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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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田唯一的一個巴扎，至少隔著三條巷子連著我家。
第一次在和田的大橋見到這個外地的漢人古，我才十二歲。
他穿著米灰色的風(fēng)衣。
我尾隨在他的身后，穿過了人聲鼎沸的人群跟著他走了好大一截路。他一定覺察到了我的小把戲。
他站住了，向我回過身來：“你知道古麗的家在哪兒嗎？”
我聳了聳鼻尖。我當(dāng)然知道。我家的院子里種著棗樹和杏樹。古麗家也是。
古麗家的“紅玫瑰”草藥鋪在臨街的巴扎上，由于是在街尾，地勢低，門口架著一條木板道，步子踏在上面很有彈性。從街面往草藥鋪子走，由高往低，還沒到店鋪門口，一股濃郁的草藥氣息就撲面而來，好像是一種草木灰味，有幾分澀、幾分辣，還有幾分微微的苦，很不好聞。
店鋪門口有一棵巨大的桑樹，像一把會自動開合的傘，將這間藥鋪子蓋得嚴(yán)嚴(yán)實實。
肉孜就是這家藥鋪的店主。是古麗的繼父——一個干巴老頭兒。作為這條街上唯一一家藥鋪子的主人，他還是有些道行的。
當(dāng)年的這條街上，好像也只有肉孜家這么一間藥鋪。那時候的和田人，好像不那么相信診所，當(dāng)?shù)厝舜笾翑嗍直坌≈粮忻翱人缘�，都到肉孜的這間藥鋪里來。淡淡的藥氣灑在這條街上，讓人感到了一些安慰。
藥鋪小小的一方門面正對著大街，往外伸出來半個手臂那么長，里面的幾節(jié)柜臺是木頭的，破損烏黑，離地面有一米多高，看起來年代久遠(yuǎn)。
柜臺里面放著各種小木盒子，里面放著各種藥，與動物有關(guān)的有石雞膽、貓脂、刺猬皮、驢蹄、狗毛、綿羊角、奶牛角等等，與植物有關(guān)的有阿魏、胡桐淚（白楊樹膠）、白香、黑香、葡萄藤、大麻纖維、大蒜根等，與礦物有關(guān)的有粗鹽、紅鹽、巖鹽、泥土、水銀等。
我還看到了幾個讓我好笑的藥方子：鴿子糞、貓尿。
聽大人們說，這些聽起來很古怪的藥能治好幾十種病呢，有氣喘、高燒、受風(fēng)、夜盲、尿閉等。
還有更為古怪的東西：蟑螂的卵巢。說是得十幾個一起燒成粉末吃，能治小孩的尿床，大人也能治。門口賣烤肉的阿不都的奶奶，八十多歲了，她就有尿床的毛病，吃了一劑，就治好了。
真是神奇。
傳說中的肉孜，在年輕的時候會治療一種特殊的病，大脖子病。
說是當(dāng)年和田干旱缺水，當(dāng)?shù)厝酥荒軐⒕�，與牲畜們同飲白水河里的水，河水里的內(nèi)容豐富得很，什么都不缺，但是就只缺一樣：碘。結(jié)果，當(dāng)?shù)睾枚嗟睦侠仙偕俚牟弊酉嗬^鼓出一個碗大的肉包，像甩來甩去的鈴鐺，走起路來頭都紛紛偏向一旁，有點幽默，有點辛酸。
如果不消腫，可怎么出來見人呀。
說是曬太陽能補碘，補了碘就能消腫。那些日子，在和田帽子巴扎朝東面的墻角蹲著、站著的一些人，都是老人。毒辣的太陽把人的皮膚吸出一層細(xì)密的汗，滴在下巴下面那個肥腫的“肉包子”上，看起來更加油膩、臟污。曬久了，并不見脖子上的腫消下去，倒是體質(zhì)弱的人要暈倒，要窒息。
只有他有些道行，治得好這種怪病。
他用的是什么方法治的呢，聽人說他有一個秘方，但是不說，聽起來很玄機。他沒有兒子，倒是有一個女兒，傳男不傳女。
像是河水漲潮又退了潮，沒多久，脖子們紛紛都消了腫。
記得有一回我到河灘邊玩兒，被灌木叢里的一種不知名的植物蹭了一下，沒多久，身上就起過敏，剛開始沒事，過一會兒，紅疙瘩在皮膚上凸起，像發(fā)了霉的草莓，一顆一顆地遞過去，大人們看了，說是“鬼風(fēng)疙瘩”。這一個個“鬼風(fēng)疙瘩”讓我難受極了，幾天幾夜發(fā)高燒，大家沒法子給我治，眼看它們擊鼓傳花地要到脖子跟前了，叫我怎么出去見人呀。
這個病他也能治得好，小事一樁。肉孜不知從哪兒聽說后，抱著藥罐和一把草就來我家了。老爹看了，在一旁暗自嘀咕：“借啥不行，干嗎借人藥罐？一借藥罐子不是就把人家的病借回家了嗎？還是上醫(yī)院吧。”二弟更氣人，干脆說上醫(yī)院就免了，太破費了，忍忍就好。
可肉孜顧不上這些了，直接把那把草用冷水一沖，在我家的爐灶上開火熬上了。一股苦澀的草藥味在屋子里彌漫，我輕輕地吸了口氣。我從小就怕這種味道，但是我尊敬這種味道。因為熬藥的人是古麗家的人嘛。
我治療好了后，看著紅疙瘩慢慢消下去，真想開口叫他爹。
他再一次聲名遠(yuǎn)揚。
不過，傳說中的肉孜，是唯一一個我認(rèn)識的從不發(fā)怒也不緊張的人。到底是仁慈的。“愿真主永遠(yuǎn)賜福你。”有人生病了，就是到了半夜去敲他的門，他也從不抱怨。他從不抱怨任何事，以一種近乎于超人的耐心。
無動于衷。因而，有時近乎安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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