。這種傳聞像風(fēng) 一樣流布四方,成為人們茶余飯后的談資,既荒唐無聊,又令人百說不厭。
我選擇逃離宮殿,逃避我的王權(quán)。這種念頭或許由來已久。
五月,鍍金的天空,碧藍(lán)里散逸著一點點銀白,仿佛鴿子飛得很高很高,就要消失在碧藍(lán)里,金色的光芒又擊中它們的白色翅膀,把視線升高,天空顯得尤其遼闊,鍍著銀色的悲哀,浩蕩無垠。同樣的地方,樹木、青草、籬柵、房屋和馬。同樣的靜,但此時的靜不等于彼時之靜。
此時我獨自騎著馬佇立山岡,面對春野,將大地帶入沉思:我在想一個人。
我與他均率領(lǐng)數(shù)十萬兵馬的大軍,此刻駐足對峙,那是大戰(zhàn)爆發(fā)前等待號令的屏息沉寂。數(shù)十萬人馬都在想一個人,敵人的首領(lǐng)——名將趙牧。
他正是我此時想的人。
大戰(zhàn)開始了,號聲破空而起,響徹云天。先是馬蹄踢破大地的皮膚,泥草飛濺,黑色的土塊、翠綠的草莖和碎葉,頃刻成漿。春天的氣息布滿四周,這是血腥味彌 漫之前。從第一把慘白的刀或帶著迅疾黑風(fēng)的戈噗地刺穿皮甲,直透肉身,血花綻放,宛如一朵碩大而艷麗的牡丹,在一個人身體上安排出一道不規(guī)則的創(chuàng)口開始, 空氣中加入了血腥。血,春天的狂綠與青藍(lán)中需要血紅的伴奏,使它成為一個瘋狂的野心勃勃的季節(jié)。它發(fā)出抑壓已久的狂呼吶喊,在喊叫聲中,勇士們的汗與汗在 風(fēng)上相遇,血與血在刀上撞碎。
力量與榮譽(yù)。冷鐵剁肉,聲音沉悶。劍從一個士兵的左肩斜對右肋刺下,像高速下滑的車,兇猛、勢疾,穿入對方肉里,把一聲惶號挑在劍尖上。
劍發(fā)出金屬的聲音,勇士在哭,在干號。命運(yùn)之神與死神相遇,帶來天外的大音,長空如大琴,發(fā)出悲響。風(fēng)從弦上滑過,落下血。陽光把血托住,這時候的血,哪怕是一個最卑微的無名士兵的血都是高貴的,陽光把血安放在泥土之上,像崇高的儀式。
有時候我真想抱著勇士的血哭泣,不管是自己人的血還是敵人的血。
血是奔出肉身宮殿的馬,血紅色的馬,疾如幻影,在大地上巡游——那是我的夢。
我的瘋狂來自于母親趙姬對肉欲的放縱,我貪戀的是土地,每一寸土地都必須為我所占有。但在真正的意義上,齊魏韓趙楚燕,我甚至沒有征服過他們中的任何一 個國家,沒有征服過任何一寸土地。我想我骨子里還是像我那如牡丹盛開般浪漫縱欲的美麗母親,我只是一個縱情于六國的十分忠實的游者。
——我是個浪子!
你喜歡游歷嗎?當(dāng)戰(zhàn)爭間歇地平息下來,我問過我的替身。
灰色的屋檐,飄著藍(lán)色的雨。我不要他的回答,卻要接下去吐出我的向往,那是多么美妙的事。
是打仗耽誤了我的游程,跟王相比,我好像更愿意做個行吟詩者,走一路,贊美一路,把我的話鐫刻在不老的青山上,多好!我對我的替身說出我的向往已不止一 次。他是個很好的聆聽者,我需要一個這樣的聆聽者,他不是我的臣子,卻能常伴左右,又不像弄臣奕維那么饒舌,或許他就是我的一個有血有肉的影子。
不。
這個聲音出乎我的意料。
我的替身說,王不該是個詩者,詩者缺乏責(zé)任,而王要承擔(dān)天命。我斜睨了他一眼,你?仿佛表示我的不滿,又道,你說得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