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一問一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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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美國學習回來后,我于1998年加入了鳳凰衛(wèi)視,作為制片人和主持人制作《楊瀾工作室》欄目,它也是《楊瀾訪談錄》的前身。我希望能做中國電視史上第一個一對一的高端訪談節(jié)目。其實那個時候自己也不過27歲,說話做事不乏幼稚之處,但是我很有熱情。當時香港電視臺有一套紀錄片給我的印象很深,叫《杰出華人系列》。這個系列以紀錄片的方式尋訪了世界各地各個領(lǐng)域杰出的華人,有李嘉誠、貝聿銘等。
我覺得我應該把優(yōu)秀的華人所做出的杰出成就通過訪談的形式記錄下來。所以在最初的兩年,基本上誰成功我就采訪誰,而采訪的內(nèi)容不過就是講你怎么成功的,是刻苦啦,堅持啦,還是有伯樂啦,等等,節(jié)目講的是一個個成功者的故事。直到1999年我采訪華裔諾貝爾物理獎的獲得者崔琦先生,我的觀念才發(fā)生了轉(zhuǎn)變。
那是個初春的雨天,天氣很冷。美國普林斯頓大學的校園里安詳寧靜,路邊的樹上小松鼠上躥下跳地覓食嬉戲。面對我的采訪,崔琦是沉靜的,絲毫沒有喜形于色,甚至還有一點害羞,一再為自己已經(jīng)生疏的中文向我道歉。采訪中,他試圖用最簡單的語言向我這個門外漢解釋他和其他兩位科學家共同發(fā)現(xiàn)的“分數(shù)量子霍爾效應”:強磁場中共同相互作用的電子能形成具有分數(shù)分子電荷的新型粒子。我聽得一頭霧水,還得含含糊糊地點著頭,心想我和他的知識結(jié)構(gòu)如此懸殊,這個采訪可怎么做?
為了找到和他的共同話題,我試圖了解他的人生經(jīng)歷。他告訴我他出生在河南寶豐縣,乳名叫“驢娃兒”,直到10歲也沒有出過自己的村子,每天幫助父親做農(nóng)活,養(yǎng)豬放羊。12歲的時候,他的姐姐介紹了一個機會,可以讓他到香港的教會學校去讀書。崔琦的父親是一位不識字的農(nóng)民,覺得家里就這么一個兒子,已經(jīng)到了可以幫著干農(nóng)活的時候,不愿意放兒子走。但他的母親對兒子有更高的期待,堅持要把兒子送出去念書。小崔琦舍不得離開家,母親就安慰他說,下次麥收的時候你就可以回來了。然后把家里剩下的一點糧食給他做了幾個饃裝在小包袱里。小崔琦就這樣跟著親戚遠走他鄉(xiāng),坐了一個星期的火車到了香港。
他沒有想到的是,當他再回到自己的家鄉(xiāng)時,已是六十多年以后了,而他的父母早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就已先后去世。
我問崔琦:“有沒有想過如果當年母親沒有堅持把你送出來讀書,今天的崔琦將會怎樣?”
我期待的回答是,知識改變命運這一類的說辭。
但是他卻說:“其實我寧愿是一個不識字的農(nóng)民。如果我還留在農(nóng)村,留在父母身邊,家里有一個兒子畢竟不一樣,也許他們不至于餓死吧。”
聽到這句話,我的心靈受到了巨大的震撼。諾貝爾獎也好,科學的成就也好,社會地位的提高也好,都不足以彌補他失去親人的痛苦。這種震撼促使我重新思考節(jié)目的定位:如果我還停留在講述所謂的成功故事,如果我的提問始終圍繞著成功,那肯定會失去對人性更深層的了解和體會,節(jié)目也最終會歸于淺薄。從此以后,我在采訪中開始更多關(guān)注采訪者的內(nèi)心世界,力圖將他們更真實的一面展現(xiàn)在觀眾面前。
問與答,看似簡單,每一個人的回答背后都深藏著一個你所不知道的世界,也許有一天,在某個精彩提問的激勵下,它會慷慨地敞開大門。每個人的人生體驗都是有限的,能夠領(lǐng)略到他人世界的風景,是一種幸運,請用心感知,在那個世界里,你的生命將受到另一種啟發(f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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